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指名拈花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590

黄掌柜又惊又喜,连声道谢,心中却半信半疑,脸上的神色也不太自然,明眼人一望便知。只因他有求于昭风,无论是谁来,到底有人愿意捉鬼了,原该表示一下,否则辜负了人家的一片心意,如何说得过去?康怡见他虚情假意,暗暗着恼,心想你倒是蛮会做人的,可惜不会演戏,这副德性让人瞧着生气,还不如哭丧着脸好,反倒爽爽快快的。

黄掌柜称谢完毕,又道:“俗话说得好,多一个人多一分力量,公子的本领再大,也是一人双手,又要捉鬼,又要救人,难免有所不便。要是再来几位兵爷,就更加妥当了。”康怡道:“当然不是少主一个人来。”黄掌柜喜道:“哪几位兵爷有空?”康怡道:“都没空。”黄掌柜吃吃地说道:“姑娘不是说……公子并非一个人来吗?”康怡哼声道:“少主要去哪里,自有我们姐妹随从,怎会是一个人?”

黄掌柜吃了一惊,道:“这……这……两位姑娘也……也……”庆东原道:“你罗嗦些什么!狄先生和两位姑娘联手,在千军万马中也来去自如,何况区区一个恶……血雨门的恶人?”他第一次听说血雨门,是真是假,他一点不知,但神鬼之事,向来虚无缥缈,比较起来,他宁愿相信是血雨门的恶行,故而临时变口,没有说出那‘恶鬼’两字。

黄掌柜道:“是,是。”

康柔温声道:“少主揽下这件事,本意是为了救人,岂会拿孩子的性命当儿戏?何况此事非同小可,我们也不愿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黄掌柜毋庸疑虑。”心中对他的嫌三嫌四颇感不耐,转念一想:“他是生意人,得寸便要进尺,总想万无一失才好,心性如此,改也改不过来,我又何苦生气?”黄掌柜忙道:“不敢!不敢!姑娘莫怪。”打定了注意,闭上嘴巴,心想:“一个公子哥儿,两个娇滴滴的姑娘,这事玄乎的紧,但有人捉鬼总比无人捉鬼好,若再多言,小心气走了他们,可要空欢喜一场了。”

众人用完饭,一直等到日色西沉,镇口方有马蹄声响起。庆东原叫道:“终于来了!”三两步跨到街上,又叫道:“果然是他们!”众人出了店门,只见两骑马迎面驰来,正是先前的那两名护卫。街心的数十匹马受蹄声所激,俱都低声嘶鸣。镇上静悄悄的,仿佛熟睡的羔羊,是不愿醒来呢,还是不敢醒来?

黄家集和一般小镇无异,仅有一条主街道,自东向西,西面临河,直指河腰。河水长流向北,逐渐折向西去。街东面为出口,一行人离开黄家集,拍马快行,长长的影子拖到地上,在橘色的阳光中忽淡忽浓,曲曲绕绕地重叠起来,时分时合。奔出十几里,众人勒马停下,侧首南望,但见大军逶迤而来,矛尖深寒似林,织起一片光幕,仿佛冷冻千年的冰湖。

张元维迎了上来,和昭风并骑而行,洪声道:“累先生久候了。”昭风道:“坐船稳便,何累之有?张副统领连夜赶路,才是真的累了。”张元维笑道:“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先生令我惦记的紧哪,知道先生在前面,再累也不觉得。”又提高声音,对众护卫道:“各位兄弟,精神可养足了吗?”

众护卫轰然应是。张元维不待声音落下,猛然大喝道:“我们的伤能白受吗?我们的血能白流吗?”众护卫高叫道:“不能!不能!”张元维道:“好!来日攻进莫愁城,痛痛快快地杀一场,挨的刀子,流的鲜血,我们让乱贼们十倍百倍的偿还,定要出了这一口恶气!”众护卫大声叫好,齐齐喊了一声“杀!”

左近的兵士受他们影响,也喊了一声“杀!”传了开去,十声变成百声,百声变成千声,千声变成万声,声音越来越大,直至声震数里,其威动天,大军的阵势却不见任何波动。昭风寻思:“闻名不如见面,梦金国近一百年来国力张盛,兵精甲于天下,诚不欺我。”

大军向北进发,深夜时分到了黄沙城外。张元维一面派人去城内通报,一面命离城五里,安营结寨。号令传下去,众兵士埋桩支帐,在中间设一帐幕,前后左右各安了几座极大的营寨,营前寨后插满了鹿角。

一轮号角声响起,除了巡夜的兵士外,余者皆归营休息。

这时外面有人通报,说孙副统领来见。张元维忙率众迎出帐外,一见之下大喜过望,相互交谈后才了解,当日张元维拖住了西路贼兵,使两路人马不能达成合围之势,白玄璧得以顺利冲出,又和追兵周旋一阵,不日到了黄沙城,叛军只得作罢,在半路上悄悄退走了。周穆大军于昨夜抵达,稍作停留,便领白玄璧之命先往莫愁城去了。张元维问起孙先来意,孙先道:“殿下知道你来了,命我过来传话,让大军暂且在此将息,明日再作安排。”张元维道:“正有此意。”孙先朝他身后看了一看,走到昭风面前,道:“殿下记挂先生,烦请入城一叙。”

