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长书每天下班都很晚,他的司机经常在办公室打着瞌睡等他。这天古长书六点多才回家。七点多钟,何无疾来到古长书家里。此时古长书正在一人独饮,见何无疾去了,说,来得正好,我们喝两杯。何无疾好像拎着什么东西,手提包里胀得很饱满,他走过去扫了一眼饭桌,见只有几个简单的菜肴,笑笑说:“堂堂市长过生日就这样冷清?”古长书说:“你来了就不冷清了嘛!你说说,你是怎么知道我生日的?”何无疾坐下去,说:“那天我在局里查阅干部履历表时突然发现的,就记住了,心想一定要亲自给市长祝寿。”左小莉说:“才多大呀,还祝寿呢。”左小莉说着起身,连忙从橱柜取出碗筷和酒杯,给何无疾斟酒。何无疾夺过酒瓶,说:“左老师,我自己来,我在你们家一向是随便的。”左小莉就把酒瓶递给了他,说:“也是的,老朋友了,自己斟酒。”
两人喝酒是很难起兴的,一瓶酒喝到一半,古长书就不想再喝了。何无疾从包里取出一包东西,用塑料袋装着,往饭桌上一放,说:“古市长,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不知道给你买什么纪念品合适,就干脆不买了。我是个直性子,就直来直去吧。”
古长书说:“让我先看看是什么。”说着古长书就打开了塑料袋,是五沓百元现金,上面打着银行的捆条,一共是五万元。古长书恨不得拍案而起,开口骂娘。可他忍住了。他把钱往何无疾面前一推,说:“拿回去吧。何局长,如果你把我当领导,当朋友,那你就别害我。”
何无疾说:“怎么成害你了?难道说这是给你行贿?我们是朋友,谈不上贿赂的问题。”
古长书说:“可不是行贿又是什么呢?”
何无疾说:“我这就不是行贿。我只是想表达我对你的敬意。”
“你知道吗?就是这五万块钱,可以把我们‘双规’,也可以把我们送进地狱。这是从廉政建设的大原则上讲。”古长书说,“从小的方面讲,我会认为你是在侮辱我,是小看我!从另一方面看,我这个市长当得不称职啊,你都能这样看我,这样对待我,把我跟那些贪污腐化的官僚们划为一类了,我还算什么市长?”
左小莉在旁边看着,不时地瞅瞅那些钱,也瞅瞅何无疾的脸。
何无疾说:“古市长,你这不是伤我面子嘛!”
“不对。你是在伤我的面子。”
古长书说:“你自己拿回去吧。否则,我明天就召集全市处级以上干部大会,把你这笔钱拿到大会上去亮相。这可不是威胁你,也不是吓唬你。你这样做,不觉得是充当了一份教材吗?”
何无疾知道古长书的强硬个性,说得出来就做得出来。何无疾见古长书满面阴云,这才意识到对他的判断失误了,古长书不是他想象的那种人。在何无疾与古长书的交往中,以前他也经常送他一些烟酒之类,古长书感到很为难,收下不好,退了也不好,就只好收下。对于古长书来说,收下实在是一种无奈之举。可何无疾的位置并没有任何变动,几个重要部门局长的位子都是何无疾觊觎的对象,但每次人事调整,都没有何无疾的份。何无疾便认为是自己给古长书送少了,古长书看不上。所以这回,他就瞅准生日这个机会,搬来了重型炮弹,送上五万元,希望一炮就把古长书攻下来。下次干部调整,何无疾就能得到一个有权有钱的好位子了。而他万万没有想到,会遭到古长书的严厉拒绝。但何无疾毕竟是惯于做这种事的人,他几乎跟市委市政府的许多领导都熟悉,也经常跑动。无论是对方拒收还是收下,他都看得很正常,他在这方面真有一颗平常心。所以,他的尴尬瞬间从脸上掠过,稍纵即逝了。他自嘲地笑了笑说:“我何无疾今天做错了事,你批评我好吧!反正你是市长,要打要杀任你选。总之我错了!可我再错,咱们还是朋友吧?”
