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昏暗狭长的地方,各色的小灯泡编织出一片绚丽的扑朔迷离,角落里是一双双猎奇的眼睛,亮亮地悬浮着。情侣雅座间蓝白绿的觥筹交错,泛着情欲的热情,吧台的长脚椅上,各式各样的酩酊大醉。巴掌大的舞池,一群幽蓝的精怪肆意舞动着四肢,劈开一层层的烟气、酒气、香气以及汗臭。
(一)
傍晚,大雨滂沱。大块大块黛色的云层游动着,碰撞着,翻滚着,放射出光,摩擦出电,迸溅出雷。庭院里,漫散着大片大片的残瓣,一株苍翠如盖的大枣树正在为它们饯行,摇曳的叶子是最后的舞蹈。那些花,只属于那个时代,代表美,代表生命,芊芊的杂草是它们最好的暖席。茅屋内,墙壁的青苔闪烁着玛瑙的润泽,一支红烛淌着清血,滴在简陋的木桌上,耗尽一生的韶华。
床帐里,破旧的花被掩住一具孱弱的娇躯,只露出一张干瘦煞白的秀脸。那眉毛又弯又浓,深陷的双眸紧紧合着,长长的睫毛挂着如钻石的东西,一头漆黑油亮的短发湿漉漉地洒在枕上。
那是一个垂暮的女人,她的气息若有似无,但她支撑着自己彷徨的意识,她在等。她身旁的襁褓里裹着一个红彤彤、皱巴巴、软嫩嫩的婴儿,瞧那五官搭配,未来一定是个漂亮宝贝。
这时门咣地被用力推开,奔进屋一男一女,他们都被雨点打成了落汤鸡。那男子一身有形的蓝衣裤,面容清俊,眉宇间呈现扭曲的痛苦,一双皂白分明的大眼痴痴呆呆的;那女人穿着白布格衫,与床上那女人类似的秀容,只是年纪稍长,身材结实些,水洗过的齐肩短发沾成一绺一绺的,水珠顺着额角、两颊直淌,目光中升出一种怨气,萦绕不散。
婴儿被惊醒了,哇哇地啼哭起来。那男人当即扑到床前,目眦尽裂,低低地呼唤:“月茹,你,你怎么样了?”
床里那女子微睁开眼帘,瞳孔放出一线欣慰,有气无力地说:
“玉博,你终于来了……这,这是我们的儿子……就拜托你照顾了……”
那男人坚毅地点点头,目光转向孩子,他发现那孩子一双细眉,圆鼓鼓的大眼,密密的睫,十分的可爱,忍不住亲了又亲。
只听床上那女子说:“我,我可能不行了。我从不后悔爱你,可,可我还是希望姐姐,她能够原谅。”那男人的声音哽咽了,微颤着指着门口说:“你姐姐就在那里,她已经原谅你了。”
床上那女子一听,眼睛里立刻泛出了更多的神采,顺着那男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她看到了一副冷漠的面孔,两道怨恨的目光。
浑身噤若寒蝉,赶忙闭上眼,扭回头,眼角浮出了泪水。
那男人愤怒了,瞪着那白衫女人吼:“月萍,你就不能够点一下头吗?她可是你的妹妹,她已经快……”那白衫女人无声地落下泪来,可仍伫立在那里,她似乎无法摆脱脚下的桎梏。
“玉,玉博,不要这样……”床上那女人眼中充满了焦灼的欲求,喃喃地说,“快,快把右手伸过来……”
那男人把自己粗大的手掌轻轻贴在床上那女人的脸庞,高叫道:“月茹,你一定要坚持一下,大夫马上就到!”床上那女人伸出自己的手紧握住那男人的手,缓缓放到自己的面前仔细地端详,那男人的手背有一道清晰的疤痕。
“谢谢你曾经救过我!”床上那女人猝然声高了许多,说罢抓过那男人的手送到嘴边,死死地咬上去。“月茹,你……”那男人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但疼痛蓦然又消失了。床上那女人一动不动,嘴角带着满足的微笑。
“月茹!”那男人一声长啸。屋外一只碗掉在石板上碎了,那白衫女人身体一晃,背靠在门框上,缓缓地下滑。
一身便服的江玉博又一次仰卧在太师椅里,回忆起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内心仍是惴惴不安,忍不住轻咳。那一场旧式的包办婚姻,让他娶了小富人家的女儿月萍。可又造化弄人,一次外出做生意,让他偶然救了遭遇歹徒打劫慌乱间落水的小姨子月茹,欠下这笔孽债。
他年过半百,虽然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但青春已经不再。
头发斑染白色,肌肤松弛,暗生了不少的皱纹,右手背上的那道疤痕仍旧清晰可见,面容上隐隐有一层晦气。
