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英不喜欢小利的原因之一就是她是那种有心计的女孩子，而小英知道自己更是一个有心计的人。

小英的邻居老谢家的二女儿，一向沉默寡言的小利像鸟一样飞离了她所鄙视的灰泥街的第二天，就开始考虑一个所有女孩子都要考虑的问题：那就是找男朋友，而其目的就是要离开灰泥街。

在此之前她遇到过一个叫做关天龙的男孩子，这个男孩子是小利去市图书站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小利正同人高马大的女同学高贵敏玩得好，因为两个人的志趣非常相同，都是那么不甘寂寞，都不喜欢自己的家庭，都不满意自己的出身和自己所居住之地，于是她们都一致选择了要经常出入舞厅或图书站之类与灰泥街人没有关联的地方。

但是两个人毕竟不是那种喜欢读书的人，来到图书站之后仍是左顾右盼，或者说话和吃零食。她们的举动显得和这个安静的图书站不协调，于是很快就有人翻起白眼或者露出讨厌的神情。其中有一个并不起眼的男孩子突然隔着书桌对小利说了一句什么。正在忙着和高贵敏说笑的小利一下子意识到了不能再在这里逗留了，于是她拉起了高贵敏一路快步走了出去。

然而这并没有使她们停止纵情的高谈阔论，直到发现身后有人说话时，小利和高贵敏被吓了一跳，因为身后跟随着两个中等个子的男青年。两个男青年都穿着普通式样的中山装，其中有一个个子稍高一些的也是一脸的固执。小利很快认出来了，这就是刚才在图书站里对她们看了几眼的人。这是不是有点欺人太甚了，这可是外面呀，还不能讲话？高贵敏拉出要吵架的姿势，但是那个高个子的青年突然笑了，他说：“我叫关天龙，请问你们二位的名字？”

“为什么要告诉你呢？”高贵敏十分神气地说，把脸对着另一个方向。

“大家交个朋友嘛，这一位是我的同学小陆。”一听他们以同学相称，小利放下了警惕。“你们是几中的？”

“十七中。”原来是十七中的，小利虽说也是贫民区里长大的孩子，但她也不幸染了点贵族的毛病，那就是歧视不如自己的人，看不起那些与自己一样的人。十七中无疑也是一个底层人的孩子读的学校，这所学校既不是重点，也不是名校，倒是经常以打架、早恋出名，比小利读的灰泥学校好不了多少。好奇心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心理占据了小利和高贵敏的头脑，她们显得有些兴奋。

“我们是灰泥学校的，不过我们已经不再读那讨厌的书了，而开始自食其力了。我在纺织厂，她在橡胶厂，做倒班工人。”小利和高贵敏正在两个学生面前显耀自己的身份。你知道吗？小利认为那个时候在灰泥街头能当一个工人是多么了不事。

“你们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

“有什么意思呀，傻得像博士，穷得像教授。”小利和高贵敏朗声笑着，这是她们听到的一句最有意思的俏皮话。而真正的什么是博士，什么是教授，她们并不认识，也不知道。没有办法，这就是灰泥街的女孩子，一旦有机会，她们就是这样喜欢卖弄她们一知半解的事物。

这个叫关天龙的男孩子显然不想再继续争执下去了：“好了好了，我们可以做朋友了，以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好啊！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人玩。”高贵敏的回答使小利有点生气，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们没有人玩呢。就是没有人玩，我们也要装出我们有许多人玩的样子呀，真是太多嘴了。“那么我们明天早晨四点半在北山见吧。”

北山是这座平原城市里惟一的山，晨跑是这个城市人的美德。灰泥街也有跑步的习惯，北山面前人人平等。你们本地人总不能把这个山给圈起来吧。灰泥街人觉得早晨跑步真的很像城里人，而不像关里人了。

第二天见面时，小利换了一件新的衣服。这个叫关天龙的高三重读生倒是跟高贵敏谈个热火朝天，把小陆和小利晾在一边。小陆只是附和着关天龙的讲话。他一会儿去买汽水，一会儿又去买冰棍，很积极的样子，但小利突然感到很无聊。

