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天。
衡山脚下,章华宫。
今天是太子熊诚遇刺重伤的第三天,他的五百私卒将这座林间行宫包围起来。
不过行宫太大,五百人分散开的话,就只能形成单薄无效的防护。
景炎便将兵力集中在宫苑的几处大门和寝宫周围,同时抽调了四支二十人的巡逻队,日夜轮替,不间断地在院中巡守。
太子自前天受伤被送回来之后,就一直没有露面,连进去诊治的随行医师和医徒都不曾出来,所有的饭食都只被送到寝宫门外,再由太子的近身侍从端入。
唯一能任意进出寝宫的人,只有景炎,他终日在里面陪着重伤的太子,只有调度卒兵的时候才会出来。
两个宫人打扮的人,藏在一列宫人的末尾,端着盘子从屋外匆匆走过,悄摸往寝宫看去一眼。
门口八个护卫,都是太子的亲信,为首的是身形硕大的闵昊,挎着剑,铁面严守,使得前门没有一丝可趁的缝隙。
宫人的队伍是来收太子的换洗衣物的,他们绕到寝宫后门,在走廊里排好队,等着里面的宫人将衣服一件一件地捧出来,然后再由外面的人送去浆洗。
就连这种事情,景炎也在旁边盯着,目光锐利地监视着每一个人。
送到最后两名宫人手上的,是一件带血的底衣和一捆被血浸透的包扎布。
都三天了,太子的伤口还在渗血,也不知是伤到了哪里。
不过这两人是清楚内情的,刺杀太子的正是他们藏在山里的同伙,那是一只五人的精锐轻弩队,百发百中,从无败绩,而且弩失的镞头涂了剧毒,中毒之人,无一存活。
两个假宫人低着头,继续跟随队列往后走去,从受伤情况、渗血量、还有这种严密死守的保密程度来看,他们已经可以做出大致的判断。
太子真的快不行了。
不过毕竟还没亲眼看到他的情况,他们需要进一步确认,才好向南郢那边传回准确的消息。
……
次日夜里,之前被派回南郢告知情况的人又返回了衡山,途中被一伙人截杀,其中一人稍加打扮、换装,假扮成他的样子,高举一份所谓的陛下手谕回到章华宫,说是要亲自呈给太子,就这样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寝宫内殿。
景炎和医师正陪在太子榻边,听说从南郢来了陛下手谕,当即跪身听令。
这人在榻前看了一眼太子,见他面色苍白,口唇干紫,的确是中毒未退的样子,又狐疑地靠近两步,想搭脉确认。
“作甚?”
景炎当即挡下,严厉道:“谒者是来传谕的,就请尽快吧,上命不得延误。”
“太子情况如何了?”他问。
景炎皱眉道:“太子自有天命护佑,不日便将醒来,谒者只管宣谕便是。”
那人点点头,又定睛看了眼太子,胸口起伏微弱、气若游丝,不像是装的,便展开手谕开始宣念。
手谕的内容相当简单,有些废太子的意思,但又不是那么直接。
大意就是楚皇得知太子遇刺重伤,担忧储君之位空悬,自己的身体也日渐衰落,未免生出变故,特地提前将接任者定为幼子熊诺,一旦太子熊诚在衡山身故,则立即由熊诚顶替成为新的太子。
景炎和医师默不作声,恭恭敬敬地拜身领旨。
这个假谒者在完成了假手谕的传报任务后,来到宫人就寝的院落,朝着夜空吹出几响口哨,那意思是说:太子将死,无力回天。
过得片刻,山间也传回了几声接应的哨声:知,明日大军至,配合南郢行动。
……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在章华宫望楼值守的士伍就发现了林间的异样。
周围的整片山林都在窸窸窣窣地攒动,像是有很多人在往这边包围,并且不断收拢。
他立即派人去太子寝宫上报给景炎,等景炎出来后,从宫门又来一人,说是外面围了很多卒兵,打着南楚的王旗和昭氏的族旗,将章华宫外圈围得水泄不通,说是要见司马。
景炎不发一语,皱眉出门交涉。
门外领头的这个他认识,叫昭汇,是昭氏私卒的一个裨将。
昭汇朝景炎作揖说明来意,自称受了楚皇的命令,特来保卫太子安全。
景炎环顾四周,觉得前门这里至少有上千人的兵力,在林间显得密密麻麻,随即问道:“你们有多少人?”