这里是他的书房,天棚、地板、墙纸都采用暖色条纹搭配,给人一种安闲的氛围。他面前是一张古朴别致的实木写字台,桌前六把木椅,桌面上有四本精装的书和一个插着三支金笔的笔筒。
两侧靠墙分别是书柜和橱柜,里面收藏着书和古玩玉器,墙面上挂着三幅青山秀水,背后是一个雕花的玻璃门,通向外面的阳光平台。门一侧墙角立着一个青花瓷缸,里面插着一些线轴和一柄拂尘。
门打开,走来一个穿着素淡布裙的中年女人,正是管家王太太。她略有几分姿色,手里端着一杯水。“老爷,又咳嗽了,快吃药吧,别引发你的老毛病。”她笑着说完,把水递到江玉博的面前。
江玉博接过水,摆摆手,笑笑说:“我这心病都好多年了,一年也发作不了几回,不碍事的,老年病嘛!”
“那也应该多保重身体才是。老爷身体健康是一家之福。现在小少爷已经长大成人,刚开始支撑这份家业,还需要老爷多加教诲指点。”
江玉博乐滋滋点头称是,拿出随身携带的药,打开盖取出两粒,放入口中,用水冲了下去。王太太并没有离开,站在那微笑看着。“你还有别的事情吗?”江玉博问。
“表少爷回来,由于不敢打扰老爷,在外面等候多时了。”
江玉博暗吃一惊,沉吟片刻说:“让他进来吧!”王太太点头,接过江玉博手里的杯出去。门一推,楚亚凡走进来,他的打扮依旧是那样的西服革履,风度翩翩。
“姨父,好久不见,我特来探望您老人家。”楚亚凡蔼然一笑说,“不知道您老人家的身体怎么样了?”
江玉博平静地看了他几眼,笑笑说:“噢,回来了,快随便坐。我的身体还不错,都是老毛病,也不碍事的。你呢,又在忙些什么?”
“我呢,仍在和朋友们做生意……”楚亚凡轻松地说了半句吞下,坐在椅子上。
江玉博直视着他,尽量平和地问:“你的生意该不会又赔了吧?“
“赔倒是没有,只是现在资金周转出现了问题,需要姨父支持。”楚亚凡面露愧色。
江玉博停了良久才说:“好吧,你又要多少?”楚亚凡喜上眉梢说:“还是姨父好,关照晚辈,乐于助人,就借10万吧。”
江玉博冷下脸说:“10万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你要好自为之,知道吗?”
楚亚凡连连称是,千恩万谢。江玉博把他打发走,告诉他明天找他的表弟江亚杰取钱,楚亚凡兴冲冲地走了。江玉博仰天嗟叹,闭目躺在太师椅里,他记起了那场暴风雨和小屋,他记起了月茹和那个孩子,心口感到隐隐悸痛。他赶快浑身放松,除去杂念,过了好大一会儿工夫,心里才恢复了宁静。
门被推开,进来一个白领的年轻人。他凤眉虎目,皓齿薄唇,嘴角点一枚痣,身前身后裹着凌人的盛气。江玉博以为是楚亚凡又回来了,并没有理会,只听那年轻人呼唤父亲,才睁开眼,是他的三儿子江亚杰。
“你回来了。我正要找你呢!”江玉博又闭上眼睛,慢慢吩咐道:“明天你的表哥楚亚凡来拿10万的支票,你开给他。在暗中派人查查他到底在做什么生意。”
江亚杰毕恭毕敬地遵命,转头离开。在他们江家,家教还是很严格的。
(二)
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少华几步一摇,口中随意念着古诗,内心觉得好笑,古人揽怀抒情,今人亦是如此,为何谁也逃不过一个情字。
他来到断肠崖寂寞无语,下面就是绝情谷。正是因为金庸先生的名著《神雕侠侣》所取的地名,也是为了开发旅游资源,吸引更多的游客到此且歌且骚。所谓文化搭台,经济唱戏。
午后的游人不是很多,艳阳就在不远的水云汀,很亲切。脚下四面群峰环立,烟雾绵缈,谷内翠红掩映,风啸草鸣,正中一捧碧波宛如一块无暇的璞玉,汲取着天地万物的精华,可谓是造化钟神秀。
少华每到这里都有百般的涌动,勾起他创作的联想,毕竟他还要靠写字吃饭。与此同时,他也想散散心,将过去的加以缅怀与忘却。
“断肠崖,绝情谷。为什么一定要等十六年呢?”旁边发出一句感慨。少华一愣,应声而望,只见一个背画夹的女孩站在身边,正举目眺望美景。她长发柔直,容颜清雅,身着一套牛仔装,大有江湖女侠之意,而那长发飒飒,更添风姿,竟是江家的大小姐江亚琪。
“十六年的情贞不变,不过是人们脑海里的美好愿望罢了。人世间的挚爱真情大抵只有三秒钟吧?”