如果不是因为没有伴儿玩，小利真的不想掺和进来，因为他们对她找男朋友的事没有任何帮助，而她认为自己当务之急是找对象，别的事情根本提不起她的兴致。

这样无聊的聚会又经过了几次之后，小利跟高贵敏说：

“我觉得这样儿特没劲，你继续玩吧，我撤了。”

“慢着。”高贵敏把一双大手放在小利的双肩上，“小利你这个白眼狼，你以为意。”高贵敏开始卖关子了。小利用惯用的眼神向高贵敏妥协。

高贵敏说：“关天龙想追你。”

小利笑了：“这不太可能。他想追我，怎么不同我说，而对你大献殷勤，一会儿是送电影票一会儿是送车票。”因为小利看见过关天龙送了一个月的汽车月票给高贵敏。高贵敏脸红了，但停了一下，认真地说：“关天龙真的是喜欢你。自从我们去图书站时，他就喜欢上了你，怎么样，他现在已经不去哪儿了，你知不知道他本来是要考大学的人。”小利嘴上仍骂着高贵敏：“你瞎说、瞎说，我才不想呢。”但脑子里已经开始去想关天龙这个人了。

在过去的日子里，小利并没有在意这个人。因为他和她心中的白马王子对不上号，虽说小利读高中时也收到过求爱信之类的东西，但小利认为那些是学生的幼稚之举，跟实际上她需要的好婚姻还有离开灰泥街没有多大的关系。

这一天的晚饭，关天龙请了客，虽说他是个穷学生，但却出手大方、阔绰，这让小利很感动。关天龙和小陆都喝了酒，喝了酒的关天龙讲话的声音大大的，这餐饭花去了关天龙十八元钱，这对当时的一个学生来讲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在夜色中，四个人兵分两路，关天龙和小利被小陆和高贵敏故意留在了后边。因为太晚了，不能进学校宿舍的大门了，所以只有向灰泥街走去。

可是没有想到，当走到灰泥街后面的那一个建筑工地时，关天龙突然拉住了小利的手说：“小利，我真谢谢你愿意跟我谈恋爱，今后我会听你的话，为了你，我一定要考上大学。”“你想考什么专业？”

“我想学金融或电子。”

“不好，你应该去学中文。”小利指点说。

“中文是没有前途的。”关天龙说。

小利生气了，她自己就喜欢那些善于舞文弄墨的酸溜溜的人。

“好吧好吧，我就去学中文。”关天龙讨好地说。小利笑了。这时关天龙乘机抱住了小利。小利这是平生第一次被男人抱住，身体仿佛被电击了一般，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在身体蔓延，舒服得令人晕眩。毕竟是年轻男女之间的拥抱，那种感觉像旋风般地席卷身躯的每一个角落，唤醒了曾经渴望而又处于沉寂的细胞，这就注定了他们的拥抱不会是静止的。关天龙的身体发生变化了，小利的身体已经被一种东西顶住。此时的感觉像星火燎原，烈焰耗尽了所有的氧气，他们彼此都感觉到对方的呻吟。尤其是小利，必须紧紧抱住关天龙紧紧贴住自己腹下才感到踏实和舒服，否则她担心真的被风吹走，被火吞没。就在小利张口呼吸的时刻关天龙的双唇把她的嘴给堵住了，一阵的窒息令小利的灵魂好像出窍了，她不由自主地把他的嘴巴也封死，让吻化在了双唇的深处。当然，随着一阵的颤抖之后，小利身体一下子软了，头好像被轰击一般，她似乎失去了知觉。所以她不知道这一吻持续了多久。多年之后她想起自己的初吻，还以为当时不在灰泥街，就算在灰泥街也只不过是通过灰泥街飞到天上去的，在那里她和神仙一般。

