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了大学,柳念国每半年回家一次。每次临走的时候,父亲亲自送他去火车站,并啰哩啰嗦地嘱咐了一大堆,无非是希望他好好学习,常回家看看。一年年走过,念国明显感觉到父亲老了。这样平凡而循规蹈矩地老去,让父亲看起来没了威严,徒增一些卑躬屈膝的懦弱。
柳念国心里一阵酸楚。他决定趁这次毕业之际,回家好好陪一下父亲。
到了东北老家,柳念国先去给母亲上坟。他在那里坐了一个上午,抽了一上午烟。他是第一次抽烟,以前他很厌恶,现在也很厌恶。但是今天他就是想抽,想知道那种烟雾缭绕的感觉。
这是柳念国第一次这么安静地呆在一个地方,心里空荡荡的,但又好像塞满了人和事。他一根烟接着一根烟地抽,有时候呛得鼻子酸麻,但是他却因为能够忘我在烟雾缭绕里而乐此不彼。中午已过,他还是一句话都没说。然后,他站在那里,给自己素未谋面的母亲鞠了一躬。转身走了。
父亲接到柳念国电话之后高兴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要亲自下厨给念国接风。后妈便阴阳怪气地说:“不就是你儿子回来了吗,至于这样隆重吗。”说完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父亲并没有在意女人的态度,他的心里激动得有点颤抖。有时候拿了一个东西,到厨房却忘了要这个做什么,或者是做着做着,忽然想不起来是否放了调料。他甚至不知道儿子最喜欢吃的是什么菜。激动之余,父亲的眼睛湿润起来。他为他当年简单的教育和漠不关心感到难过。
念国走在路上有点踌躇。他害怕回家,每次都和父亲争吵,到最后总是不欢而散。念国也讨厌那个女人,说话没一句中听。念国很早的时候就想要一个温馨的没有争吵的家。他只有一个梦想,就是拉着一个人的手回家,或者是被一个人拉着手回家。可是这个梦想却变成了儿时的一种享受,现在根本来不及有这样的想法,那会显得过于奢侈和矫情。
这一路想来他竟然不知不觉走到门口了。念国摁下门铃。父亲从厨房跑出来,手里还拿着炒菜的铲子。念国见到父亲微笑着说:“爸,我回来了。”
父亲看着比他高一头的儿子,神情一时有些恍惚。他嘴角轻微颤抖一下说:“回来了好啊,吃饭吧,吃饭吧。我给你做了好吃的。”说着就把念国拉进屋里。念国心里暖暖的。做儿子的无论在外面有多狼狈,在自己父亲看来永远都是成功者。
这个时候女人从卧室睡眼惺忪地走出来,脸上带着笑容,却像是失水后的苹果泛起的褶皱。念国礼貌性地问候:“阿姨也在家。”
女人捏着嗓子说:“念国回来了。还是儿子亲,看你爸一早就下厨去了,以前连菜都懒得洗。”
念国听着眉头一皱,好好的心情又烦躁起来。父亲也有点不高兴,但是儿子在跟前也没好说什么。念国先回屋看看自己的卧室,父亲又忙着做鱼汤去了。
念国的卧室还是早年的样子。他小时候学书法的笔墨纸砚以及字帖都还在。上面落了一层灰,看起来也有些发黄的憔悴。幼时被父亲关在这个屋子的场景都没怎么变,仿佛这里还荡存着当年的朗朗书声:
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夫岂外饰,盖自然耳。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夫以无识之物,郁然有采,有心之器,其无文欤?
念国只能感叹物是人非,流水无情。他坐下来拉开抽屉,看到里面一堆泛黄的草纸。他信手打开一张,上面写着:
呈父亲大人:
今晨起床,突感脐下三寸有痉挛之痛。稍缓片刻,仍不见有好转迹象。想是昨晚读书至三更,夜凉天寒所致。心里不尽悔恨,怕学业为此耽误。本想带病坚持,但儿之肤发,皆源自父母,实在不忍糟践。还望父亲准儿一日清闲。以做疗养。
儿:柳念国
父亲也很聪明,不表态,只是在后面写道:
若真是昨夜努力读书,身体不适也不能强求,毕竟父子同心。昨你姨妈来信想你过去,那就送你去她处。一来稍作调息,二来对你姨妈也有交待。如何?
