“这看病还得花银子哩，咱又何必去？我在家歇上一两日就好了。”李阿福稍坐起身来，接过汤碗说道。
李小曼闻言轻笑，道：“魏医官怎么好收咱们平民百姓的钱呢？到时咱们带着一块猪肉去就成。”
“我都说不必去了！”李阿福语气微急，只旋又想及拿这主意的人是江二娘来着，他又怎好得对女儿发火？是以敛了几分焦躁，皱眉喝了一口鸡汤后，才道：“这事我会与你娘说的，你个小孩子，就不要跟着瞎操心了。”
鸡汤还略有些烫口，可李阿福微仰了头，咕隆两口便都灌进了腹中。
李小曼的神情不由得冷淡了几分……
她垂眸接过她爹递过来的粗碗，指尖一阵紧瑟，转而说道：“可若歇了一两日之后还未见好，那该怎么办？不妨我去给爹再熬一罐排骨？又或是煮个猪头肉，炖只兔子……”
李小曼仔细“思量”着，一副直恨不得将家中如今存蓄的肉物都用在李阿福身上，只盼着他能快些好起来的“架势”。
李阿福听得这话，脸色一滞，而话音亦带了几分怨责意味，道：“哪有你这般破败东西的？”
“那些野物可是咱们辛辛苦苦地从山里逮回来的，原就指着它卖钱了，你怎么舍得自家里就吃掉这么多？”李阿福理了理盖在身上的被子，气哼道：“我都说了我没事……”
“那爹既说自己没事，倒不知您打算歇到什么时候呢？三日，五日，还是半个月？”李小曼的眸光定定地落在李阿福身上，当中意味莫名。
她的唇角明明勾着一丝淡淡的笑意，只维持得久了，竟几乎教人觉着这笑意已然被凝冻住。
李阿福愣愣地说不出话来，而呼吸亦失了节奏……至此时，这静悄悄的屋里哪还能听着李阿福的苦哼声？
“这……你都看出来了？”李阿福讪讪一笑，神色作苦。
李小曼淡淡地点了点头，尽管心头布了片疑云，可她并不准备直接开口相问。
空气中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李阿福轻扯了扯嘴角，似才将那层凝覆住唇肉的无形冰霜给裂散开去，缓声说道：“我也是瞧着你娘忙得停不下脚，这才……”
“说来，咱们逮的野物已能撑到明年开春，而你之前提说的买地之事，也只需咱们再往野山林的边缘去一回，便足够把买下那片坡地的银钱攒够了。”
李阿福用余光瞥了一眼女儿，见她神色难辨，倒不知一股从何处鼓撑而起的气息，竟将他置到了那高处，连带得他说话的语气也带了几分“干预”味道，“你跟你娘就知道闭眼忙活，却不知适可而止的道理……”
“适可而止？”李小曼终于气笑出声，诧异道：“难道爹所一直寻思的，就仅是那几块地埂老高的坡地，以及家里能安然度过这个冬天？呵！”
她径直折身，把大粗碗“砰咚”丢进洗碗盆里……
向来，这家里不把家私当回事的人是李小雨来着，李小曼可舍不得损害分毫，什么都小心护着……如今，她却没忍住动了气。
且瞧着碗盆里头被磕缺了的两三个大粗碗，李小曼怔了几个呼吸，接着心下却不由得生出几分悔意来。
“怎么会那么沉不住气呢？”李小曼几不可闻地轻叹了声，旋低下身来，将那些碎片从盆里拾捡而出。
李阿福凝眉看着女儿的举动，嘴巴轻张，却是没那个心思指责她了，接着竟侧翻了个身，在小床上躺将下来。
李小曼亦不曾将视线转向她爹这边，只平淡地道：“我记得当初与您提及买地的打算时，您是满口答应的，也不曾生出许多顾忌……”
“然而去了山里一趟，心头难抑的恐惧却还是浮了起来，接着便是您口中所谓的‘适可而止’……我怕是劝不动您了，也懒得劝，或许只有娘的话才顶用。”
李阿福闻言身形一僵，连忙偏侧过头来看向李小曼，隐怒道：“你要跟你娘说什么？你是想看你娘发火么？”
李小曼苦笑了笑。
她的眼睫轻轻垂落，尽将眸底的情绪遮掩而尽，才接着道：“看来您也并不十分顾忌娘的感受。既令她心生焦虑，又教她苦恨自责……”
“便将几块被人截了头的贫瘠坡地买来，倒不知来年若又遇得连日阴雨，能多挖得几篮子土豆？再说过冬……”
“当年那场牛疫发生时，我虽在襁褓之中，却也记得您说过，您和娘归乡时已近夏初。而在那之前，春木未发，多的是饥民流离失所。”李小曼嗓音低沉地问道：“所以爹当真觉着家里备的粮够了么？”
随着李小曼的说话声顿住，李阿福的心思便同那条在山间汩汩流淌的小溪一般，因着忽遇山屏，一时寻不出口，那些水便只能越积越深……
李阿福默然半晌，终未憋忍住心头那股翻涌不停的焦躁感，将被子掀开起身道：“得了，这家里便只有你跟你娘是心实的，可巴望着乌漆漆的夜里也能撑住眼皮做活吧？便是将人累死也没什么可内疚的，许还欢喜至极，家里能少糊一张嘴，反倒能教人觉着松散些。”
李阿福说的自然是气话，而词句中亦还有着这么一层意思在：他到底不愿承认自个儿怕极了去野山林的事实，只将这出闹剧发生的缘由归于“我累了”这三个字上。
李小曼何尝不知道这一点？只这话终究太过伤人……
且瞧着李阿福直接抄起院里竖着的锄头便往山墙方向去的情形，李小曼连忙招手相劝。可她张了张口，却觉着那团在胃中堵塞着、不得消化的稻草竟突然回涌到了她的嗓子眼处……
她终究连半个字都没能喊出，而泛红的眼眶则憋溢出了泪来。
这还仅是她！李小曼可以想见的是，若察觉这出闹剧的人是江二娘，那李阿福所听到的当不止是“惧怕”这样的字眼，而是“怂包”、“鼠目寸光”以及“没担当”这样的骂声！
作为子女，李小曼自认已做到在制止这出闹剧继续发展的过程中谨慎用词，而此刻便是受了些委屈，那也是她“应当”承受的……
听着屋后传来的那一阵阵清晰的挖土声，李小曼不禁微笑了笑，旋抬手将面颊上的泪擦拭了去，沉吟道：“只盼着爹能借着挖泥巴的这段空隙，将事情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