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李小曼家盖房子的这块地皮是当初分家的时候得的,而坐落在屋后的那大片平地,则属于她大伯李冉宏家,现下种了些玉米和大豆在里头。
此前,江二娘大抵是烦了两家为了边界处的那几尺宽的地皮争来吵去,是以就着自家院墙倒塌的事,特地请了何里正作为见证,与李冉宏家重新划线量地,将茅厕后头那段属于自家的小土坡摊平,重新围起院墙。
这便使得李小曼家多出个后院来……
只莫以为这地方变宽敞了就都是好事。
李小曼她大伯母但想及李阿福一家人竟只需踏出半只脚,就能进到自家地里头,心里可不知梗藏了多少怨气,而那些针对李小曼一家的指桑骂槐的话自不会少。
不是今儿站在她家院门外叉腰骂说,自家地里的玉米杆子不知是被哪个小兔崽子砍了咂嘴,就是昨儿地里的瓜藤被人故意折断了去,害得她家没法养老瓜……
大伯家地里头有没有养老瓜李小曼不知道,可那玉米杆子——李小曼分明瞧见是她大堂哥砍的,且砍的都是些霉苞!
这般横受冤枉气也就罢了,偏她大伯母那个浑人还跟着往李小曼家院门前吐口唾沫……
江二娘哪能忍得了这个,当即便拖了家里的竹扫把冲出去,与李小曼她大伯母扭打在一起!
这个关于围院墙的事情令李小曼明白一个道理:有的矛盾,并非砌一道院墙就能隔开来,而自居那一亩三分地也并非是件容易的事……
宽阔的拖罗河边。
李小曼携了妹妹将裤腿高高卷起,把捡起的石子扔进篮中,不多时便又满了一篮。
“姐姐,咱们今天就到这儿吧,我的腰都快要断了。”李小雨直觉着身上酸疼得紧,也没那心思先去穿鞋了,一屁股就在河岸边坐下来,口中有气无力地道。
李小曼这才直起身来……
凝目看向那团一直在自己脚丫子前翻打的水浪,李小曼渐觉着自己的身体竟像是一道小舟般,迅速地在水中穿行……
只这种感觉终不得持久,片刻后李小曼便开始觉着头晕眼花起来。
“也该回去了。”李小曼沉音一叹,那依旧带了几分恍惚之色的目光且转至李小雨身上,李小曼便不禁为妹妹那毫无形象可言的坐姿给逗得轻笑出声。
“看来你是真累得厉害了……”
李小曼轻轻地摇了摇头,旋朝那一直只顾着在河边挖小泥塘蓄水玩的弟弟轻唤一声,道:“小山,快提你二姐的鞋子来给她,你二姐她可累趴下了哩。”
李小山向来最听她姐姐的话,现下听得这唤声,立马就着清水洗干净自己的小爪子,屁颠屁颠地去给李小雨拿鞋子了。
李小雨挣扎着将身体支起来,且看着那小糯米团子踉跄着步子走到自己跟前,不禁呵笑着问道:“李小山,你说你怎么还这么小个呢?”
“我便往你肚皮上轻踢一脚,你就与那猪尿泡缝出的球一般,直接滚进河里去了……”
正当李小雨自觉她这比方打得贴切不过,直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时,那小糯米团子却委屈地瘪起嘴来,哭声道:“小山才不是猪尿泡缝的球……”
旁边的李小曼听得这话,那因要放下裤腿而躬着的半身确是笑得愈发低了。
……
至夜时,李家村里已不知响过几阵锣鼓声,惊得人心惶惶。
李小曼已和妹妹弟弟吃过晚饭,却始终未见着爹娘回家来,便只好将灶炉一直烧着,把饭菜用碗盖了放在旁边,沾着热气。
夜里已开始有了一丝凉意,李小雨不自觉地将手靠近火边,叹声道:“过段时间,地里的玉米也就能掰了,到时家里可不知会怎么忙呢。”
“也不见得怎么忙,那坡地里能收多少玉米棒子?”李小曼轻瞥了眼妹妹,又道:“你怎么不多加件衣裳?等下过秋雨,天气更凉了,可当心生病。”
“都是些薄布衣裳,再穿两件不还是一样?”李小雨搓了搓手,旋即问道:“对了,姐姐,咱家暂放在胡四叔家的米粮什么时候搬回来哩?”
李小曼往炉子里又添了两根柴,话音静静地道:“等把米粮店里头赊的银钱补上吧。”
“胡四叔与他娘子都是很好说话的人,家里小日子过得和美,人应当没那心思贪昧。粮食放在镇上,能教米粮店的掌柜安心些不说,咱家里如今忙着进山逮野物,也没那时间去搬粮。”
李小雨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蜷曲的腿脚不自觉地超前一伸。
“砰!”
