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觉得省了过年的场面,是给了百官福利,相当于变相放假。
天子还早早的在秋凉农闲的时候,命工部征集人手,在长安城西延平门外,修了一个占地不太大的总共三百个一进小院落。
长安居大不易。
明年起,要在京官和地方官之间频繁调动。
天子提前准备,盖个集体宿舍给五品以下官员当刚入京时的临时过渡。
括弧,收钱的,一年一贯钱,比划一下而已,表示这是租的,不是分房子呢。
括弧,这些如果不够用,天子还打算再盖。
这地方在城外。
总的来说,偏了,远了,还小了。
天子不怕别的,就怕弄太好了,有人三五十年的,赖着不走。
“天子周全,考虑到京官儿不易,许多临时调任,时间不长不短的,来回寓居,这么着也就又方便又安全又省银子,我听说盖的不错呢,一个院子里,大小全算上十几间,院子也不甚小,地势不低,还种了树和花草,有些到了五品的还打主意呢。”贾蓉被贾珍差遣了去领春祭赏,回来八卦道,“光禄寺老爷们说起来,天子本意是给明年新调入京的小官们租住的,结果那边儿一收工,工部上就意意思思的要自己留点儿,正纠结着怎么跟陛下开口呢。对了,老爷们还问,父亲年上还请不请戏酒了?”
“开了春再盖就是了,也没那么好,他们也是图便宜。”贾珍笑道,“至于戏酒么,如今大家都节俭了,我也不好太热闹了,大操大办的没有了,戏就少些,不过只要他们闲着乐意来走动,总归酒管够。那边府里,凤姑娘今年可是省心了,只你几个姑姑说好了赶在一天回来,其余日子都省了。”
“老祖宗也太小心了。”贾蓉道,“依我说不如把大姑姑她们接回来一起过年,不至于这么避讳吧。”
“那也得你大姑姑乐意啊。”贾珍摇头。
元春确实不乐意。
年假一到,她就跟黛玉一起出禁苑回了长乐坊那边。
东西两府,贾蓉也好贾琏也好,都又过来送了一回东西。
大家女儿出嫁,都有丫鬟陪房。
元春当初只带了抱琴一个入宫。
这会儿长乐坊的宅子里,是贾母给她拨了十户仆从,另十二个丫鬟,十二个小厮。
元春这处宅子是三进带一个花园的,这些下人随便就塞得进去。
家里也无聊,两人都带了公务回来,元春住在前院,黛玉带着紫鹃住后院,两个人各自忙自己的。
贾母专门将宝玉找过去,告诉他自己替黛玉寻了状元郎女婿,跟他同岁,可是黛玉理都不理就拒绝了。
让他想清楚,打算闹到什么时候。
谁知道下次再有人提亲,黛玉是不是还理都不理了呢?
宝玉第一次听贾母把话挑明,一时懵了。
他与黛玉,两心相知,却经年说不出口的夙愿,一朝被贾母挑明。
是在贾母对他和黛玉的未来犹豫了的时候。
他想马上求老太太成全他和黛玉!
这些年来的每一次,他想跟老太太开口的时候,想的都是,马上求老太太成全他和黛玉!
可是这一次,机会来了。
他却迟疑了。
“好孩子,回去好好想想。”贾母也不逼问,直接打发了他。
宝玉回去难受了一夜。
第二天,就打点起精神来,开始将秋天特意给黛玉制好的胭脂水粉都翻出来,将自己得的什么上好的扇子扇坠子之类的,还有几本藏着的闲书,都收拢好,另叫小厨房准备了黛玉喜欢的点心,带着一起去元春家里看黛玉。
等见到元春,被元春问了一句,给她这个当姐姐的带了什么呢?
