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分天下茶馆，少说也有百种模样。

有依山傍水选了风景雅致去处，松木为梁草作瓦，编竹为窗石作墙，走的就是个山居野趣的场面路子。迎门的茶博士用的全是一水儿仕女打扮的姑娘，红泥小炉里松果为炭，一壶山泉煮得泛起了蟹眼珠儿，这才拿竹枝儿做的小镊子在精致陶罐里取上一撮茶叶冲泡开来。

茶碗都不消说，最次的也的是景德镇里雨过天晴的货色。再要有讲究的，大明朝成化皇上使唤过的斗彩鸡缸杯，也见过有人消受一二。喝的那就不是茶，是个讲究做派。

还有市井街头择了热闹喧嚣地界二层小楼，天没亮沿街一排老虎灶上坐着的十几个白铁大水壶已然烧得云雾缭绕，大冬天热呼气隔着半条街都能叫人觉得心头一暖。赶早的熟客离着门脸儿还有两丈远近，迎门的伙计已然脚下生风窜了出去，嘴里头甜似蜜、润如酥的吉祥话儿不要工本般加紧送上。等的熟客进门在常坐的座头上安置下来，一碗茶四样点心眨眼工夫便能搁在眼前。

等的那赶早喝茶的熟客啜一口高茉莉、吃两块酥皮糕，自然有撩起了话头的主儿先把家长里短、街知巷闻故事细细说了出来。有爱说的口沫四溅、指手画脚，有爱听的摇头晃脑、咿呀应声。天光大亮时，谈兴已尽，桌子上抬手撂下铜钱若干后起身飘摇而去。喝的也不是茶，是个朋友交道。

又有高堂密室中备了八仙桌椅，请了各路神仙，一碗茶端上来搁在眼前看也不看，只顾着口舌上细算子丑寅卯、毫厘短长。谈得高兴时，茶碗一碰一饮而尽，金银财帛自然各归各手。讲得不爽利，茶碗一摔只见立目横眉。虽说当场不至于血溅五步，可随后乱葬岗上总也得多出五七条冤鬼孤魂。喝的更不是茶，是个刀头舔血、拿命换钱！

再有云归城中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戳着的荤茶馆儿，打从云归城中有打行的那天起便开张迎客。借着十字大街的地势道路，荤茶馆儿两面朝街、两面筑墙，着实是个敞开大门迎客生财的场面。平日里日上三竿时方才摘下门板，一股子炖肉烙饼的香味顿时就能弥漫了一条街。迎门的伙计一个个全都是眼角眉梢透着机灵劲儿的活泛青皮，算账的掌柜倒是个只有一只眼睛、手指头也缺了三根的半老头子。

差不离是摘下门板后一碗茶的功夫，就有那身穿着青布长衫的牙纪踱着四方步走进了店门。也都用不着店里那些个伶俐青皮上前招呼照应，各家牙纪全都照着牙纪行里的规矩，各家占住了一张桌子，从脖领子后面抽出不论冬夏从不离身的一柄乌油竹骨折扇，打开半扇搁在了桌面上，这才吊着嗓门朝着站在柜台后头零零落落扒拉着算盘珠子的掌柜吆喝一声：“老样儿！”

喊声落地，一杯盖碗茶立马就能叫那些伶俐青皮双手捧着送到了各家牙纪面前。捻起茶托上搁着的粤地橄榄咬上一口润喉，再啜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顺气，各路牙纪的眼睛全都跟流星也似在荤茶馆儿门口转悠。但凡见着有走进了荤茶馆儿、瞧着像是个主顾模样的人物，各路牙纪也不上前兜搭，全都是把一杯盖碗茶喝得吱吱作响。末了还得吊着嗓门朝那些早在身边提着茶壶伺候的伶俐青皮招呼一声：“续高！（牙行经纪俗语，取续连不断、高利不绝的吉祥用意）”

就仿佛山野之中张开大口坐滩头、等吃自来食的娃娃鱼，得着了主顾上眼青睐的牙纪自然是鼓动三寸不烂之舌，巴结上十分心意地拉扯成了一桩买卖。没得着主顾赏脸的牙纪也就只能暗自里叹一口气，发狠一般地端起还烫嘴的盖碗茶，接茬拿眼睛剜肉剔骨般地踅摸着下一个走进了荤茶馆儿的人物。运道好了能拉扯成一桩买卖，站起身来走人的时候，总忘不了拿出一块大洋重重按在柜台上，捎带着朝扒拉着算盘珠子的掌柜一拱手：“掌柜的，借贵地生财，您多包涵！”

万一要得不着买卖，一杯盖碗茶喝到了日正当中，肚子里也老早鸡鸣狗跳地唱起了空城计。生捱了一上午的牙纪也就只能叹口气，伸手把桌子上半开的折扇收拢起来，再朝着掌柜的一拱手：“掌柜的，今儿得是要央告您一声了？”

但凡是见着了这一上午没得着买卖的牙纪，掌柜的脸上倒也见不着丝毫不悦，反倒是客客气气地回一拱手：“三山四水，都是江湖！改日里有求得着您的地方，还请您多担待！今儿都是我的，您赏脸！”

话音落时，一碗炖肉、八两烙饼，早已经搁在托盘上端了过来。眼见着那一上午没得着买卖的牙纪大口小口的吃完后扬长而去，掌柜的这才扒拉着算盘珠子，动笔在一份红皮账本上淡淡记上几笔。有那凑趣的伶俐青皮，但凡是见着那红皮账本写到了末尾一页，立马便会凑到了掌柜的身边，涎着脸塌着腰地朝着掌柜一伸手：“掌柜的，今儿这活儿，您赏了我？”

乜斜着眼睛瞥一眼那最先凑到了自个儿跟前的伶俐青皮，缺了三根手指头的掌柜也就顺手讲账本朝着那伶俐青皮一扔，嘴上笑骂一句：“猴儿崽子倒还真是个精豆子长成的？怎么着——都奔着拿着这账本上各家打行里结账的时候，靠着嘴上吉祥话儿捞好处？”

死死把那红皮账本抱在了怀中，得着了账本的伶俐青皮顿时笑得见牙不见眼：“云归城里打行立下的规矩，各路打行的威风做派，全都指着这云归城里牙行中人传话扬名，这才有了牙行中人在这荤茶馆儿里头能白吃白喝的道理。牙行靠着一张嘴就能伺候巴结来的好处，咱们这下苦劳神的碎催，那不也得从打行得着几个辛苦钱不是？这要是能遇见打行上荤茶馆儿里头夸威亮彩，那能得着的好处更多。只可惜……都多久没见着真有排场的打行旗杆子，上咱们这荤茶馆儿里头夸威亮彩了……”

眼睛微微一抬，缺了三根手指的掌柜猛地一把将那红皮账本从伶俐青皮手中夺了过来：“那你今儿就算是得着了——瞧见街面上过来的人没有？瞅着那架势，今儿就得是有排场的打行旗杆子来夸威亮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