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敏敏心中大惊，她的目光对上康二，那是一双深如寒潭的墨渊之井。

他是文七派来试探她的？还有名暗堂堂主灰影，那匹令人琢磨不透的狼发现了什么？

她有哪里说漏过嘴？还是言行有任何可疑之处？确实，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内心多年情绪的积压，她的言行举止会时不时无法控制地表现出超龄的冷静成熟，并越来越来令人刮目，为此温敏敏已经尽量减少平日的言语，希望能使自己在旁人眼中，即使沉默寡言些，也不要过于木秀于林。

难道真的被察觉出了异样？应该也只是猜测罢了，任谁也没有证据。来人此番一问，不过试探，万不可自乱了阵脚。

风过无声，河水泛起涟漪。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打死不承认，他们又能奈我何？我毕竟是真真切切的温家二小姐！

温敏敏手中冒着点点热汗，她轻轻摇了摇头，尽全力让自己听起来不过是个幼童般道：“我年纪小，爹娘从未带我出过堡，江湖上的门派，知道的也就一两个。你说的那个什么如风堡，我没听过。”

面纱遮挡，康二无法看清温敏敏此时的神情，但从她轻轻撇开的眼神，他知道——她在说谎！

康二皱起了眉头，体内蛊虫感受了强大寄主的不耐，不由都有些瑟瑟发抖。

为什么要撒谎？！她难道真是温良投来的饵？目的是故意引他心乱？似是而非真亦假，心乱不定乱更甚，自己怎能就此被蛊惑——

康教主抬首肃然，四周似乎有一股暗流在涌动，温敏敏感受到隐隐的寒意。

康二沉声，开口道：“小丫头，三年前，你曾亲口问过，猎风教和如风堡是什么关系，忘了吗？”

温敏敏身后早是一身冷汗，她本是做好来者无论如何询问，都装傻充楞的准备，但听康二这么一问，她反而瞬间松了一口气。

她适才总往最坏那个方向猜测，不是文七就是温名，却还漏了一个可能性——

“你，是猎风教的人？”温敏敏压低了声音，还不忘左右看了看，所幸这个时间，弟子们多在练功或出任务，下人们也鲜来这河边，一时并没有旁人。

康二在心底，强烈地希望她和温良并没有任何的关系，可又到底该如何解释她和师妹这丝丝相扣，音形神似，动他心弦的契合？她用“如风堡”引起他和猎风教的注意，又为何在旁人问起时，佯装不知。

他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一个真切的答案。事关师妹之事，他马虎不得半分。

即使失望彻底，也不愿被欺瞒其中，这亦是康猎多年追击温良，不放过他的原因，他心里明白，这么多年过去，封敏不论身在何处，也早已是一堆白骨。

可就算是一堆白骨，他也要寻到踪迹，不然他不会罢休！

温敏敏自然猜不到康二此时心中所想，自从得知猎风教和如风堡有关，她对猎风教中人的心情就变得复杂起来。她从越来越多得蛛丝马迹中发现，他们确有可能是师弟、师妹们的后代，可一想到如今的他们已为魔道妖人，干得又多是不光彩的事，难免会有些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眼前这小子又是哪位？猎风教封临的跑腿手下，派来探她虚实的？其实，当年她对封临那么一问，有大半也是因被文七激起所至，事后并未作多想。

如今想来，封临随后派人卧底试探此举，倒也合理。

温敏敏轻轻吁出一口气，将短刀收起，轻撇了康二一眼。这大概是个猎风教的后辈罢，功夫不弱，气势也足，混入温名堡的名暗堂来做奸细，一上来还把自己给唬住了，在教中应该能算是个有能力的中层了。可他岂知，真论起辈分来，他的那些护法和副教主保不准都得尊称自己一声祖师奶奶？！

而还未被正名的祖师奶奶，对于和如风沾上关系的猎风教，如今成为武林中正派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一事，极其地不满意！

温敏敏挺直了背，收起了适才故意装出的女孩样，对康二毫不客气道：“你们林护法呢，怎么不自己来？”

康二一愣，这要是细作，胆子也忒大了。丝毫不把他们猎风教放眼中。

百年来，谁敢对康大教主这般说话？就算是潜入在名暗堂这几年，灰影也会给行事雷厉，杀伐果决的康二三分颜面，更别说凭实力说话的名暗堂其他人了。

康二挑眉，继续不动声色回道：“我来也一样。小丫头，你到底是如何知道如风堡，直说罢。”

温敏敏心道，我凭何如此简单，就告诉你一个有违如风之名，整日自诩魔教的后辈这么大的秘密？而且，就算我说了，你一个百年后人会信吗？恐怕不止是你，那些护法和副教主都不一定会信？即使是往最好的方向做想，大家真的都信了，可那又如何？！家仇身死之恨，靠人永不如靠己！

这么想着，温敏敏瞪了一眼康二道：“要我说可以，不过你要拿一样作交换。”