念国一想要去姨妈家,紧张起来。姨妈比母亲大七岁,从小失去父母,是姨妈将母亲带大,情同母女。后来母亲去世,姨妈伤心欲绝,见到念国就拉着她说母亲小时候如何淘气,她又是如何把母亲培养成人。听得念国哇哇大哭。时间长了,姨妈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句话,说着说着就哭。
念国最害怕姨妈哭了。所以见父亲要送他去姨妈那,就赶紧跟父亲说:
适才腹痛实为疑像。儿在床翻转过后,放屁数个,顿感舒服,痉挛不再。儿无碍,不想耽误学习。姨妈若想我,等春节去。
念国看着幼稚的笔迹和生涩的句子,眼泪差点流出来。过去的一切总是那么美好。念国把抽屉合上,环视着这个陪伴他十多年的屋子。父亲一边端着盘子一边喊念国出去吃饭。念国肚子也饿了,想到是父亲亲手做的饭,舌头都快被口水淹死了。
坐在桌前,念国总是觉得这不像是一家人在吃饭。父亲不时地给念国夹菜,告诉他多吃点。然后就看着念国吃。念国被父亲看得有点不自然,就笑着说:“爸,您吃啊。”父亲端起碗快速扒拉着米饭。
念国觉得父亲像个小孩子,需要人哄着才肯吃东西。女人一个劲儿地吃,那两排牙齿好比钢刀,“嚓嚓嚓”地将肉蛋菜面通通切碎,然后用那张血红色的大舌头把切碎的“尸体”卷进肚子。女人吃得目不转睛,吃得咬牙切齿,当然也吃得津津有味。念国在心里瞧不上她,觉得父亲是被这个女人耽误了。
父亲问:“念国,毕业了什么打算啊。”念国也好久没有和父亲谈谈计划了,正好也听一听父亲的分析,就说他想去广州发展。父亲沉思片刻说:“广州的机会应该比较多。但是你们这一去有没有长远的规划啊?比如具体到哪个位置落脚,广州都有什么机会可以供你选择,那里的人才结构是什么,你的优势是什么,劣势在哪,有没有具体的单位作为目标。你应该再把计划做细致一点,其它的就要看个人努力了。”
念国觉得父亲说得很有道理,这些问题显然会在未来给他们带来麻烦。念国点头表示认可。父亲见儿子这么肯定自己的分析,心里很高兴,觉得做父亲的威严还是存在的,就不自觉地多吃了几口饭。
女人快刀斩乱麻,吃饱了之后笑里藏刀说:“念国啊,怎么毕业了你们学校不给安排工作啊。你读的不是重点大学吗?咱们楼前院里张阿姨家的儿子和你一样大,人读三年就毕业了,学校还给分配工作,去了市里一家工厂,一个月也没少拿钱。”念国不想跟女人说话,但是觉得她这样愚昧地瞧不起自己实在不服气。
刚想开口,父亲就皱着眉头说:“你知道什么啊。”女人不乐意了:“我知道什么?我知道我把你们爷俩照顾好了,我也知道我把念国送进大学了,现在要找工作了,我还不能问一问。没找到工作我还不能夸别人两句啊。这大学读的什么,还要跑广州去。那里气候能适应吗?这些我不关心吗?”