在姐妹们面前一向周全的宝玉,被一句话问的满脸通红。
神思不属。
进退失据。
慌乱。
而且难堪。
“行了,不逗你了,去吧,黛玉这会儿大概看书呢。”元春逗完了弟弟,看他跌跌撞撞的往里走,不自觉的笑的有些苦。
入宫,
出宫。
宫中的岁月,就像一场十载寂寞刹那繁华的荒唐旧梦。
梦中的天子阴影绰绰,已经有些看不清楚了。
倒是现实中的天子,那个在麟趾殿中跟群臣随和玩笑的天子,那个在昭德殿外暴怒发作的天子,非常的真实。
真实而遥远。
可望,不可即。
她从没因天子而进退失据过。
天子也从未因她而慌乱过。
跟宝玉一比,她跟天子的那段浅薄而尊贵的夫妻缘分,仿佛作戏一般。
她最近总是想起黛玉的诗。
想到黛玉,在每一次秋风起的时候,是如何甜蜜而忧愁,满腹期待而绝望的,看着可望可及的宝玉,一次次怅然,一次次哭泣,一次次辗转难眠,一次次灰心绝望。
她直到被天子遣出宫,才爱上天子。
悔之晚矣。
她直到被天子遣出宫,才真的开始反省后悔,才真的明白,她当初差点逼死黛玉,也差点逼疯宝玉。
她以前不懂爱,也不懂珍惜。
既不懂自己的,也不懂别人的。
既不珍惜自己的,也不珍惜别人的。
权力。
盛宠。
野心。
家族。
她当初满心满眼里只有这些。
她如今,自由自在,富足安康,将来一个女尚书的位置可触可及,可是心,却空成了一个洞。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可惜,令她难以忘怀的,是别人的有情郎。
那么黛玉呢?
在她离开那个封闭的大观园,离开那个只有宝玉的世界,时过境迁,自由自在,富足安康,将来同样有一个女尚书的位置可触可及。
黛玉的心呢?
变了么?
“那么……妹妹的心,变了么?”宝玉此刻哭得哽咽难耐,磕磕绊绊的,问了出来。
“宝玉啊,我的心,为何会变?”黛玉歪着头看他,忍着泪,笑道。
多年相知,抵不过权势摆布。
多年的想望和痴念,抵不过父母之命,金玉良缘。
她和他,已经走到了绝路上。
他挣扎不了。
她去挣扎。
他不肯动。
她去挣命。
他猜忌、他误会、他闹、他委屈。
她一个人,顶着两个人的份往前走,她再也不要回到那个什么都做不了主,什么都抓不住的境地里去!
她努力了那么久!
现在,他来问,林黛玉啊,你是不是变心了?
她在绝望的边缘峰回路转,得到了女官的职位,她希望自己可以为天子分忧,为天下女子尽力而为,希望天下女子以后都不会如此绝望挣扎。
她也希望可以得到足够的力量保护自己。
她拼尽全力去挣扎,希望可以守护自己的爱情,希望多年夙愿得偿。
可是她转过身来,才发现,那个引为知己的同路人,在猜忌她!
真是,情何以堪!
“妹妹,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不是……”贾宝玉哽哽咽咽的解释,黛玉被气坏了,哪里还肯听,推着他一路推出去,关了门再也不肯打开,任凭宝玉在外边怎么哭怎么哀求也不给开。
依着林黛玉的本性,北静王爷的什么串都不过是‘什么臭男人拿过的’。
所以一旦她觉得宝玉猜忌她,真正发作起来,她还有功夫管宝玉拿来的是什么东西?
她稀罕的是东西么?
哼!
