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将军这次调回左期门卫，怎么倒严苛起来？”缩在房中捧着热茶看书的黛玉，忍不住感叹道。
自从萧瑾那老东西被赶出禁苑，当晚禁苑中就有许多禁卫，看服制还不只是左右期门卫，一层一层，一拨一拨的，夤夜不休、顶风冒雪的细细搜查核对整个禁苑。
连她们这边也不放过。
这都好几天了，只她们这边就核对搜查了三次，还将女官和宫女挨个询问。
这么大阵仗，可就不大像是追究萧瑾怨望天子、瞒上欺下、渎职、胡乱作为伤人的事儿了。
“那位萧老将军，怕是——”活不成了。
大概是牵连到什么大案中去了。
所以才至于让禁卫大动干戈。
宝钗猜测道。
闹不好是涉及——谋反呢。
“有异心必有异行，禁卫大搜，一则小心谨慎，二则也是陛下不见证据绝不冤枉了谁，咱们只管配合就是。”元春立在窗边，“快过年了，正好‘打扫了屋子’大家过个太平心静的安稳年。”
“眼看就要年假了，大姐姐和颦儿都想好了没有？哪天回家过年？我看着老祖宗都已经遣人来问了两三次了。”宝钗笑道。
“年假我打算回长乐坊的宅子去，已经跟老祖宗说好了，凤大妹妹将我那儿都安置预备下了，我一个人，也清净。再说，老祖宗说家里从今年开始，一律从简，我想着，我等二妹妹归省那天，再去给老祖宗拜年。”元春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她仍旧是出嫁女，不回去贾家过年，“倒是黛玉你呢？”
黛玉原计划是早早在长华门外赁处宅子，如今她也可以清净的和紫鹃雪雁过年。
可惜啊，那个什么睿远亲王，别说她了，就是荣国府也有些挡不住。
故此一切都得等那位亲王死心了，再做打算。
“我还没想好。”黛玉摇头。
她是想着，回园子里过年，又怕睿远亲王大过年的还惦记她，毕竟今年从皇家到各家，都清闲的很。不回去呢，一年到头的，她总要给外祖母拜个年吧，再说放了假之后，宫女和宫中女官，都回后宫休假，宝钗是公主侍读，要去明德殿依着公主过年，陪公主领宴，还得陪公主各处拜年。她自己带着紫鹃，可不方便独自留在昭德殿。
“要么黛玉跟我回长乐坊？六王爷再怎么，总不至于去我那儿胡闹。”元春笑道。“我那儿地方也不算太小，你跟紫鹃两个，就当是陪我说说话。”
“那真是多谢了，我跟紫鹃两个，就去闹大姐姐一个年假，这么着，我也随大姐姐一样，等二姐姐那天，一起回去看老祖宗。”黛玉想想也对，睿远亲王不至于闹到元春那里去。“三妹妹年假一休就赶回来，这个年就劳她替咱们在老祖宗面前尽孝了。”
“宝妹妹留在宫中，自己千万小心。”元春嘱咐道。
“大姐姐放心，我晓得。”宝钗点头。
那位柔婉公主似乎是那天失言之后，被吓破了胆子，如今又缩起来了，又不肯读书了，天子可不是太后，根本不管她爱读不读，自己这个侍读倒是省事儿，从那以后，一直在昭德殿里忙别的。不过过年，除非公主装病，否则还是要参加祭祀大典和太后宫宴的。
哪知道还没等年假，公主就真病了。
被吓得。
宝钗只得放弃了年假前美美缩着的低温假，过去明德殿探望允禾。
“不是没人说什么，也没人追究，就仿佛公主没说过那句话么，公主何必如此自惊自吓？”宝钗只得强行劝解。
“是啊，根本就是视我于无物，视我如蝼蚁，也不需要处置我，让我自己自生自灭罢了。”
刚在安南国宴上被天子纵出来的几分精神，此刻又已经消磨没了。
允禾眼见着又回了被困在长乐宫中的憔悴模样。
“公主想要什么？因您说错了话，您心虚，天子就下旨赏赐安抚？天子就下旨告诉您，婕妤虽然是您的母妃，但是可以随便您没上没下、没大没小，让您随便轻慢侮辱？如此您才能不病？如此您才能好？”宝钗故意激她。