当下昭风辞了张元维,带同康柔、康怡进城,孙先和几名护卫在前引路。

他们走的是南门,门楼上挂着几盏灰濛濛的风灯,摇来晃去,在沉重的黑幕中显得柔弱而孤零。冷惨惨的光线洒在门顶上方,厚厚的砖墙里嵌有一块古青色的石头,其上刻着“黄沙”二字,苍劲的刀痕,苍凉的字意,朴实的城墙也因之有了狂风大漠的气概。

夜半大道骋马蹄,睡人疑是骤雨急。

十余骑马在静旷的街道上奔腾,不知惊醒了多少甜梦中人?

从南北向的大街转入东西向的大街,不一会儿到了守备府,前府守卫森严,灯火明灿。巡夜的并非白玄璧的亲卫,估料是黄沙城的官兵,衣饰果然不一样。孙先亮出腰牌,路上无人上前阻拦,一径步入后府。

后府不同于前府,少有灯火,众人穿过七折八绕的过廊,右边是影影魆魆的假山,过廊环绕着假山,最后通向一个月洞门。假山后有人影晃动,偶尔还听到轻微的呼吸声,应是白玄璧的亲卫在此潜伏。昭风心道:“一明不如一暗,这里的防卫比之外面何止严密数倍,孙先进来时也没出声招呼,里边的人却心中有数,想是另有联系的办法,以免在暗中敌我难分,我竟未加留意。”

穿过月洞门,走上一条碎石小道。

石道曲曲折折,两旁栽着各种花草,形形色色的香气混和在一起,馥郁醉人。众人顺着石道走去,昭风运功听音,发觉四周的树上亦藏有人,呼吸声细微均匀,显是内力不弱之辈,比假山那里的亲卫又强了几分,心中微讶:“白玄璧如此戒备,难不成有人敢强犯守备府?”

身后的几名护卫不声不响地散入黑色中,孙先带领昭风三人又转了一个弯,只见石道的尽头是一座大厅,内里灯火通明,光线从一排排的落地长窗透了出来。孙先走到长窗之前,低声道:“启禀殿下,狄先生来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说道:“狄先生请进来吧。”接着又道:“孙先,你安排两位姑娘去休息。”孙先躬身道:“是。”回身道:“两位姑娘,请!”康柔、康怡看向昭风,见他点了点头,于是随孙先去了。

等三人走得远了,昭风推开窗子,跨进门槛,一眼望去,厅中燃着几支明晃晃的大烛,白玄璧随意坐在一张靠右的椅子上。在窗开的一刹那间,烛火动了几动,昭风反手将窗子推上,正要上前施礼,却听白玄璧道:“先生勿用行礼。”昭风抬头看去,恰好白玄璧也向他看过来,两人目光相遇,昭风淡淡一笑,道:“多谢殿下。”白玄璧朗声笑道:“本王初次见到先生,就认定先生非比寻常,之后听了秦少飞一席话,才知先生竟是奉天武馆的少年高手。”

昭风道:“草民只会几手粗浅的玩意,殿下抬爱了。”白玄璧似笑非笑,道:“在先生眼里,破金诀莫非是粗浅的玩意儿?”昭风微微一惊,脑中闪过一个念头:“他这句话是有心的?抑或是随口说说?”他暗自思量,目光却坦然清澈,笑道:“人有人的缘法,武功有武功的缘法,一个人若是天生蠢笨,再高妙的武功到他手里也是枉然,反之一个人若是武学大行家,再平凡的武功也威力无穷。破金诀是我国皇家内功心法,与梦水国的水柔诀、梦火国的阳火诀、梦木国的冰寒诀并驾齐驱,同列为梦幻四大神功,如果它是一个玩意儿,其余武功心法岂非一文不值?草民生来驽钝,终难领会其中的窍要,学得一些皮毛,薄陋之至,粗浅之至,这是草民的缘法,却不是破金诀的缘法。”

白玄璧道:“先生太谦了,破金诀能得先生一力钻研,也是它的缘法。”昭风笑了笑,心想:“他深夜邀我过来一叙,难道只为了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白玄璧又道:“撤离驿站的时候,先生是否与张元维一道?”昭风道点了点头。白玄璧倏然起身,正色道:“本王谢过先生。”

昭风体形修长,才十八岁的年纪,身高已超过了寻常的大人,但他和白玄璧面对面地站着,尚自逊色了半个头,由此可见得白玄璧之高了。他见白玄璧忽然向自己道谢,问道:“殿下何出此言?”白玄璧道:“东路的贼子中暗藏高手,本王差点吃了亏,一时杀不出去,若不是西路的贼子被人拖住,迟迟围不上来,本王未必能安然脱身,就算奋力冲出去,亦会元气大伤。本王要谢先生,便是针对此事而言。”昭风道:“那是张副统领的功劳,他对殿下忠心耿耿,殿下令他断后,他自当拼死效力。”