这个夜里，小利穿着关天龙的风衣回到了灰泥街谢家房子里。小利的回家，以及小利的神色和这一件男人风衣使全家人受到了震动，这个晚上全家人没了睡意。他们觉得终于有一件事可以让他们思考了，他们可以像灰泥以外的本地人一样去发发愁，想想问题什么的，这有多好啊。因为在本地人的眼里，灰泥街人是不思考也不用思考的人。他们认为灰泥人只需要吃饭和睡觉、生孩子就够了，这是让他们最为恼火的事。这个时候老谢也失眠了，因为他有必要同自己这个丫头谈一谈了。他觉得他养了这么多孩子就只有小利最像他。她争气、不服输和有心计。他想起了当年的自己。于是这个山东汉子在谈话之前喝了一点酒，然后坐在家里的惟一一张竹椅上，当然这一举动在谢家是没有人理睬的。因为老谢的地位很惨，他能干什么呢？除了抡镐头。可这回他还是没有办成自己想办的事，小利根本就没有多看他一眼，便回到自己的床上睡觉了。

后来关天龙是在没有征求小利意见的情况下来老谢家里的。在经过小棚子和里间房那一段路的时候，他的风衣明显有飘荡的感觉。这效果令小利真的找到了一个骑士的感觉，但很快他的气焰却被泼灭了。为什么呢？因为老谢只是用余光瞟了一下关天龙而已。

“你报了哪个学校？大学生！”老谢的声音里充满了敌意。

“我报了清华和北大。”关天龙自信地说“噢！听说你们那里出一个大学生就好像长水痘那么简单。不像我们山东人，山东人的孩子最多是给人当个笑话。你到这里说考大学的事，是想嘲笑俺们关里人吗？你是你们街道派来的吗？”说罢，老谢坐在竹椅上再也不去看面前这个年轻人了，尴尬的气氛终于使关天龙不得不提前退场了。他在心里酝酿了许久的话都无法讲出来，没有机会，更无从出口，这令他很气恼。

“你干什么呢你，撒什么酒疯，你有什么权力跟我的朋友这样讲话。”小利对着老谢发脾气了，把老谢酒杯里的酒倒在了地上。

老谢眼睛看着小利说：“我是说他根本考不上清华和北大。”

“他考上考不上关你个屁事，你有什么权力来对我的事说长说短。”小利发着恨说。“我不能管你了？我是你老子，你是不是忘记了？”老谢觉得自己有些丢了面子。

“你先管好你自家的门，不要一天到晚往家里招野汉子还装着看不见，不就是想让人家帮你养老婆孩子吗！”

老谢的眼睛对着墙，精神开始崩溃了。小利看见老谢的脑袋上有汗流下来的时候心里非常高兴。

“谁家招野汉子了，小婊子你怎么说话呢？”兰姨这时说话了。家里的其他姐妹也都一边剪指甲一边开始变脸色了。

“好，我走，我再也不回到这个狗屎街uff0e婊子街，窑子洞。”“那太好了！放心吧！谁也不会去请你回来的，走得远远的，别让我们看见你。”这是小利的姐妹们对她说的话。小利最终未能同关天龙好上。原来在他们约会的第四次，关天龙在建筑工地的半截墙边再次吻了小利，这对于小利像一颗炸弹，使她的头晕眩起来，整个身子似乎腾空了。没有办我们不是一个人类法，小利被这股生物电又给击软了，她瘫在关天龙怀里的时候，关天龙的手突然来解她的文胸，随后她的一对洁白的****跳了出来。然而，不知为何，小利在朦陇之中突然清醒过来，她发现眼前的关天龙像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男人，瞪着一双饿狼一样的眼睛。小利感到自己受到伤害了，她一把抓住关天龙富有象征性的风衣领口，给了这家伙两个响亮的耳光。

你知道吗？小利虽然说也是灰泥街上出来的人，但是她在这个方面真的与别人不一样的。小利指望自己纯洁的身体可以为自己带来一个好的命，这就是小利的精明之处。

连小利自己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这样做，虽然心里面他的影子还是挥之不去，可是后来的日子里小利就是不想再见到这个男孩子。“你也不看一看自己的样子，你真的比灰泥上的男孩子好很多吗？虽然你说你不是灰泥上的人，但你的生活也不比灰泥人强很多呀？”小利想找的人在她心里已经画好了，她要按着自己的计划来实施，对于这一点谁也挡不住。