“……怎么可能？！我——”允禾赶紧反驳。
却又忍不住心虚。
看天子，天子那次安南夜宴时，对她那般纵容，那般重视，就该——就该看她这么病了，安抚她一二也好。
她自来生的貌美娇弱、善解人意、乳母也说，似她这般，最是惹人怜爱。
天子可是将安南那些翡翠都给了她。
这么大方。
也可以与特开内府库藏给婕妤挑选乐器的恩宠比一比了。
也是极重视她，才会这么大手笔吧。
再说，她也就是一时说了什么，已然心虚了，已然被吓病了，如今也看着病，吃着药，这样楚楚可怜，这样病弱憔悴，天子也该来怜惜自己的女儿了啊。
“上次臣与陶将军被人构陷，实属无妄之灾，臣和陶将军，可都是苦主呢，陛下——”宝钗看她面色形容，哪里是在思过，根本就是起了示弱惹人怜爱，要跟宠妃争宠的心思，轻笑着接着道，“陛下也只安抚了陶将军一个人啊，没臣什么事。十六卫上的将军们个个都因为陛下要哄陶大将军高兴，跟着得了大好处呢，可是臣呢？天子就从头到尾一直没想起来。”
她这里，当然太后安抚厚赐过了，咳。
“殿下，您被天子厚赐，跟您是‘惹人怜爱’还是‘骄纵霸道’，其实关系不大。”
跟天子是不是心里有你，关系也不大。
当然了，其实也是真没有你。
“而是跟您配合了天子对安南的谋算有关系。”
而且还配合了天子对忠顺王的处置。
“故此您只要继续配合，天子自然会继续恩赏，继续厚赐。”
但是让天子对您‘上心’什么的。
天子要是个能对您这样品性的人‘上心’的，那真是糊涂了，大家的日子可就都不好过了。
您一个不如意就要当场打杀宫女团儿的事儿，大家还没忘呢。
“……那我现在该怎么配合？”允禾强压了压心思，知道自己必须得继续依靠宝钗，先让天子继续恩赏她，继续厚赐她，才会有徐徐图长久之计的机会。
“吃好睡好，尽快好起来，别误了宫中祭祀和太后宫宴。”宝钗道。
“侍读会一直都这么冷静下去吗？”允禾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哼道。
“臣希望，臣能一直冷静下去。”宝钗点头，“这样对臣好，对殿下您，也好。天子富有四海，尚且不能事事如意，别人么，就更该冷静些，任性不得。”
比如跟天子宠妃争宠什么的，就不是一个公主该起的心思。
您两位谁跟谁都不挨着啊。
宝钗不知道，如今想跟天子宠妃争宠的，身为天子养女的公主，跟他们一比，倒不算什么呢。
自从许若阳成了天子侍读，虽然暂且寄养在居怀恩那儿，还没天子还没见过他呢，可是弘文馆里一群大儒当即就已经上书向天子示警了。
武将特意绕过弘文馆，向天子举荐文臣！
又特意不让这个孺子来弘文馆坐馆，直接拘在他自己身边！
是想任意唆使这个不懂事的孺子，以此来操纵圣意吗！
如此隔绝文臣，所图乃大，天子不可不防！
而且，而且，陛下您不爱我们了！
你这是要抛弃天下读书人啊！
抛弃了天下读书人，以后如何治国！
修文偃武方是正道！
宠信武将，一味征伐，劳民伤财，死伤无数，国将不国啊！
博学鸿儒才能当得天子侍读啊！
您找个乳臭未干的半大孩子，他懂什么？！
于是乎——
弃妇诗一首接着一首。
倾诉征伐之苦的诗，一首接着一首。
倾诉百姓揭不开锅的、悲苦的逃兵役的，一首接着一首。
尤其那弃妇诗，写的特别好，各个拿被‘新宠’排挤、被婆婆丈夫虐待的旧妇自比，那叫一个情真意切，那叫一个哀哀戚戚，那叫一个悲不自胜。
他们‘哭’完抒发完不算，他们还敢给天子进献这玩意儿，说是‘物议’，天子兼听则明，不可不察也。
‘负心人’天子跟太后抱怨，自己似乎是宽和过头了。
