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岚走了，有一半在暗处看热闹的人散了，还有些剩下的大部分是沈派，偷笑半天终究也要准备去放自己的河灯。萧绮川带沈夜来到一处静谧的河岸，比起在闹市人挤人，挤到河边才来得及匆匆一抛，这边反而更轻松些。
这里是徊河唯一一处在城内拐弯的地方，绕过花街的后墙各类阻拦让河道变得又细又窄，再从城门流出去才又变宽。
“倒是稀奇，这里居然没人。”
沈夜四周看看，隐约从墙后传来花街几声娇侬软语便没了，灯市的方向飘来几点孱弱烛光——那边的人已经开始放灯了。
“因为这里是老街，还是花街后面，景物视野都没有闹市来得好看。”
萧绮川解释道，也准备将灯放下去。才记起她走得匆忙，身上只来得及带光光两个河灯蜡烛，连火折子都忘记带了。于是揪揪旁边这人，眼神暗示了他好一会儿，他才恍然大悟噢了一声，掏出火折子给她。
“刚才薛岚的事情你别在意，他这人……就是那样的性格罢了。”
“这是自然。”
那些河上的星星点点越来越近，也越来越多。萧绮川赶紧将河灯分了一个放在他的手上，把火折子吹亮。黑暗中火光幽幽，一只手掌合拢微曲罩住火光，一只手将它放到河中去。转过身看见沈夜还待在那儿没动作，就默默直盯那燃着的莲心，火光透过花瓣镂空的纹路泄露出来，导致他身上也是花纹错乱的斑驳光线。
她用手肘捅捅沈夜，沈夜手上的灯也随之晃了晃，渗出几滴蜡泪来挂在芯边凝固了。
“怎么了？”
“没什么。”
沈夜走到河边径直蹲下去，他那朵花也追着萧绮川的花飘去，慢慢变成两个闪烁的光点，流到城外去。
不一会儿，闹市那边的河灯也都飘过来了，河中有夜星闪烁，河面有烛火摇曳，银河倾斜到人间，燃着一朵朵无依红莲。是快要将河水染成一种奇异的橘红色。河灯一簇一簇地飘过来，是神女的神圣的祝福，也是尘世的零星期盼。更靠近了，一些因为河道骤然变窄来不及改变方向滑到了浅滩，还有一些因为放得太过集中而被挤到飘到河岸，沾染了尘沙泥水，艳丽的红纸蒙尘被水冲破了去。
沈夜对这景象生出好奇，走近一步去看，萧绮川倒是见怪不怪了，坐在旁边的石凳子上，见他往浅滩走叮嘱了一句：“小心灯火点燃你的衣摆。”
听她这么说，沈夜的脚步一顿，又退了回来，默默坐在空暇的那个位置。
“你这话说的好像很有经验？”
“小时候寻到这处放灯的地方，见那些河灯搁浅有趣，在岸边玩耍不留意自己的裙角烧起来了。”
“然后跳下河去灭火么？”
萧绮川用一种能想出这个方法你还真是聪明的眼神斜着看他，继续说。
“我娘用脚帮我踩灭了。”
“……”
沈夜忍住没笑，看那些搁浅的河灯越堆越多，烛光映照着烛光，马上就要将那层脆弱纸皮烧成一个一个丑陋的黑洞，而身边这位最爱行侠仗义的姑娘却没有任何动作。
“这些灯堆在这不会走水么？”
“不会，花街的姑娘等到灯会冷清以后回来清理这里的，好歹这里也算是她们的后院。”
只是清理，却不会放灯，因为她们已经不会相信这种渺茫虚无的东西了，在尘世中打滚了这么久，看得最清楚的人不是恩客，而是这世事无情。
他们的灯飘得更远了，已经连一点星火都见不着了，也许是顺利出了城自行游历去了，也许是也像这摊残灯不知道在哪里搁了浅，就是不知道会不会有像花街姑娘们一样的人去将它们扫掉。难得精致美丽的一件作品最终也要化作蜡水融到浊浪中去。
“你呢，你娘是个怎样的人？上次你和吐谷浑说母亲是鲜卑人？”
不提刻意提生母，沈夜也应该明白她说的不是他那狠心的恶毒嫡母。
“我想想……嗯，她是鲜卑人，当年对汉人文化十分好奇所以来中原游历，碰到我那薄情的父亲，我父亲看她生得花容月貌，一见倾心设计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你也见到过和炽，若是救命恩人还尚无心仪之人，那南凉的女子大多都会以身相许来报答救命之恩……”沈夜越说越动情，悲悲惨惨戚戚，望着远方眼中凝结一片散不开的愁绪。
“不是说南凉民风开放，怎么这点上似乎比我们还要死板许多？”萧绮川听着莫名不舒服，皱眉打断。
“因为他们比我们更崇尚力量和自然实力，你别打断我啊，我说哪儿了……噢对，然后，”悲伤的情绪又氤氲出来，沈夜继续说，“他们私定终身，说好一起回了盐城就成亲。哪知道那男人家中已经给他指了婚配，对方是城中的名门望族。薄情男人见对方权势显贵，不再遵守和这蛮族女子的约定，将她安置在一处别院好言相劝，不出几日就去和那贵女完婚了。”