白玄璧口气微有不快,道:“张元维跟随本王多年,说到统率部属,奋勇杀敌,他确有过人之处,但以区区百余人阻挡三千贼子,最后仅仅折了数十人,绝非他所能办到,更何况护卫中的高手又全在本王身边?”昭风道:“草民承殿下厚意,原应献上一分薄力,以谢相邀看重之情,殿下这般说法,着实让草民惶恐。”心想:“我不说,张元维也会说的,你何不直接找他来问个明白?这么晚找我过来,只为了谢上一声,倒也大可不必。”

白玄璧见他认了此事,面色一展,道:“先生深高人风范,深藏不露,只是太过多礼,处处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就让本王不敢恭维了。其实重礼也不是坏事,但先生特立独行,将来必是世外高人,也不该为世俗琐事萦怀。”

昭风苦笑道:“草民只是一个毛头小子,哪里是什么高人,殿下以礼相待,我岂能放肆?不想又犯了多礼之嫌,可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他笑的甚是无奈,白玄璧初时一怔,继而朗声笑道:“如此说来,反是本王的不是了。”昭风道:“草民……”白玄璧道:“且慢,先生是日金武馆弟子,也算得是朝廷的人,以后不必自称为草民。”昭风道:“好,遵从殿下之意。我又有一个不情之请,望殿下准允。”

白玄璧道:“先生请说。”昭风道:“殿下叫我‘狄云风’即可,这‘先生’二字,实在是不敢当。”白玄璧笑道:“我敬重先生,并非出于礼数,不想却让先生误会了,那是本王的不该。有错则改之,本王尊重你的意思。”昭风道:“多谢殿下。”白玄璧道:“看,又多礼了。”顿了顿,忽道:“狄云风!”昭风道:“在。”两人忍不住笑了起来,状极欢愉。

白玄璧道:“七年一次的都城会试快到了,你代表奉天武馆出赛,必可独占鳌头,技压全场。”昭风道:“届时天下英才荟萃,济济一堂,只要一观各路高手大显身手、各施绝技的盛况,于愿已足,奉天武馆的代表另有其人,我不参加会试。”白玄璧蓦地反手削出一掌,一支火烛寂然熄灭,燃芯被齐根削断,厅中顿时暗了些。这一瞬间,厅外响起掠空的声音,有人迅速扑来。白玄璧道:“各自归位,无须惊慌。”

声音传出,来人纷纷折了回去,外面又回复寂静。

白玄璧道:“狄云风,你来试试。”这一手看来简单,却是极难办到,通常内家高手可以掌灭灯烛,但掌风会波及烛身,白玄璧则不然,化真气为有形刀气,无有不为。昭风道:“殿下见谅,我做不来。”心想:“我若以指力逼出破金真气,勉强能刺穿灯芯,却无多大把握。”

白玄璧毫不在意,笑道:“你试试。”

昭风默运破金诀,一指点出,只听得“嗤”的一声锐响,又一支烛芯被截断,厅中愈加暗了几分。白玄璧十分诧异,道:“你是从指端逼出真气?”昭风一招得手,道:“烛心太小,我又不能像殿下那样化气成形,胡乱试了一试。”心中又是奇怪,又是兴奋,寻思:“拈花指法竟有这等妙用,或蓄力指端,近身克敌,或迫出指气,远以攻人。推而广之,种种剑法、指法想也适心适意。”

白玄璧疑道:“你能从指尖逼出真气,无形亦为有形,已近于一种剑气了,具体是怎么回事,本王也不甚了然。”眉头微皱,又道:“本王原以为你内功高强,武技上的修为却是平平,但先不要说你硬接了欧阳流水八招,只凭刚才这一指,日金城里便无人能及,让你作为奉天武馆的代表,试问有何不可?皇家武馆的宗旨是为朝廷培育英才,南远山却生嫉才之想,藐视朝廷,本王看他是活的不耐烦了。”昭风道:“是我有私事未了,无心参赛,只能辜负馆主的心意了。”暗道:“馆主当日神色有异,言语奇怪,原来其中有这层关系。”白玄璧道:“少年意气,再重要的私事也应搁在一边,即使你不想一举成名,天下皆知,难道也不想会一会天下英才?”

昭风道:“虽然技不如人,但也想凑凑热闹,只是这一件私事不了,我一生难得安稳,参赛之事来日方长,又何须急在一时?”白玄璧道:“人各有志,本王也不来不勉强你。七年方有一次盛会,你来看看也是好的。”昭风道:“馆主和我有约在先,到时要在都城一见。”白玄璧道:“你与欧阳流水一战,声名雀起,他知道瞒不住,又怕朝廷责罚于他,所以要你亲去解释,免得祸及奉天武馆。”昭风沉默不语,心中暗暗发愁:“麻烦大了,我几年前忽然出现在日金城,来历不明,先前无人详加盘问,他日到了都城,恐不能含混过关了。”

白玄璧又道:“夜色深了,你去歇下吧。”

昭风退到窗后,刚要推窗出去,突然听白玄璧叫了一声:“狄云风!”他愕然转身,但见白玄璧面色凝重,道:“小心了。”握手成拳,迎面一拳击来,尖锐的风啸随之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