父亲见这个女人瞧不起自己的儿子就有点生气地说:“你说的前院那个小胖子我知道,他是去给工厂做工人,我儿子这能一样吗?那将来是领导。”
念国惭愧地低下头,他知道父亲是在用最直白的话告诉女人这里面的差别,但是女人像看了一出喜剧似的大笑起来,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人儿子读书不是领导,你儿子读书就是领导了。那大街上读过书的都是领导了,你儿子领导谁。”女人左一句“你儿子”,右一句“你儿子”,终于把父亲激怒了,或者说是女人对念国的蔑视伤害了做父亲的尊严。因为念国是父亲唯一的骄傲和念想。谁伤害了念国就是扇他老人家嘴巴子。
父亲哆嗦着站起来指着门口说:“滚。”女人触电似的跳起来张口就骂:“你个没良心的。你们一家老小不都是我拉扯大的,现在两句话对不上头你就让我滚。你过桥拆河啊你。”念国听到女人说“过桥拆河”时竟然差点笑出声来。
他走上去拉住父亲说:“爸,没必要生气,注意点身体。”
女人放佛又被电击中,疯狂地冲柳念国喊:“好啊,你们父子俩合起来欺负我一个女人。你刚才说那话什么意思。什么是‘没必要生气’?你别以为我没读过书就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你以为你省略了几个字我就听不出来了?不就是让你爸别跟我一般见识呗。读书人就是斯文,骂人都不带脏字。真缺德。”
念国听着女人翻来覆去绕口令似的话,觉得又滑稽又可恨。同时他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
女人说的不是没有道理。读了这么多年书,到头来连工作都没有,这让那些没有读书的人感到平衡且傲慢。念国最难受的并不是自己受到侮辱,而是父亲多年来积累起来的骄傲在女人尖刻的话里像雪糕一样雍容地化掉。念国见父亲的胸口起伏不定,赶紧扶着他坐下,却被父亲一把甩开。他激动地指着女人,还是执着地说着一个字:滚。
女人讥笑着说:“滚就滚,谁稀罕你似的。”
父亲本以为这样可以镇住女人,却不想女人如此决绝地不给父亲台阶下,结果彻底把他激怒了。父亲愤怒地把桌子掀翻在地,碟子在地上弹跳着碎裂,饭菜和碎瓷搅和在一起,让念国措手不及。
他知道回来后肯定免不了和女人斗气,但是没想到这次竟然这么严重。也许是父亲看到念国没有工作,心里早已积压了太多失望或者心疼,但是为了两个人共同的尊严,他忍着,忍着。最终还是在女人的激怒下爆发了。这让念国觉得是两记嘴巴重重地扇在他脸上,热辣辣的,想哭,又想笑。
女人甩门而去。念国收拾起地上的污垢。父亲目光呆滞地坐在凳子上,没有和念国说话。念国小心翼翼地清扫地上的残渣,不想在这个时刻再给父亲添乱。父亲稍微缓口气,嘴角抽动两下说:“念国,来,坐这儿。”念国放下笤帚坐了过去。父亲端详地看着念国。念国浑身不自然起来。
在他印象中,父亲很严厉,容不得自己有一点过失。上大学那几年,父亲一直很骄傲,旁人问起儿子在哪读书,他就会挺着胸膛说是在北京。“北京”那俩字就像是被人为加了夸张的尾音,听的人都觉得累耳朵。这次毕业了还没有找到工作,更别说留在北京生活了。父亲一定很恼火。起码很丢父亲的面子。
这是念国认为的。当然,父亲有他自己的世界。他看着念国,沉默不语。念国沉不住气了,扭动一下身子,以为这样就可以避一避父亲的眼神。
父亲把头低下,长长叹了一口气说:“念国,去了南方好好工作,好好照顾自己。”念国说:“嗯。”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来让自己的父亲振奋起来。父亲之后好几次都想说话,最终还是无奈地欲言又止。
那一天,念国和父亲短短的见面之后便离开家了。他并没有提前回北京与朋友们会合,而是在离家不远的旅店住了下来。他想再默默地守护父亲几天。
那段时间,念国表现得极其安静。他从来都没有那么安静地直面自己的灵魂。他喜欢躺在床上,但是不睡觉,过去的事情跳跃在脑海里,就像儿时朗朗上口的算术口诀,十分清晰,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