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纸荷花琉璃灯以细竹做骨,红纸当皮,描金的字隐约流光攒动,似光阴禅缘,明暗变换。琉璃滴串坠在荷花的边角上,是霜气打荷将滴未滴的晨露,步履摇曳随人动,生出些许旖旎多姿来。
按理说,这类词是和空空有一副好皮囊的萧绮川无缘的。
此番出门已经意不在赏灯,步履匆匆,只为了那河边三人慢下脚步。那是谁,是丰城小地话题中心最炙手可热的三个人,往日里只是听闻,不曾真正见过他们相处。难得今天真是好日子,一来直接就是三人同时现身。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只是他们之中不知道谁才是多余的那一个。
萧绮川也不知自己为何这时候想起那神棍,还是由着如沈夜这般皎如玉树临风前的好少年发出的,实在是有些风牛马不相及。
“听说你们有过婚约?”
沈夜在萧绮川毫不遮掩的笔直视线下咳嗽一声,不着痕迹看了另外那人一眼。心中暗道,的确是一个翩翩佳公子,家事显赫,还对江湖颇有涉及,比京城里养膘的那些病弱阉鸡要高出不止半点,看他举手投足之间深沉内敛,暗中探查也没试探出他的虚实。
没想到他问得如此直接,众人皆是一愣。沈相公也是个直脾气,后来居上当仁不让,醋劲挺大啊。
“不算,薛萧两家交好,说以后出生的是一男一女愿成结发,只是当时祖父辈的之后没有正式提过。”
“原来如此。”
……
之后又是一阵沉默,各怀心思的三个人默默磨蹭着河边走,人流往东,他们往西。
连众人心中也是各怀鬼胎。
一些站沈派,觉得沈夜虽然是被卖到萧家,但待她衷心,动了真情,所以才会处处包容体贴风度,一心只等萧绮川转变心意,可以说是痴情人等痴情人,好一出绝世苦恋。又或者是未婚女子恨苍天不公,希望空出薛岚身边人的位置好让丰城未出阁的姑娘们有个美好盼头;
另一支分作薛派,多数看着这两人从小到大,风风雨雨说辞不断,成为丰城茶余饭后的最好的闲谈佐料,看得多听得多久习惯了,觉得这俩青梅竹马门当户对,还挺适合的。
“阿川,你……”
“有小偷——!”
薛岚刚要说什么,一声尖叫从人群中传来,人群嘈杂起来,纷纷望向纷扰中心。
一名妇人坐在地上,手中攥着一根发白锦绳,是刚才抢夺钱袋的时候断裂的,小偷抢过钱财不愿再多纠缠,见缝插针哪儿人多往哪儿跑,马上就不见了踪影。妇人跌坐在地上大哭出声,萧绮川见状提气就要往小偷逃窜的方向追去。薛岚一把拉住她,沉声道:“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别去了。再说你知道小偷的样貌么?”
被他这么一拉,萧绮川急切的心稍微冷静下来了,往暗巷迈去揪出一人,是个头顶光秃的糟蹋小子,见到她眉眼一喜还未开口,见到她身后的两尊不善大佛当场愣住连要说什么都忘记了。
“秃头,你让众人帮我寻一个人,大致的样貌是……年龄将至不惑,粗眉环眼,左眼下方长有红痣,长袍青衣有有墨色暗纹,大概神色仓皇步履匆匆,是刚才在灯市上抢夺钱财的小偷。”
“好好好,我这就去!”
背了一遍,秃头小子一边答应,一边眼睛滴溜溜看着她身后的两人,眼见萧绮川握起拳头连忙跑走了。
“你刚才看见了么?”
“嗯,只有一瞬所以只能粗略记得。”
没再说什么,薛岚暗自惊异,该说是疏离太久还是交往尚浅,竟然不知道她还有这般过目不忘的能力。而沈夜一副习以为常的表情,倒是让他有些意外了,算下来这才多久,他们已经深交至此?
不一会儿,那小偷就被秃头少年带过来了,一脸灰心丧气的模样。萧绮川拿过那个被扯断拉线的钱袋还给失主,妇人止住了哭泣,连声道谢。旁人虽然对秃头少年们那帮人敬而远之,但这次是真真实实干了好事,于是也纷纷不再吝啬夸赞之辞。
人群散去,萧绮川正要把那小偷移送官府,却觉得有一丝不对,细细凑近看了他一眼,大叫一声:“是你?!”
没想到有人认识自己,那小偷也吃了一惊,回望过去,是萧绮川先想起来了。
“你是之前来丰城行骗的那个江湖神棍!你居然还敢来!这次还是明目张胆地抢了?”
见对方杏眼大睁,面目恶煞的样子,神算子瞬间将这段过往想起来了。
当年他环游四方,来到了一处偏远小城,见到一个小姑娘拉扯着一个小公子从一处大宅邸出来。他见到小姑娘手上戴的金镯子歪念一动,喊住了他们,但小姑娘不像信天命的人,摆摆手就要走,他赶忙拦在前面抢先说道:你们看起来是有缘之人,有红鸾天喜的红线之缘,实在是佳偶天成。小姑娘听了有些脸红,兴冲冲让他接着说后续。神算子话锋一转,故作高深道:后续要按命理推算,十分耗费精力,如果能用金镯交换也不是不能算出来。只听小公子冷笑一声,将她拉退一步,慢道这骗子匡你金子呢。小姑娘一听怒火中烧,大叫你居然敢骗我,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将那些地痞混混都招了出来将他一顿乱打,丢出了城外。
“是、是、是你这个悍女!”