“怎能如此！？”
气急的萧绮川一拍大腿站了起来，又被沈夜一手拉回去坐好。
“……于是我那可怜母亲就一直在别院生下了我，直到后面嫡母一直膝下无子，那男人再瞒不下去我的存在了，借机将我接回本家，要我认贵女做母亲从此在本家好好学习，而我生母因为失去了孩子加上思乡成疾在我回本家一年后就去世了。”
“朝三暮四的男人真不是好东西。”
惊异于小姑娘满是怨恨的语气，沈夜觉得有些好笑，逗她：“为何不怪女子太过痴情不是好事？”
哪知道萧绮川竟一脸认真点点头，对他露出了难得一见的赞同欣赏的神色。
“的确不是好事，所以我曾劝我娘亲和离，可惜她没有你一般明白这个道理。”
“你劝你娘和离？不愧是你……”
沈夜没想到会听到这个答案，手抖了一抖扇子掉到地上。他捡起来用手拍拍似乎有些尴尬，又想打开扇子扇一扇缓解缓解气氛，被萧绮川一手按住。
“别扇，牙齿都哆嗦了。”听完了沈夜的故事让她有所感慨，又觉得只是自己做听众有失公平。她沉默着看沈夜把扇子收起来才开口说：“我娘亲是位了不起的人，虽然我说不清是哪里了不起。她和萧逸的关系也一直很好，直到从某一天开始她发现了萧逸在外有别的欢好，从那开始就不再是那副了不起的模样了，开始性情阴阳，闷闷不乐，然后在我十岁的那年就过世了。”
她说的真是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了，其中那些道不明的恩仇也被她淡淡略过，只落得一个唏嘘结局。
萧绮川最后补充道：“若是当初她听我的和萧逸和离，也不会落得最后那样。”
听她说这番话，沈夜终于在其中感受到一些她平时迟钝而又不轻易外露的情绪了，但不是埋怨，也不是同情，她只是觉得惋惜。潇洒肆意，终究要输给那一点多情。
“说得容易，要做却不简单。”
“事在人为。”
沈夜像重新认识了她一样细细打量，这姑娘可真狠，又是个难得的明白人，对自己也是，对他人也是。来丰城不过数月，听得她与薛家那公子的各种流言飞满天，虽然那当中估计有虚有实，他也能将情况猜出个八分。喜欢一个人就那么……该怎么说？出格？奋力去做了，若是做不成那就放下，对他人的情感也看的十分透彻，那些所谓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的道理放在她身上就变成了屁话。而在他看来薛岚……多说无益，反正“沈夜”也勉强算是一个观棋不语的君子罢了。
“说这些烦心事，走吧，灯会还没散，我们可以再去逛逛。”
月亮透过夜幕照下来，是一个白色的洞，月光从那洞中洒到人间，不知何人在外面偷窥着尘世的万事万物。
沈夜就知道萧绮川直接走到了百里楼，现在人已经不是很多了，小二靠在门框上打瞌睡。沈夜咳嗽一声，小二惊醒揉揉眼，看到这二位贵客又惊又喜，连忙上前问：“今日要来些什么？为了灯会我们厨子钻研出几样新点心，有花好月圆、灯火阑珊、比翼双飞这几道，两位要不要试一试？”
萧绮川才开口说了一个我，沈夜道：“不必，就来兰花酥就好。”
“……行吧。”
小二尴尬笑笑，为二人引路进店。萧绮川选了一处靠街的隐蔽处坐了下来。见沈夜手痒又要在袖子里摸来摸去，先倒了杯茶给他。
“我忘了问你，为何你知道我母亲是鲜卑蛮族，却似乎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
萧绮川奇道：“若你当时救的不是萧绮川，而是王小姐，刘小姐，你会有什么反应？”
这倒还真是不一样。沈夜在心里暗道，表面却还是不动声色：“自然是没什么差别。”
“这就是了。”旁边有一颗梅树，凛风刮过几片花瓣，从枝头颤颤巍巍飘了下去，轨迹凌乱，它却自有收张进了店中，结果凭空一双筷子夹住了那片花瓣，将它放在盘中。“你是何人与我同你来往有什么关系么？无论你出身鲜卑还是汉人，不过是个爱扇子的手痒公子罢了。”
叮咚，是凝霜落下屋檐，水滴落入汪洋的声音。一盏搁浅的河灯被那凛风带起的波纹推动，重新开始了它的旅途。
“嗯？”沈夜皱眉，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不是，是恩公，嘴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