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头咯咯作响，脸上的笑容也坚硬得像是如同木雕版轮廓分明，余守洪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一脸漫不经心模样的欧阳铁栾，挣扎着从喉头挤出了些许声音：“掌旗杆子，这是……这是哪儿话说的？我余守洪不过就是个给诸位掌旗杆子打杂的碎催，尽心尽力办事，求的也就是能吃口安稳饭。哪儿还敢给自己留什么体己……”

手指不徐不疾地在桌面上轻轻叩击着，欧阳铁栾看也不看脸上笑容都僵硬起来的余守洪，语调中也依旧是漫不经心的意味：“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云归城虽说比不上一府之地广阔，可到底也是南来北往的商贾云集之处。论起好处、油水，怕是比中上等的州府，也不遑多让。除了云归城中打行七杆旗之外，旁的商贾店铺，每年也该对余知事有一份人心吧？”

干笑几声，余守洪说话的声音依旧干涩非常：“不瞒掌旗杆子，这云归城中往来停驻的商贾，多一半那都是手眼通天、在各处衙门里有同年、故旧，连襟、拜把子。伺候好了他们，那是我余守洪该当应分，伺候不好，二指宽的一张条子、酒桌牌桌上一句话，我这一个小小的云归城知事官，眨眼的功夫就得卷铺盖滚蛋！剩下那些……就算是多少给我余守洪一点遮羞挡脸的银子，那可也是三伏天里下雷雨——看着阵势大，落地就没几滴啊……”

微微一抬眼，欧阳铁栾嘴角带着一丝捉狭的微笑，注目看向了余守洪：“这么说……余知事在云归城中干了二十年的知事官，倒还真是个劳心劳力的苦差事？”

用力一巴掌拍在了自己大腿上，余守洪忙不迭地点头应道：“谁说不是呐……”

还没等余守洪开始接茬叫苦喊冤，欧阳铁栾已然抢先打断了余守洪的话头：“余知事，我记得不论是大清还是民国，这云归城里派驻的，全都是流官吧？我学问浅，倒是要请教余知事——这流官一任，到底是几年？”

脸色蓦地一变，余守洪吞吞吐吐地应道：“这云归城……倒是与其他地方派驻的流官有所不同，大约是一任……五年？”

恍然大悟般地点了点头，欧阳铁栾随口应道：“那照着这么说，余知事在这云归城中，已然干了四任？照着常例官制，余知事任期一满，只要官考上有个中评，也就能步步高升。这云归城中一向清净平安，料想着让余知事得个中评的官考，倒也不难。可余知事这一干就是四任也未能升迁……倒是还要请教余知事，这是余知事不能走、不敢走，还是不愿走呢？”

不自觉地伸手抹了一把额头沁出的汗水，余守洪很有些诧异地看了一眼稳坐主座的欧阳铁栾，尴尬地开口应道：“掌旗杆子真是慧眼如炬，我余守洪的这点小心思，倒也真是不该在掌旗杆子眼前显摆了！常言说得好——千里求官只为财，这云归城中风凉水冷，宜人宜居，若不是有个叶落归根的念想牵怀，倒是真想在这云归城中终老啊！”

用手指轻轻一敲桌子茶桌，欧阳铁栾看着余守洪接口追问道：“这么说余知事在这云归城中，一年下来能到手的体己，应该不是个小数目了？”

伸出了一根手指，余守洪脸上全然没了刚进门时挂着的谄媚笑容：“云归城中老规矩，知事官过手的年节挑费、冰敬炭敬，全是逢百抽一！要是另有其他进项，那就得看事由大小，少了能有逢百抽三的好处，多了……拿个一成，也是有的！”

略一沉吟，欧阳铁栾转头看向了垂手侍立在自己身侧的欧阳老狗：“老狗叔，往常咱们给余知事的年节挑费、冰敬炭敬，是个怎样数目？”

从袖管里伸出了三根手指，欧阳老狗恭声应道：“老掌旗杆子在的时候，每年都从府上送去余知事家中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

只是稍一估算，欧阳铁栾已然对一口三尺见方的箱子里能塞进多少大洋有了分数：“老狗叔，也就这一半天的功夫，您先把咱们旗杆子上这几年该送去余知事府上的积欠清了！照着云归城中各路商贾积欠相与的利息规矩，把该有的利息，也给余知事送去！”

微微一点头，欧阳老狗依旧是恭声答应：“遵掌旗杆子吩咐。明儿天黑的档口，这事就能办好！”

眼神中蓦地闪过了一丝喜色，余守洪忙不迭地朝着欧阳铁栾拱手作揖：“谢过掌旗杆子厚赏……”

朝着余守洪一摆手，欧阳铁栾的语调再次恢复了那漫不经心的意味：“余知事且不着急，我话还没说话呢？”

猛地一个愣怔，余守洪赶忙站起了身子：“全听掌旗杆子吩咐？！”

手指轻轻在茶桌上叩击着，欧阳铁栾应声说道：“余知事，我听说这流官……好像都不乐意在这任职之地有恒产？”

飞快地点了点头，余守洪显然还沉浸在多得了不少好处的欣喜之中，答话也利索了不少：“流官在任，这当地恒产就是个宝贝。可一到卸任想脱手，那可就只当是稻草的价钱。人走茶凉，哪儿的规矩都这样，所以……”

竖起了一根手指，欧阳铁栾猛地抬头看向了余守洪的眼睛：“云归城内置办恒产，余知事在任时不论，离任时靠山旗足价加三购回；每年年节挑费、冰敬炭敬按照以往成例加三，加多的三成，你知我知即可，余知事满意么？”

眼睛瞪得溜圆，余守洪愣怔了好一会儿之后，方才犹豫着朝欧阳铁栾拱了拱手：“掌旗杆子厚赐，我余守洪自然是感激涕零。只是掌旗杆子……无功受禄，我余守洪心中难宁啊？”

微笑着摇了摇头，欧阳铁栾竖起了第二根手指：“接应了这些好处，那余知事就得是我靠山旗的人了！而且……只能是我靠山旗的人！”

“掌旗杆子的意思是我余守洪往后就只能替靠山旗办事了？那其他那些旗杆子要是寻上门来，我可不好交代啊？”

“三年内，余知事在暗，我靠山旗在明。三年后，情势总会有些变化，到时候再论短长。余知事，答不答应我这条件，那也都由得你。一时间想不明白，那也不在急上。余知事不妨先回去，琢磨明白了再说。魏岳，送客！”

扭头看了看巨灵神一般从门口走进来的魏岳，余守洪脸色阴晴不定地变换了好几次颜色之后，方才朝着欧阳铁栾又一拱手：“掌旗杆子，那我要是胆小力怯，实在是接应不下掌旗杆子的这份厚赏呢？”

低笑一声，欧阳铁栾看也不看余守洪不断变换的脸色，再次用手指在身边茶桌上叩击起来：“那也都由得你！余知事也知道，这云归城中派任的该是流官，五年一任，余知事可都做了四任了，说不得哪天，也就一步登天、离开这云归城了呢？”

眼睁睁看着欧阳铁栾一脸云淡风轻的模样，余守洪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狠狠地咬了咬牙，猛地朝着欧阳铁栾伸出了一只巴掌：“五成！掌旗杆子要能舍得这个价，那我姓余的从今天起，就只是靠山旗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