终究是长大了一点点,没有一上去就施之武力。萧绮川一挑眉,光头就押着他往官府走。神算子眼看就要吃牢饭,拼命想为自己博得一线生机。
“我真的不是骗子,是神算子!我就一时鬼迷心窍,当时所说并不是假话啊!”眼睛左右扫完这三个人,认出左边那个正是当年他见到的小公子,咦了一声,喃喃道:“姻缘居然偏移?命宫有变……反而是右边这位公子……真是惊奇!红鸾天喜遇天姚同宫,力挽天姚星之桃花偏邪度,天作之合啊!”
萧绮川没有回头看薛岚,凛然道:“你当年也是用这类说辞周游撞骗,几年过去了还不悔改。”
奋力挣扎,神算子坚持说自己是华山道士下山来寻觅机缘,绝无半点虚假。
倒是沈夜有些在意了,靠近他饶有趣味地哦了一声,问:“你说这位姑娘和我是天作之合?如何证实?”
神算子走南闯北替许多人看过命,从来没有人让他证明。
“……姻缘入命,无所谓证明不证明。”
“你不能证明,倒是让我觉得可靠了几分,只是我一直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东西。”
沈夜莞尔,退后到萧绮川身边。秃头扭身再不顾他的意愿往官府走去,神算子哭天抢地,就要跪在地上赖着不走。萧绮川叹了一口气,像他提议:
“这样吧,你去和那位失主道歉,如果她说可以不必送你去官府,那你就不用去官府。”
“使得使得!”
一听事情还有转机,神算子当然什么都答应,忙让秃头带他找去那妇人家里,两个人一前一后走了。
静默又到三人之间,薛岚皱着眉头,心中对刚才萧绮川的处理不甚赞同,却也不动声色。刚才那江湖神棍的说辞将他拉到一段快要忘却的过往,那时他们还不察男女有别,为了照顾世家的小妹他经常会任着她拽着自己四处游玩,从城东到城西,从郊外到后山,答应她的任何任性要求。
有一次爬到后山山路崎岖,好不容易走到了茶园平地萧绮川却不看路,绊到了凝结成块的硬土,还好他紧跟在她的后面眼疾手快拉住了她。然后萧绮川就捧着脸蛋到他跟前,模仿折子里那些佳话的开端说:公子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小女子只好以身相许了。
不许演。薛岚两指成扣哐敲到小姑娘的大脑门上。
因为是兄妹,所以如此,薛岚咳嗽一声,不再去想神算子说的胡话。
“沈公子是从何而来?”薛岚脑中在意,直接问出了口。意味深长地飘来一句,听似随口一问,眼睛却紧紧擒住了对方的身影。
两道眼神相交有电光擦出火花。
关于沈夜的身世不便在闹市细说,但他终究是寄住在萧家,于是萧绮川抢过话头上前一步,简单解释:“总而言之……他对我有恩,受他恩情我们自然要回报。”
“恩是恩,情是情,你要还哪一样?”
四下仿佛都安静了。
萧绮川拿着她的灯,有些茫然,不知道薛岚此言何意,更不知道恩情还能拆分作二分开来还。如果沈夜救他们性命是恩,那情又算什么?唔……陪她远走南凉是情?还是欠的那白蜡精雕是情?
“那我一样一样还……?”
“不必,感情一事哪有这么容易还清,”沈夜呵呵甩开他的扇子,“有些时候欠着反而更好呢。”
本来河边就够冷了,沈夜这厮还要装模作样摇两下,要风度不要暖度,冷风扑面萧绮川咬得牙齿喀嚓,急忙迈两步想疾步走到前头,一时没注意地下有一块青石板稍稍翘起,一脚踢上去,身子往前绊倒。薛岚下意识就要去扶,哪知道不经意之间和她相隔已有五步,伸手还未能碰到,沈夜已经抢先一步拉了她一把。
“眼睛长在头顶赏月正好?”那人还拉着她就偷偷呛了一句。
“……”萧绮川不和他计较,好在灯还没灭。
薛岚默默收回那只伸出的手,藏在宽大的袖子里不复言语。三个人继续踱着河边走,一直走到薛岑岑满嘴屑屑跑回来找他,小手捏住他的四指狐疑地看了眼萧绮川,确定她没对薛岚做出什么小动作才放下心来。
“少爷,前天那批货好像有点问题,府里让您……”
“这就回去。”
薛岚拉着薛岑岑转身就往薛府走,都没来得及和他们告别。萧绮川看着他远去的背影也忘了要说什么,薛岑岑一跳一跳像个跳蚤,等他们身影被撺动的人群遮盖了,她想起身上还放着两个蜡烛,回头对沈夜说:“时间差不多了,去放河灯吧。”
“好。”沈夜收回扇子,打了个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