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沈思玉纵身一跃，凄厉的诅咒响彻耳畔。陆瑾瑜自无比的寂静长夜里挣扎着醒来，惊出一身冷汗。银碳火炉烧得正旺，室内是令人口干舌燥的温暖。

这悬挂的苏绣丝绸锦被，床榻前垂落的流苏幕帘，古描官窑青釉花瓶，前朝名家精雕细刻的工笔牡丹老虎泼墨画，无一不在提醒着他，沈思玉为自己所杀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月。

长夜凉如水，瑞脑消金兽，肃杀北风卷着大雪如刀，纷纷扬扬飘落而下，天地间都铺上素裹的轻盈纯白。他却被那勾魂夺命滴出鲜血的可怖眼神所占据了所有思绪，四下环顾，莫名生出些空虚害怕来。

自一月前，他便时常做梦。

翻来覆去的模糊梦境里，无边无际的纯粹黑暗间，一缕渺渺的香气在鼻腔氤氲开来，带着塞北的雪意，像是刚刚开化的凛冽山泉，又带着幽怨的暖，是无法消融刻入骨血的眷恋与执念。

檀香的厚重，**的温暖，龙脑香的热烈，是并蒂莲，夜合欢，粉蔷薇，金线菊……数十种熟悉陌生的花香交杂错落，宛如细密的雨丝般落满全身，忽而清冽，忽而又粘稠呛鼻起来，直叫人意乱情迷。

他无法控制自己绵软的四肢，只能任由绸缎般冰冷流畅的香气裹住双脚，往那更加深沉的黑暗里走去。

淡淡的香味萦绕着嵌晶小路，砖石间杂草横生，月色并不明朗，只有巡夜的宫人们在浓重的夜雾里来回穿梭，手提灯笼流光，点亮一方婆娑树影与无人的朱红回廊，又消失在视线的尽头。

在路的中央，出现了手执罗伞的年轻女人。

路段是干爽的，一弯勾月隐在压低的铅灰阴云后，洒下凄清的白芒。女人明明站在月色与宫灯烘托出的一小方明亮里，却像是行走的乌云般屏蔽了所有光线，徒留纯黑的阴翳。

她的头上洒落着点点零清的雨线，挟着厚重寒意泾渭分明的飘摇着。些许滚落的水珠顺着朱红罗伞边缘滴下，打湿了翻滚的袍角，银白光屑纠缠着剔透雨丝，结成绵密而绮丽的珠帘，将她罩在这神奇的结界间，容颜难辨，有种妖异的美感。

而就在陆瑾瑜越发靠近之际，那女人伸出了白里发青的一双手，扣住了他的脖颈。穿过雨幕水帘的手指像是雕出细节的冰块般彻骨，陆瑾瑜瞪大双眼，看对方肤色间浮起的点点尸斑越发清晰。

那轻轻拢着的罗伞滑落下去，露出毫无温度与血色的一张脸，五官美艳却带着浓浓恨意与沉沉死气，唯独眼下一颗浸过胭脂般的红色泪痣，鲜艳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而顷刻间，湿漉漉的水鬼已经咧开了鲜红唇瓣，熟悉的五官上充斥着扎眼的浓稠恨意。那些敲击在女人发丝与织物间的雨水，一滴一滴滑落进陆瑾瑜的嘴唇间，在喉咙里结成带刺的冰锥。

血腥味充斥着每一寸喑哑的喉舌，层层铺开的花团锦簇与深宫夜色正碎开无数龟裂缝隙，铺天盖地的杀意潮水般奔涌，扼住咽喉的窒息感如此强烈而真实，带着他一步一步退进剥离了海市蜃楼的真实漩涡里，万劫不复：

“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们活得安生，我必然要将你们剥皮拆骨，削肉挖眼，做成人棍，五马分尸，下十八层地狱，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现实与虚幻的边界融开似真似假的一条线，割裂开来的梦境，又仿佛不只是梦境了。

而随着陆瑾瑜再次睁开双眼，与急剧的失重感一起涌进鼻腔，脑海与视线的，还有挟裹着雪片冰屑的高大男人。

高鼻薄唇，眉目深邃，肃杀冷淡的傲慢神情，深不见底的琉璃眼眸，鎏金龙纹玄锦衣袍外披着同色大麾，极低调又极高调的姿态。

蒹葭倚玉树，覆手**翻，刚刚登基的一国之君就这样沉在漫长子夜里，若不是肩头发丝落有些许雪片，仿佛就要与这无尽的墨黑死寂融为一体。

“我来取你性命。”

他与神色慌张茫然的陆瑾瑜对视着，轻笑道。那双琥珀色瞳眸映着愈演愈烈的疯狂雪势，云霄遍岭，料峭枝头，他轻轻抽刀，锋刃流光四起，在已恍若白昼般明亮清晰的子夜里，发出嗡嗡的铮鸣。

又是冗长而甜美的梦境。

金炉里最后一丝烟雾也散去了，香销火冷，没有半丝回光返照的意味。残留的幽蓝点星隐约漂浮着令人如痴如醉的泠泠香味，随即被大开门扉间强硬闯入的呼啸风声卷起，无可奈何的黯淡下去。

滴落的粘稠血液星星点点，有些尚且干涸，有些还算新鲜，溅满羊毛地毯，玷污琉璃珠玉，满室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渐浓，残雪庭阴，轻寒帘影，软红千丈，疑是林花一夜开遍般靡丽。

而厢房间，断口整齐的藕臂上挂着玉镯，惨不忍睹的一截昭示着生前的惨烈。

莺儿的头颅仍是死不瞑目的姿态，滚落在描摹生动的牡丹老虎图下，是牡丹绽开的鲜红，是白虎牙尖的碎肉，是那炯炯有神的一双眼，凝视着身首异处的可怜猎物。

陆瑾瑜在床榻间半梦半醒，锐利刀刃被他握在手中，自上而下割开了自己的咽喉，大朵大朵玫瑰喷涌绽开，尖利的痛感将他从梦境之中拉扯回来，是粘稠的猩红。

眼前隐约可见线条流畅的美丽蝴蝶，波光潋滟的水晶紫，通透深邃的宝石蓝，翅尖洒下带着萤光的细碎磷粉，大簇大簇，汇成璀璨的河流，是忘川彼岸的引路者。

“冥府之光。”他隐约记得沈思玉温柔的望着指尖半透明的蝴蝶翕动翅膀：“我这么叫它。明明这么美，却是剧毒之虫。蝶翅碾碎入香，可以勾起幻觉，恐惧，与杀戮的**。”

那吸取了饱满生命的一点残香灰烬，化作低伏的蝶翼形状。隐隐搀着星屑般闪闪发光的磷粉，转瞬即逝的消失了。

徒留府门紧闭的沈宅，温热鲜红正漫过门槛，渗到湿滑台阶上，融了一丝厚重的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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