粗碗清脆的碰撞声直让李小雨打了个激灵,几乎是下意识地,她赶忙弯腰把菜碗挪正了——甚至都顾不得那碗边已是一股灼烫。
“可吓死我了!要是磕缺了,回头娘又找我算账可怎么好?”李小雨将手指头放在耳垂处去热,一边轻努了努嘴道。
“可话说回来,爹娘怎么还不回来?”
随着她这话音轻落,姊妹几个都没忍住将目光探向门外——虽什么都未见着,但很明显的是,村里的喧吵声已愈发噪耳了。
李小曼蹙了蹙眉,俯身朝弟弟问道:“小山,姐姐给你倒洗脚水,你先洗脸睡觉,好么?”
“我要和你们一起等爹娘。”李小山气鼓鼓地打断他姐的话音,径直在木凳子上坐下来。
李小雨见李小曼淡了几分笑意,又偏头看了眼弟弟倔强的神情,不禁犹疑着问道:“姐姐,你说爹娘怎么会耽搁那么久啊?”
“我也不知。”李小曼轻轻摇头,接着说道:“这事终究与咱们家里没什么干系的,你别担心。爹娘许是顾着看热闹,没得忘了时间……”
话虽这般说,可李小曼的一颗心却不由得紧提了起来。
锣鸣声渐近。
而与之一道的,是村里百十个人拥作一堆的身形,以及七八个吐着高高舌焰的竹火把。
“这是怎么了?”李小雨定睛瞧着宽道上哄闹的情状,那扒在门边上的手指竟不自主地紧扣作一处,而李小山则似被吓懵了般,只顾着往他姐身上蹭。
“走在前头的,似乎是在押着什么人?咦,那是何里正?”
李小曼皱了下眉,欲朝前看清些,不防被弟弟紧拉了袖口,便只得俯身将李小山抱起来,对妹妹说道:“要不,咱们去看看?”
“姐姐,我好像瞧见爹爹娘亲了。”李小山一手环着他姐的肩头,忽有些激动地朝人群的方向指了指!
虽隔着些距离,可李小曼却极容易地就辨认出了李阿福夫妻俩那熟悉的行路姿势,她欢喜地道:“确是爹娘哩……”
姊妹几个连忙去给李阿福夫妻俩开门——然眼前的情景,无疑令他们面呈忧色。
且瞥见李阿福左脸颧骨上的那抹青紫血印,李小曼不由得惊呼出声:“爹,您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李阿福焦怒地瞪了女儿一眼,赶忙用手掩过那紫青之处,然他却因此不小心地轻触到了那伤口,不禁轻“嘶”出声。
“你这死老头子!没得朝小曼发什么脾气?”江二娘扯了扯李阿福的袖口,旋对身旁的李宝树尴尬地笑了笑。
李小曼亦觉察出了李阿福话音里的不满与针对,当下嗫嚅地动了动唇,竟不知该说什么为好,只得静静地看向爹娘,以及那举了竹火把照明的李宝树。
李宝树的目光亦朝她定定看来。
比及往常,欢喜更甚,却也挟了一种歉疚的意味——这些是李小曼从李宝树的眼眸之中所感受到的情绪。
李小曼皱了皱眉,不禁暗想着:“难道是为着我爹脸上所受的伤而心怀愧疚?可这与长田叔家有什么关系?”
“四叔,你们快进去吧。瞧这样子,小曼她……他们姊妹几个已经等了你们好一会儿了。”李宝树转对江二娘眉眼轻弯,礼貌地道。
“是哩是哩,四叔四婶都到家了,宝树你也快回去吧。”江二娘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阵眉开喜笑。
这情形总让人有意无意地去比较:与李小曼的无奈不同,李阿福却是想对江二娘苦劝一番,虽然他并没有这个胆。
亲眼目睹李长田当选里正一职的过程后,李阿福可算是领会了江二娘那灼灼发烫的目光里所包含的意图……
可这不就是上赶着贴么?自以为能跟人攀上亲戚,多份倚仗?
李阿福不屑于此,却又不好得挑明,且听着江二娘与李宝树说话时的柔和语气,不禁急嚷嚷道:“一个个还愣在门口做什么?是想跟着去送何里正他们一段路程,还是巴巴地看热闹?”
说完,竟大步一脚,气呼呼地往家里去了。
“呵!你吃错药了吧!”江二娘没忍住指着李阿福的背影骂说道,一边紧步跟了上去。
这才是家中孩子所熟悉的江二娘……
夫妻俩既还能斗气,想来李阿福脸上的伤算不得严重……不然,江二娘待李阿福的态度便是软言细语地哄着。
李小曼轻叹了口气,旋回头对妹妹吩咐道:“你带小山先进去,给爹娘摆碗筷。”
李小雨看了眼立在原地的李宝树,知道姐姐有话问他,连忙点头应过,拉着弟弟进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