古长书给他递上一支烟,又端起最后一杯酒,两人喝了。酒真是个好东西,它连接着饮者的情感终端,酒一喝,气氛马上得到了缓和。古长书说:“对,咱们还是朋友。我也希望你能理解我。”
何无疾说:“其实我知道你是个清正廉洁的领导。所以你拒绝,我没有感到意外。”
古长书把那捆钱给他装进包里,恢复原状。然后说:“可你这样做,却让我感到意外了。我们是同事,是朋友,你就更应当了解我。”
古长书也是个剑胆琴心的人。之所以这样说,是想从心理上拉近与他的距离,不要让他产生仇恨。古长书早就明白,一些干部送礼送不出去的时候,他们会认为今后提拔无望了。这不仅意味着友情的丧失,而是意味着仇恨的产生。
古长书是很少亲自送客出门的。这天晚上,何无疾出门的时候,古长书破例把他送到楼下,这是对他失去面子的一种补偿。何无疾也感到很欣慰,心里好受了许多。回到家里后,左小莉笑逐颜开地对古长书说:“你说何无疾哪来那么多钱,一次出手就是五万?我们家一向省吃俭用,这么多年了,几乎没什么存款呢。”
古长书说:“你以为他的钱就是他的工资收入吗?往往能够大手大脚给领导送钱的人,十有八九,他的钱就不是从正路上来的。他是工业局长,局里再穷,企业再困难,这些人都有办法从里面弄钱的。”
左小莉说:“看来一个市长要弄钱的话,真是太容易了。”
古长书说:“那是。如果我稍稍放开一点,一年收受一百万是小事一桩。一届市长当下来,少说也有三四百万。其实好多领导最初都不是贪官,都是下面一股风地送,逼上梁山,心一软就收下了,收着收着就失去了控制,什么党性原则全忘记了。还有的就更贱,几千元钱甚至几百元钱,就能改变他们的意志,忘记一个共产党人的信仰。可悲啊!为什么没有多少人敢给我送?就因为他们知道我不是那种人,送我我也不会要的。一个领导,影响着一个地方的社会风气,也影响着一个地方的政治风气。因为人们自觉不自觉地要拿最高行政长官来比较自己的行为。这两种风气,搞好很难,搞坏是太容易了。”
左小莉靠近古长书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用称赞的口气说:“看来老公还是个不错的人。我们家就从来没有收过别人的钱财。”
古长书斜了一下身子,指指酒柜说:“可我们也收了不少烟酒,我便算不上真正的清官了。可不收那些烟酒,我可能就成为真正的孤家寡人了。老婆,做人难啊!”
左小莉说:“如果你都算不上清官,那可能没多少清官了。”
“还是有不少清官的。民间的一些传言,夸大了腐败程度。政府的一些总结,夸大了廉政程度。这两个极端都是不对的。”古长书说,“你说我们这种人,出身于贫苦人家,读了大学,当了官,有了很好的职位与收入,无论是社会还是人民,对我们都不薄啊,我们有什么理由不好好为人民工作呢?为什么还要贪呢?抛开什么政治理想不谈,也抛开党性原则不谈,哪怕是无党派人士,仅凭最基本的做人的道德与良心,我们也应当好好干。我们现在的领导缺少的是什么?缺少的是一种报恩意识。报谁的恩?报社会的恩,报民众的恩。越平庸的领导,无能的领导,越要报恩。他们有何德何能,被提拔到领导岗位?不就是钻了制度和机制缺陷的空子吗?个别同志,我就不指望他们能为百姓做多少好事,只想他们不做坏事或少做坏事就行了。”
左小莉点点头。她常常从古长书的只言片语中受到启发。古长书所说的凭道德与良心做事,她就有同感。现在确实有一些国家工作人员,面对社会与民众,已经谈不上什么道德与良心了,一分的付出便想得到十分的回报。他们总想过得比别人好,他们喜欢攀比,从来就没有知足过。一比就觉得不如他人,于是就不择手段地敛财。本来是一个春风和煦的环境,却硬让他们搞得乌烟瘴气了。
古长书生日的这天晚上,夫妻俩就这么交谈了很久。为了使古长书能够好好休息,早在大前年,儿子就和他们分床了,跟保姆在一个房间睡觉。即使夫妻俩天天在一起,他们的夫妻生活也不多。主要是古长书太累,只能保持一周一次的频率。左小莉倒是越发主动了,常常挑逗古长书。两人说话间,左小莉的手就压在了古长书的小腹上。古长书由她抚摸,也不动作。左小莉说:“人家都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你好像不如以前了嘛?”古长书说:“这话是说女人的。三十如狼,四十如虎,站着吸风,坐着吸土,躺着吸被褥!”左小莉嘻嘻一笑,说,“不吸被褥,就吸你”。
过了几天,黄骏从深圳来到金安。回来之后就去找古长书。黄骏说:“长书,你怎么把何无疾得罪了?”古长书说:“没有啊?你说说,听到什么了?”黄骏说,他在深圳,何无疾就给他打电话,说了生日那天送钱的事,说是搞得他很难堪,何无疾害怕古长书从此对他印象不好,专门请黄骏来向古长书解释解释。古长书只是笑,说没什么没什么,大家能理解就行了。不过,黄骏也说,何无疾这样做确实欠妥,一次送这么多钱,什么意思?我们的古市长是这种人吗?古长书说,你别给我戴高帽子,再好的关系,钱我是不能收的。我古长书还没到见钱眼开的地步。黄骏说,好像他成天都很忙的。
古长书说,“他是瞎忙。别人十天能办好的事情,他就要忙一个月。一种没有效率和效益的忙,我从来都不认可。”
黄骏深有感触地说:“是啊,内地这种现象是很突出的。”
古长书说:“你信不信?我就是非要改变这种现象不可!”
黄骏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