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跃动,似想要将夜风里所挟藏的那丝凉意也灼烧而尽。
李小曼留意到,至河边的岔道口处,那紧拥作一处的人群便分作了两拨:押了何照熊与李大闯的官差径往县城的方向去,而村里那些不论是来看热闹的人,还是送人一程的亲友却都停下了脚步。
官差已言明,不许他们再跟了。
扣在枷锁里的人面如青灰,忍不住哭喊着连连回望,却被官差厉声喝止。
而人群这边,争吵声、哭闹声与唾骂声直交杂作一处,且愈演愈烈。
“你们这是要逼死我们一家子么?”李大闯他媳妇丁小娘子半瘫了身子,倒在潮湿的河沙上,已然泣不成声。
她憎恶而绝望的目光从围观人群的身上划过,随即指了何家兄弟痛骂道:“这都是何家人作下的孽,与我家那口子有什么相干?”
“他何照熊是进牢里头了,可有厉害的兄弟护着,我家有什么?便瞧着我一家遭了难,小儿弱母的好欺负,你们都上赶着来了,是么?”
丁小娘子紧扯着嗓子哭嚎,那张脸虽是一副娇柔可怜的颜色,却也无端让人觉着:眼前这穿了红艳袄子的女子,怕是个疯妇罢!
而何照熊的几个弟兄听得丁小娘子的哭嚎声,心下直恨不得把这疯妇按进河沙里闷死才好……
可他们如今已没法在村里抬头,冲她个妇人撒气算什么事?不过徒惹李家村的人嗤笑他们狗咬狗罢了。
是以即便何家小辈里有一时冲动,欲上前撕烂这丁小娘子的嘴的,也被几个能拿主意的大人给拦了去……
余下的人便都是看热闹的了——或者表述得更为准确一些,在他们明白今儿村里闹的这出戏与各家都切身相关后,实已提不起那看热闹的兴奋劲儿了,比如李根茂。
既是相关,那便没道理高高挂起,或如平日里那些所谓的“谈资”一般,面上作出副“感同身受”的模样,可言辞却恨不得化作刀刃,直把对方扎得血淋淋的才好……
“何家人固然可恨,可李大闯也是个腌臜货!村里人因念着你家孩子也姓李,没说把你一家赶出村就已经是极好了!”
“就是!”人群中响起一道李小曼很是熟悉的声音,确是平日里与何家人走得极近的李冉宏说话:“丁小娘子还说村里人逼着你一家子去死……呵,试问如今这一湾子里头,有哪家还能安然过日子?”
“倒不如大家伙都跳河算了,活着有甚好?我倒宁愿带了妻儿父母,进牢里头待着去,起码还能混口饭吃。”李冉宏说着说着,竟颤身蹲坐下来,忍不住抱头痛哭。
一时间,似以李冉宏为始,人群中陆陆续续传出悲哭之声,任凭李长田怎么苦劝都难有用……
清蒙的夜色下,何家人瞧得这情形,却忍了心下不甘,“眼疾脚快”地遁离了这火舌蹿动的是非之地。
何家人明白,他们终究成了这湾子里头的见不得光的老鼠,但凡是个冠了“李”姓的村民都没法容下他们……
眼前的情状实在教人唏嘘。
李小曼低叹了声,旋才收回那道幽沉的视线,问李宝树道:“官差们是要把李大闯和何里正……何照熊押去县衙里问审么?”
李宝树轻“嗯”了声,颔首道:“只该理清的都已理清了,该交待的,也都交待了……衙门公堂上,不过补个定罪的章程。”
“可事情发展到了这步,许多东西已经没法挽回了。”李小曼缓声说道。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明澈的眸子便同那哗声流动的拖罗河一般——竹火把明亮的光映入其中,终究减了灼热,多了几分幽凉。
“是啊。若当初我家与何里正……何照熊家没有打擂台,事情或许不会拖成这个样子。”
李宝树跟着低叹出声,也一时有些没顺过口来,把那位不知要在牢狱里蹲多少个春秋岁月的何照熊给叫成了里正。
“就算不打擂台,何照熊一口咬定你家的大黄牛是得的疫病,他也不会把这事上报官府……”
李小曼静静地看向李宝树,接着道:“而等村里人怀疑牲畜确有可能染了疫病,连连有猪牛病死时,何照熊怕是更没那个胆子往上通报了……所以你不必耿耿于怀。”
“可村里人不见得都这么想,如你大伯……”李宝树皱了皱眉,才道:“他家的牛也染了疫病,今儿傍晚时突然就断气了。你大伯心里难受得紧,便没忍住把火气朝我们两家发……”
“情况发生得太突然,许是顾忌我爹身旁有我小叔叔搀着,你大伯冲出几步,竟又折朝你爹的方向扑去……你爹为此挨了他一拳,好在你大伯很快便被村里人拉开了去。”
李宝树尽量斟酌了词句,与她道明李阿福受伤的缘由后,终才鼓起勇气迎上李小曼的目光,叹声道:“对不起……”
“我娘当初也是糊涂了,才把你家拖进这泥潭里来。”李宝树抿了抿唇,火光映照着的面庞上满是愧疚之色。
“原来是我大伯打的么……”
李小曼苦笑着摇了摇头,神情复杂地道:“这事并不能全怪你娘,宝树哥,你当知道我家与我大伯一家是什么关系的……”
“何况,我家宰猪的时机……”
李小曼顿住了话音。
她已然明白过来,为什么当她问及李阿福受伤的情况时,她爹会朝她生气了——只因那出主意把家里的猪宰了的人便是她。
她也明白,为什么李冉宏会半中折身,不去打那尚歪瘸着腿的李长田的缘由——因为人已当上里正了,得罪不起。
“我还当自家没养什么猪牛了,村里关于牛疫的种种,便都与我家扯不上什么瓜葛……哪能想到竟还出了这么一桩事?”李小曼话音微瑟地道。
李宝树见她这般神情,忙补声道:“小曼,你别担心……你爹的伤,魏医官瞧过了,当时便喷了些酒液上去,应当不妨事的。”
“我知道。”李小曼挤出一丝笑意,然目光却朝河岸边轻轻瞥去,道:“宝树哥,你爹他们过来了……”
“你也随他们回去吧。”她的话音轻浅而柔和,却是教李宝树把那些梗在喉咙口的话给咽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