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掌柜的眼神瞧着的方向看去,十几条身穿着短褂打扮、腰里头的靠皮红短刀特意扎在了衣襟外边的壮汉,已然挺胸叠肚地朝着荤茶馆儿方向走了过来。走在了最前面的一条壮汉,手里头拿捏着一把展开来足有二尺多宽的大折扇,照着老规矩里边‘文胸武腹僧道领’的做派,一个劲儿在肚腹前面可劲儿扇动着折扇,楞生生把身侧几名同伴的身前衣襟,都扇动得飘飞起来。
抬手朝着荤茶馆儿里面还没离开的牙纪打了个拱手,缺了三根手指的荤茶馆儿掌柜笑眯眯地开了口:“方才还说着三山四水、都是江湖。改日里必定得有求得着诸位的地方。这不是——话没落音,求着诸位的地方可就来了!您诸位……高升一步?”
显然是老早就知道了打行在荤茶馆儿里边夸威亮彩的规矩,坐在荤茶馆儿里面的牙纪齐刷刷地站起了身子,让茶馆里最靠着门帘的几张桌子给让了出来,各自端着手里的盖碗茶,避座到了茶馆里紧挨着两堵墙的位置上。
也都顾不上再招呼那些个支棱起了耳朵盯着茶馆门口的牙纪,荤茶馆儿里头的伶俐青皮们一把拽下搭在了肩头的手巾,三两下拾掇净了桌面,脚底下跟踩着风火轮似的窜出了店门。离着那十几条壮汉还有一丈来远,伶俐青皮们已然吊着嗓门吆喝起来:“嗨哟……这不是靠山旗杆子里有名的铁胳膊怒爷么?可有日子没在街面上见着了?”
“都不用瞧着您这面相打扮,只听您这落地声根的脚步声,我就能明白是海爷驾到!怎么着海爷——今儿怎么有空上街面上消遣呐?”
刻意拔高了调门的吆喝声,顺着街面上传出去老远。不少沿街铺面看门守店的伙计,也纷纷顺着话音朝着那些横栏着大街、挺胸叠肚朝着荤茶馆儿走去的壮汉们看了过来。
很是得意地挥动着手中二尺来长的折扇,三十多岁就卸了顶的郭怒得意得满脸泛着油光,呲着一口黄板牙、顶着一口丹田气地吆喝着答应起来:“平日里在杆子上打磨身架,也都懒得上这街面上走动。倒是没想到……崽子们这双眼睛,倒也还记得我郭怒的模样?”
扎扎实实一个千儿打了下去,迎在了最前面的伶俐青皮讨好地仰脸看向当街站定了脚步的郭怒:“忘了谁也不能忘了怒爷您呐!旁的都不说,就怒爷那一双胳膊上的能耐,倒揽疯牛、横挡惊马,云归城里打行中,可是独一份儿的功夫!没得说,今儿无论如何得请怒爷赏脸,上小店宽坐!掌柜的瞧见怒爷过来,老早就预备下了烫热的老酒、炖烂的肘子,就等着怒爷赏光呐!”
虽说早明白这就是打行夸威时该走的过场,可耳听着簇拥在自己跟前的那些伶俐青皮掺糖揉蜜一般的奉承话,郭怒的脸上早就笑开了花,说话的调门也愈发地高了起来:“这倒是亏了你们掌柜的这份体贴心意了!得了——走着!”
忙不迭地旋过了身子,几名伶俐青皮让到了路旁躬身迎客,口中更是一迭声地吆喝照应:“怒爷,您脚下高升!”
“海哥,您虎步生威……”
迎着大摇大摆走来的靠山旗下打行伙计,缺了三根手指的掌柜也从平日里绝不轻易离开的柜台后走了出来,远远朝着走在了最前面的郭怒深深一揖:“小店鄙陋,唯有诚心一片呈奉!”
哗啦一声收起了手中巨大的折扇,郭怒端正了脸色,朝着缺了三根手指的掌柜郑重还了一礼:“大旗招摇,只求威名万丈远播!”
对上了这两句打行与荤茶馆儿之间流传了数百年的江湖切口,掌柜的直起腰身,脸上已然带了笑意:“还请诸位旗杆子上的爷们宽坐待茶。”
大步走到了荤茶馆儿门前,郭怒一步迈过了门槛,大马金刀地旋身坐在了迎门的一副座头上:“有啥好茶,先把名儿报来听听?”
侧身让过了鱼贯而入的靠山旗下打行伙计,荤茶馆儿掌柜的脸上笑意更浓,抬手指向了柜台后悬挂着的一溜儿水牌:“茉莉茶香、普洱茶酽,龙井茶清、乌龙茶润,倒不知诸位旗杆子上的爷们,得意的是哪一口儿?”
伸手从怀里摸出几块龙洋,郭怒大大咧咧地将那几块龙洋在茶桌上摆开了个七星伴月的阵势:“靠山旗杆子底下的伙计,从来是拿手里的活儿说话。有能耐的八方来食一口吞下,没本事的财喜上门只得眼红!这不是——昨儿才跟旁的旗杆子走了一回场面,仗着咱家掌旗杆子心明眼亮,旗杆子底下的兄弟舍命忘死,总算是拿着本行里的手艺换了几个花销零钱。没得说,馆子里头有的茶,见样儿每人来一份!桌子上的钱要还不够,我家掌旗杆子有话在先——只管上靠山旗杆子底下取去!”
轰然而起的叫好声,顿时从那些早已经憋足了尽头的伶俐青皮与牙纪口中响了起来。伴随着叫好声响起,十几条端坐在迎门座头上的靠山旗下打行伙计得意洋洋地连连拱手,朝着身侧周遭那些牙纪作起了罗圈揖。
侧眼扫过那些目光烁烁盯向了自己的牙纪,郭怒脸上的得意神色愈发浓厚,翻手又从腰间摸出了一把大洋,顺手在茶桌上撒出了个满天星的模样:“都说是路遇横财、见者有份。咱靠山旗杆子上在场面上得着了彩头,那也自然要遵从着这老辈子传下来的规矩。旁的不论,茶馆里有一位算一位,今儿茶酒开销,都是我靠山旗杆子会东!薄酒不醉、淡饭不饱,还请各位爷们海涵了!耽误了诸位牙行里爷们的买卖,靠山旗杆子也有一份人心奉上!各位爷们,且先得着吧!”
话音落处,郭怒横过了胳膊在桌面上猛地一扫,满桌的大洋顿时被扫得朝着地上坠去。也都不等那些大洋落地,平日里就没少操练这场面上该用手艺的伶俐青皮,已然抖开了搭在肩膀上的手巾弯腰一拦一兜,分毫不差地将从桌面上扫落下的大洋接在了手巾中,再又飞快地在茶馆内空坐了一上午的牙纪们身前,分别放下了两块大洋。
喝彩之声,再次从荤茶馆儿里轰响起来,就站在荤茶馆儿外两条街上缓步而行的欧阳铁栾,也都能隐约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