康二不由觉得这丫头真性情起来，比起平日绷着脸、不苟言笑还要可爱得多。

康教主自然明白这小丫头的意思，他从袖间抽出了《寒冥功》，送到了她的手中。这样总可以了罢？

“这本来就是我的。”温敏敏一拿到，就迅速地将残页的书收了起来，她继续看着康二道，“你们猎风教，就这点诚意吗？”

康二顿了顿，道：“《寒冥功》不易学，我可以教你。”

温敏敏眨了眨眼，习惯性的欲将眼前一缕碎发置于耳后，抬手间，却有人先她一步，轻柔地夹住她的发，温柔的帮她卷至耳后。

他的手拂过她耳边。清凉而柔和的碰触，有些痒痒的，她小巧的耳垂点点发红。

温敏敏看着不知何时走近了一步，面上仍没有一丝笑容，却温柔地帮她撩起碎发的康二，那种莫名地熟悉感再次扑面而来。

温二小姐不免轻愣，她低下眼，不知在想些什么，片刻后，开口道：“你既然会《寒冥功》，也是北冥的族人吗？”

康二未想温敏敏会如此一问。他却是北冥人，但多年前正是因为他，北冥主姓康家覆灭，其他分家被常年追杀，北冥早就不认他这个少主了。

康二没有回答，温敏敏却仿佛自言自语般道：“对呀，你姓康……”

康猎的康吗？难怪她会觉得他熟悉，原来他是二师兄族人的后代，她再也见不到的二师兄——

温敏敏只觉胸口发痛得紧，用手捂住，也未能减轻半分。

这些天一直这般，只要一想起康猎，她就觉得心被撕裂般痛不可当，过往的记忆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将她的心魂抽打得鲜血淋漓，伤口却不可能愈合。

可是，她总是忍不住去想，去想曾经青梅竹马岁月流年里毫不在意的点滴，去想一些或许和假设，自己和如风堡的过去是否就会改变，甚至还会去想，身为封敏的自己死了以后，爹会多少伤心，二师兄又会——

他会忘了她吗？这个反应迟钝、从没有领过他好意的师妹，然后娶妻生子，继续他的人生，谈起年少时的悸动，不过茶余饭后笑语二三。

甚至眼前这位，都有可能是二师兄多少代后的血脉。

不过也有可能，他会继续念着她，为她复仇，成功或失败，最后和如风堡一起，成了武林传奇中一颗不会被任何人提起的沙粒。

但，无论哪种结局，似乎都不是她想见到的。

温敏敏低声道：“原来你姓康。”

康二默然，他有些估摸不准，此时这小丫头的想法，她虽带着面纱，但一双眼在此刻显得沧桑而悲哀。

“那到可以和你说说。”温敏敏抬起头，对康二轻轻弯了弯眼，苦涩被藏在了面纱下，她轻轻地开口道，“你相信转世轮回，前世今生吗？”

康猎在这一刻震住，四周的一切静止无声，河水不再流动，风亦悄然隐匿，鸟鸣虫叫全然消失，天地间被一层蒙蒙的白光笼罩。

而他，只看得见眼前的她。

这，不就是他一直想要追寻的答案吗？就在这一刻，所有留于心底的疑惑得到了解答，狂喜之情溢于言表。

他曾想过无数的可能，各种各样的猜测。然后被她的一句话，轻轻化解——

是呀，他怎么从没有想过，她会是师妹的转世呢？所以，她和师妹这般像！

温敏敏看康二呆在那里，神色几乎僵了，唯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笑。不由心道，是不是自己说得太直白，把这康家后辈给吓到了？毕竟，转世这种事，鬼神怪力的，如此凭空说道，不是被人当笑话看，就是把人慎得慌。

温敏敏决定，接下来，还是有点婉转简洁些的好。她轻咳了一声，道：“我有一点过去的记忆。”便大略地讲完了自己的秘密，关于他信不信，接下来是如何反应，这就不是她所能左右的。

良久，康二还在微微发愣。

就在温敏敏思索着，是不是应该出手拍醒一直发愣，还带着一点傻笑，完全没有刚见面高冷气势的康家后辈时，康二却已回过神来。

他轻轻笑着，刀疤似乎也带上了悦色。

若是猎风教三护法和副教主见到常年冷若冰山的教主此刻的笑容，一定会纷纷表示，千年铁树要开花了。

“你有多少记忆，是关于前世？”康二的声音沉静有磁性，强压着涌动的感情，温敏敏听着，恍惚间竟觉得有些耳熟。

但康二如此一问，却也让温敏敏不由细想，到有些迟疑了——

康二这么快就相信她了？而她，真的应该把自己的所有底牌，一下子亮出来吗？这对她如今温二小姐的身份处境而言，未必就是上策。她对这眼前的康二，其实知之甚少，也只是因为他和二师兄一样姓康，同为北冥族人就放松了警惕。现下和盘托出，未免太草率。

温敏敏暗思，低下头，轻轻地说：“隐约就只记得，如风堡，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