“怎么见得呢?”亚琪转脸盯着少华问。她发觉少华眼中有些失神地正瞧着自己,内心禁不住大窘。
少华真没料到眼前这位大小姐多日不见,变化如此的神奇,似是百变魔女。不同的是这一次变回了许多本质的亮色,令他陡生不少的好感。但他也清楚,带刺的蔷薇是不能碰的。
他发觉了亚琪的异样,赶紧躲闪,做出很潇洒的模样说:“其实呢,真的爱情只存在于男女对视那三秒钟,剩下时间就是双方都沉醉于对另一方的幻想里,进入婚姻,更多的是靠亲情、道德和法律等来维系,所以不要过于执著于爱情,还有很多别的事情可以做。爱情不过是生命的一部分,而不是全部。”
亚琪没有反驳,她好像也听说过类似的说法。可是,不以爱情为主的婚姻是完整的吗?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爱一个人到底能爱多久?她仍不明白。
“大小姐,今天怎么这样有兴致,来学画画?”
亚琪瞥了少华一眼说:“什么才学画画,我在国外学的可是艺术,专业是美术。你也太孤陋寡闻了吧!”
“是吗,的确有珠没眼,不对,有眼无珠。呵呵!”少华赶快陪笑,又问:“那美是什么?”
“美嘛……美是一种发现,一种不经意间的感动,一种……”
亚琪洋洋自得地说,“美反正不是你,你那么难看!”说完就咯咯地笑起来。
“不至于吧。我怎么说也称得上是英明神武、玉树临风一般帅的帅哥吧。”少华晃着头抑扬顿挫地说,“我的帅也需要你的发现,不是吗?”
“呵,脸皮还挺厚!”亚琪不去看少华,脸起了酡红。却听少华在耳边悠悠地说,美是一种过失,是一念之间盛开的错误,是深沉在记忆里的叹息。内心不由得沉闷,却听他又悠悠地念道,对的时间遇对的人,是一生幸福;对的时间遇错的人,是一场伤心;错的时间遇错的人,是一段荒唐;错的时间遇对的人,是一声叹息。然而,这对与错的界限在哪里,隔着一道山还是一条河?心头更是倍感悲凉。
亚琪平稳一下自己的思绪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一位母亲挺着大肚子贫困潦倒地在街头遇到一位天使。天使很可怜她,就说要帮助她实现任何一个愿望。那位母亲就说不要再让自己的孩子挨饿。天使答应了,不过有一个前提条件就是要带走孩子的快乐。母亲同意了。几天后,孩子出生了,是一个男孩,他生活地很好,衣食无忧,但是他没有笑容,眼眸里总是空空的怅惘。
他的母亲很心疼,就四处帮助儿子寻找快乐。她遇到天上的星星,就请求星星还给她的儿子快乐,星星说你的儿子那么矮,根本不需要快乐。她又遇到地上的花朵,又请求花朵还给她的儿子快乐,花朵说你的儿子那么丑,根本用不着快乐。最后她遇到一个小女孩,小女孩说要想获得快乐,还得让你的儿子自己来拿。那个小女孩就是天使。”
“讲完了吗?我好像没听懂,你再给我讲讲。”少华故意摇头。
“快乐一定要自己去争取的,你……”亚琪深深地看了少华一眼,扭头轻轻说,“你与蓝的事情我也略知一二,你还是应该自己把握一些东西。”
“把握?把握什么?”少华咳笑几声说,“好了,你专心地创作吧,我下山了。”他说完比划几下道别,一路走去。他的身形在亚琪的右脑抽象成毕加索的公牛,该是怎样一种力量的图腾!