昭汇恭恭敬敬的,眼里始终带笑,但笑意生寒,说道:“回司马,末将此来,有昭氏私卒五千,王师五千,共一万人,皆受王命而来保护太子。”
景炎冷声道:“太子安危,自有太子的私卒护卫,尔等皆是外人,不便入内。”
昭汇笑了笑,早知他会这么说,便道:“那末将就领命,在宫外林间扎营,为太子守宫门。”
景炎话不多说,当即转身回宫,让守门的兵卒在关门后架上四根木闩,抵上大圆木,然后派人去搜出昨晚回来传手谕的那人。
那人一暴露,另一个同伙也跟着暴露,不待两人发出信号就依次被斩首。
接着,景炎开始对仅有的五百人安排兵力部署,围着寝宫摆好早早备妥的防御器械,准备展开一场护卫太子的防守战。
……
南郢,楚王宫。
熊合不吃不喝跟昭湛耗了两天,他就是不在那张假诏书上盖印。
昭湛打算先礼后兵,将他软禁在寝宫,先给他点时间来考虑,等老东西自己认清这种无法逆转的形势,也许会甘愿听从。
那样昭氏就会给他一个体面的死法,为他选个不错的谥号,让他风风光光地大葬。
又过去一天,熊合又饿又累,加之病重,躺在榻上奄奄一息,这期间没喝一口水、没吃一口饭,更没有一个人来看过他,除了那个白眼狼儿子和来逼他盖印的昭湛。
尿壶满了没人倒,不过因为没喝水,天气又热,到后来也没什么尿。
整座楚王宫已经被昭演的一万王宫卫队重重包围,情况与衡山章华宫一模一样,连父子的情况也不尽相同,简直就是被昭氏逼到了绝境。
他们还进到后宫,将屈后和其他几位夫人也软禁看管起来,这些夫人的儿子都和太子熊诚一起在衡山章华宫。
熊合躺在富丽的彩漆木雕榻上,盯着顶上华丽的丝锦帷幔,有点出神,榻边的灯盏、灯座、尿壶全是纯金,枕头是白玉,毯子是轻薄的蚕丝,巨大的漆屏、繁复镂雕的窗棂、雕梁画栋的空间,整间寝宫都是用金子砸出来的华丽。
而作为南楚的王、淮河以南最显贵的人,如今也要忍受饥饿、干渴、闻着自己骚掉的尿臭,像个囚徒一样被人软禁。
熊合没力去管了,也管不了,他现在只想靠儿子。
此时,幼子熊诺拿着假诏书,步步趋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
昭湛也跟在后面,无时无刻不在指导这个孩子变成一个篡位的逆子。
熊合看着熊诺的脸,儿子是来了,可他要靠的不是这个长得跟自己很像的儿子,而是另一个,他的嫡长子。
“父王想好了么?”熊诺慢慢俯下身,低声问道,“王印在哪里?掩日剑又在哪里?”
掩日剑是越王八剑之首,一直被历代楚皇当作传国之宝贴身佩戴,与王印一同传位。
熊合不想再看他,无力地摇了摇头,不说话,长长叹出一口气,他的身体状况,也只能允许他做出这些动作。
熊诺漠然地眨了下眼睛,点点头:“那好。”
他把假诏递给昭湛,自己从身后慢慢抽出一把短剑。
熊合望着那道逐渐逼近的冷光,心中忽然释怀。
他知道,自己死得越惨、越蹊跷,昭氏就越没有翻身的余地,就能为熊诚创造机会、铺垫以后执政的便利。
冰凉的触感贴上了脖子,刺破、划开、汩汩流血。
濒死的国君眼中浮现出嫡长子的脸,眼角滑落一滴泪。
忽然发现,这张脸的眉宇,还是挺像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