小利的第二个男朋友是小利一见钟情的，因为小利喜欢那种文弱书生样子的男孩，也就是在灰泥街上找不到的那种书卷气质。也就是说，是跟她的理想没有什么太大出入的男孩。为了认识这个男孩，小利学会了打网球，这可是这个城市的新潮玩意。每天一下了班，她就跑到网球场上去打球，她故意带了一个相貌和气质都不能够成为威胁的女伴，因为她的目的并不是为了打球，她在等一位心仪的男孩。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就在她快失望的时候，这个男孩子出现了。这男孩子长了一双细眼睛，皮肤白皙，身体匀称协调。他拿拍的姿势很标准，打球的样子有板有眼，虽然他的运动服看似普通，但着在他的身上显得特别的得体，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感觉。小利是有本领让这个男孩子认识她的。果然，男孩子注意到了这个神情有些忧郁的女孩子，因为她的气质和运动显示出了一种不协调。他觉得这个女孩子倒是应该去对月流泪，对风伤怀，而不是在这里生硬地撕扯自己的肌肉。

他叫夏军，当他把自己的名片拿来给小利的时候，小利觉得自己真的是梦想成真了。原来他是本市刚刚成立的证券公司的一名经理助理，此刻小利被一种巨大的幸福笼罩住了，认为她离开灰泥街的日子已经为期不远了。

接下来的交往都如小利所愿，是在小利的精心策划下进行的。夏军的父母也提出要见一见小利了，不出小利的所料，夏军的父亲是驻军某部的政委。夏军的父亲见到小利时并不是很热情，但显得客气：“谢小姐，请吃水果吧。”

夏军见父亲冷漠而客气的样子就同情地看着小利，但又帮不上忙，于是走过来递水果和倒茶。

“你跟小李出去一下。”小李大概是一个警卫员。父亲的声音有点像命令。

小利无助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没有审判，但夏政委口气使小利感到自己的无助和回天乏力，也明白了灰泥街在这些贵族眼里的形象。他询问了小利的家庭情况和所住的地方，当他听完了她的回答也就是他知道了她家住灰泥街时，难以显露声色的领导干部的双眼里却流露出一种不屑或者叫轻蔑的神情。

走出夏家大门的时候，小利流了眼泪，她哭倒在夏军的怀里。夏军被击怒了，一种男人保护弱者的心理使他说出了这样的话：“小利，你先回厂里等我，我回去找他们，谁也拦不住我，我一定要娶你。”

小利眼泪直流，摇着头。她这次不是装的，她真切地感觉到了门第的悬殊，感到了夏军的高不可攀，这样珍贵的礼物灰泥街的孩子没有份，而且无法挽回，所以她的心才会疼痛。这回的眼泪不是装出来的，因为她知道了结果，知道了自己是那个永远没有水晶鞋的灰姑娘。夏军果然没有回来，就像小利预测的那样。再见到夏军的时候，他已经恢复了原有的潇洒，他崭新的摩托车上坐着一个穿网球短裤的白净的女孩子。

见了这最后一面之后，小利知道了即便是自己再纯情，这个世界也是那么的现实，没有谁愿意接受她这个灰泥街的人。灰泥街人被人贴上了标签，为什么我要学好呢，学好了也没有人认为我是好女孩，好女孩难道说就有好报吗？比起灰泥街以外的本地人，小利认为自己哪里也不比别人差，甚至比她们都要好。可是谁理会你这些，只要你是这个街上的人，你就成了电影《流浪者》中的拉兹，只能做小偷而没有其他的选择。

这次精神上的打击，使小利思想发生了比较大的变化。她很快就喜欢喝酒骂人打人了，在那一段时间里看到小利的身上脸上总是有摔伤痕迹。老谢很后悔开始骂自己：“如果我不是看见那个姓关的家伙和他的妈妈在街上卖大葱，我怎么也不会说那种话呀。我是担心小利受苦呀，我造孽！我害了小利。”而实际上小利早就不恨老谢了，因为这就是命，她应该恨谁呢？这回她不那么恨灰泥街了，现在她恨灰泥以外的本地人，她想自己将来要找机会为灰泥人争口气才行。你本地人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装腔作势，虚伪，假正经。难道说你们不吃喝、不大便、不做那些事，你们是神仙？总而言之，这次之后，小利不像过去那个样子了，她好像换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