少华沿着崎岖的山路往下走,对面三五成群的人仍向上走。
他感觉恰似时代一样,总是不断地对流、交融。他庆幸自己的自由,以自己的双臂弄潮,管它东南西北风。下山,宛如一种生命的释放,很舒服。他拐过几道山梁,穿过一川的草色,来到山脚的公路上,向着公共汽车站走去。他发现路边有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神似佳佳,正忽闪着双眸四处寻找什么。少华心肠一热,近前盘问,才知道小女孩要到汽车站找家人,也就顺路带她去。
小女孩的胆子挺大,边走边和少华唠嗑,还请少华吃糖果。
少华很高兴,想都不想就把糖果填进嘴里。可糖果一下肚,一会儿工夫就让他头昏眼花,天旋地转,支持不住跌倒,被小女孩扶住。此刻,一辆黑色跑车开过来,一个人下车把少华和小女孩带上车,车一给油门,驶向远方。
(三)
等少华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路边的草丛上。晚霞在他的肩胛刷上一层金粉,他尽力回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发觉自己就在离原来昏倒的地方不远处,而昏倒后发生了什么情况,他的头脑里根本没有印象。他感觉胸部有习习的刺痛,他掀开衣服瞧,在胸口上方赫然呈现一朵似莲非莲的紫花。他用手尽力擦拭,可无济于事。他才知道应该是一种文身的标记。
这朵花到底代表什么意义,又是谁为他刺上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一头雾水迷茫。于是他干脆找车站回家。现在他已经从酒店辞了职,专门为芷君原来所在的报社以及一些杂志社撰稿,获得稿费来生活。这也是他向往的生活方式,同时,他还在继续写长篇小说。
芷君把出国的手续办完,带着佳佳去了国外,把房子借给少华住,也是帮她看房子,少华也就安心地住下来。少华走到住处的楼下,觉得胸部不再那么疼,但心绪烦乱,就来到附近的巴鲁酒吧喝酒寻开心。
在昏暗狭长的地方,各色的小灯泡编织出一片绚丽的扑朔迷离,角落里是一双双猎奇的眼睛,亮亮地悬浮着。情侣雅座间蓝白绿的觥筹交错,泛着情欲的热情,吧台的长脚椅上,各式各样的酩酊大醉。巴掌大的舞池,一群幽蓝的精怪肆意舞动着四肢,劈开一层层的烟气、酒气、香气以及汗臭。
少华在吧台的长椅上,喝了几杯红酒,感觉醉意刚好。吧台小姐暧昧的眼神,暴露的身材令他的心底不由得蠢蠢欲动。他钻进舞池,在接踵并肩的人群里跟着震颤的乐曲放纵自己的姿势,发泄欲望的烈焰。发泄够了,少华全身渗满了汗水,也感动倦怠,他想到吧台喝杯饮料。他向她走来的时候,她一个人正品着一杯蓝色妖姬。她打扮得像个舞女,俗艳的粉黛,一件猩红的大开衩旗袍,金耳环、项链,还有戒指,弯弯曲曲的金发披在背后,挡住了白腻腻的脸。
二人的目光撞在一起的时候,她的唇抿了抿,没有过多的表示,他认出了她,是季舒。她很冷漠。
他请她喝杯饮料,她含情一笑,在他的脸上留下一个唇印,拉着他走进一个包厢,一股刺鼻的怪味呛得他打个喷嚏。
包厢内,节奏高亢的乐曲比外面要剧烈得多,震的四壁直抖,斑斓的射灯放出夺目的光芒,令人心驰神往,表情各异、衣着不整的人群在不停地甩头狂舞,比外面还要放荡妄为。
季舒搀着少华坐到沙发上,从面前的小桌上端过一个盛着彩色药丸的小盘,递到少华的手里,少华迷惑地盯着舒。舒妩媚地笑,自己先取出一粒放在嘴里,随后又拿出一粒送到少华的嘴边,少华想了想,还是吞了下去。舒又拽着少华来到屋子中间,加入了狂欢的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