太后听了天子抱怨也是哭笑不得。
这里边儿咋还有‘婆婆’的事儿呢？
三十余载，从皇后到太后，她可从没刁难过‘媳妇们’啊。
“旧妇”元春，正在昭德殿猫着冬，琢磨着年后的课程要有所调整，还不知道自己被一群长jj的拿去自比，替她悲、替她哭、替她哀婉、替她望月流泪、替她临水自怜，替她长歌当哭，替她活不下去，替她殉情以示悲苦。
后世如果单看此时的诗，大概会觉得本朝这是出了妲己褒姒妺喜之类的倾国倾城的妖孽，分分钟就要国将不国了吧。
居怀恩把舆图一摊，特别痛快的承认自己所图乃大。
这不废话么！
要不他特意跟陶梧换干什么？
好容易长安整肃，关中也没什么乱子，他要不是为了绸缪搞事儿，他不能在家守着他娘好好歇歇吗？
没大事儿谁高兴进宫来啊！
一边儿狄鹏恺不干了。
“陛下，您说是陶梧读书少呢，还是臣读书少，还是怀恩读书少了？人家许若阳那可是今科状元啊，他们这些哪个是十六岁中的状元？总不能说他们三十岁考中个进士，叫博学，人家十六岁的状元，就叫小儿无知取巧吧？要脸吗？只有他们是读书人啊？读书人是特指他们弘文馆吗？”
“陛下，要么让——”许若阳此刻装作乖巧的替居怀恩整理舆图，忍不住看向居怀恩，一开口，又转了向，“要么让陶大将军跟他们比比谁读书多？”
“别傻了，到时候他们一定会指定只跟禹诏复那个二货比！”狄鹏恺刻薄道。
“行啦，别生这种闲气，他们书读的大概还是比陶梧多的，朕也没指望他们读的都是有用的书，只希望他们安心整理书籍，给朕当查档案的用途，可惜他们是一个个都想当帝师指点江山呢。开年各学各馆都按照新制度运行，朕都改了教授的内容，他们这会儿不好好准备，还只顾‘最后一搏’，玩这种妖言惑众的手段，等年假一过，开了学，哪个不合格，哪个就滚回家吃自己去。”天子懒洋洋的，完全没兴趣撕这事儿。
这帮人胃口太大，天子是不可能满足他们的。
但是影响力嘛，千古骂名吓唬谁啊？
他反正是无所谓了。
人呢，最重要的是不被声名所累。
该干嘛干嘛。
只要一想到被骂又不用掏钱，求赞美得给加官进爵，天子顿时是一点儿贪图明君声名的心思都没有了。
总之是没那个闲钱。
“陛下不能因言论而处置他们，那是堵塞言路，畅所欲言，没什么不好。而且那些诗，臣觉得，写的还成。”居怀恩从舆图上移开心思，转了转，解释道，“女子婚后被公婆丈夫为难起来，十分可怜，一朝被抛弃，衣食无着，更是可怜，那些诗如果不往陛下您身上套，往天下看，往远处看，那绝大部分情况之下，就是实情了。其实恐怕往这些情真意切写弃妇诗的大人们家里看，恐怕也——”
“哦，你说得对，不如这样，以后女子被夫家休弃也好和离也好，或者主动求去也好，甭管什么七出三不去，第一，一律算和离，第二，一律都要酌情分配财产，让蒋昉朔那里，结合那些实际被休弃或者和离的实情，给朕出个方案，交由六部合议。”天子分派道，“至于征战劳民伤财、死伤无数，这个确实也是实情。打仗哪有不死人的，朕是为了不战而战，不然指望他们用嘴去说服四方好战扰边的蛮族么？至于征戍之苦，这个也只能尽其所能了。不辛苦是不可能的。总之，一步一步来，不急。一辈子的日子，不是一天过完的。”
“那陛下明日别忘了嘱咐左金吾卫大将军两句，他协助京兆尹查和离休弃等案的时候，别忘了对那些跟‘弃妇’感同身受的诗翁多留意些。”居怀恩补充道。
“行了你，没这么睚眦必报的。”天子横了他一眼。
好吧，他本来就是这么打算的。
所以如果不是不得已，他跟居怀恩离远点真是有利于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