元春将门一关,也不去拦着,也不去劝和,自在房中呆着。
等到宝玉终于闹累了,被小厮扶着出来,人呆呆的,元春心疼的搂着他,叹息道,“好了,回家吧,我也不知道你们闹什么,也不知道你们气什么,先回家再说,我就不留你了,省得老太太担心。”
元春这里好好儿的将他送走,命抱琴去看黛玉,黛玉仍旧关着门在哭。
唉。
真是冤家啊。
“黛玉,你这样,会哭坏的,哭坏了身子怎么使得?你若是不能消气,我去把宝玉给你抓回来,你要打要骂随意,可你不能就这么一直哭下去啊。”元春过来劝道。
“他走了么?”黛玉轻声道。
“走了,走的时候,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元春命丫鬟收拾门前被黛玉摔出来的东西,等黛玉开了门,方叹道,“这也不知道是替你攒了多久的呢,胭脂撒的满地都是,你门口都是花香了。”
“大姐姐进来坐。”黛玉哭肿了眼睛,此刻颇为不好意思道,
“我能问问么?为什么吵起来的?”元春将丫鬟们关在门外,拉着黛玉去了内室,悄声道。
“似乎在他心里,我成了陈世美了。”黛玉恨恨的讽刺道。
“瞎说什么呢?”元春笑了,“我当是为了什么,吵成这样,他心里不安,想见你又见不到,自然胡思乱想,胡乱猜忌,谁都是这样的。”
“恩,我知道。”黛玉点头,有些难为情。
她也曾经惶惶然担心着金玉良缘,故意歪派他,闹他,两个人当初也是闹起来没完没了的。
她只是从来没被宝玉欺负过,这次被欺负的狠了。
不发作一顿狠的,才见鬼。
“老太太那里,还指望他金榜题名光宗耀祖,但是据我看着,就算他勉强考了,真的中了,也未必能做得下去。”
“以后都是分门别类的考,都考的很实际,等他进了太学,慢慢学几年,考出来,他也未必干的下去。中个状元,也不过是去并州教书么,他过的了那样的日子么?”
“难道还指望着他能像今科的状元郎一样,因祸得福被居将军一眼看中举荐给天子么?那种因缘际会,可遇而不可求的。”
“所以读不读太学的,如今我也在犹豫,犹豫着要不要劝劝老祖宗,有合适的专业再说,没有就真的不急,等等再看。”
元春说了自己对幼弟的打算,转而又道,“说句家里父母听着不高兴的实在话,他恐怕是没什么大出息了。黛玉,你是怎么想的呢?他心思在你身上,也没那么大志气,倒是个在你面前事事周到体贴的,不过在以后的荣光上,可就只能指望你自己了。”
“心思在外面的,虽然没这么体贴细腻,事事周到,也管不过来你高兴不高兴,可是夫荣妻贵的荣耀多半是少不了你的。当然,这种都忙,有些更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忙着公务,人影儿都是虚的,人你都摸不到他。”
“此事自古两难全,黛玉,你想清楚了么?”
黛玉看向元春,一时无语。
她其实,不在意这个。
她从来深知宝玉。
她从来没在乎过这个。
除了宝玉,何人与她知心?
不是知心人,那么,位高如亲王又如何,权重如宰相又如何,跟她有什么关系吗?
黛玉想了想,笑了,“大姐姐,我自己位高权重就够了,指望他就算了吧。”
元春愕然。
而后大笑。
黛玉这种释然和快乐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大年初四。
元春带着黛玉,孙绍祖陪着迎春,在这一天都到荣国府里来给贾母拜年。
想来是元春给宝玉已经说过什么,宝玉今日容光焕发,精神很好,早早地就等在门外。
贾母设宴,众人推杯换盏,十分热闹和气,饭后,元春去了王夫人处歇息,宝玉陪她回潇湘馆。
一路上说着自己怎么好好地让袭人收拾屋子,让麝月将他为她留好的东西搬过来,又想起替她收了好几幅画,转头赶紧让秋纹回去拿。
黛玉面带微笑,耐心的听他说。
宝玉送她回到潇湘馆歇了一会儿。
下午,两人在潇湘馆里消遣半日,仿佛旧日光阴仍在,甚至因为前方明朗而更加快乐。
等到元春和黛玉不得不离开时,宝玉依依不舍的赖在马车边,跟她说好了,知道她又有事忙,所以上元再聚。
黛玉在上元灯节的前一天,匆忙销假回禁苑。
难怪宝玉一直认为她变了心。
她一直以来自己都不知道。
等到回大观园的那一刻,她才猛然惊醒。
是啊。
她变心了。
她接受不了一个妾侍丫头成堆还各个都怜惜的男人了。
即使那个男人,是宝玉。
她以前一直觉得,大家都是如此,既然宝玉喜欢,那就都无所谓。
可是其实是不行的。
在她这里,从这一刻起,不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