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还吆喝喧天、热闹非凡的荤茶馆儿里,此刻却是安静得能听见后厨烧水时开水沸腾的声音。原本坐在荤茶馆儿里头的靠山旗下打行伙计,此刻全都横着膀子站在了荤茶馆儿门外三步远近,背朝着荤茶馆儿的门脸,拿人筑成了两堵围墙。
荤茶馆儿里头的伶俐青皮,此刻也全都是靠着荤茶馆儿里头两堵墙,贴着墙根垂手而立,一个个全都是一副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而平日里难得从柜台后头走出来一回的掌柜,此刻却是充当了跑堂的角色,亲自提着水壶为坐在荤茶馆儿里头一张八仙桌四周的五个人分别倒上了一杯盖碗茶,再又把碗盖掀开,小心地搁在了茶碗旁边。
双手一端茶碗,满脸都是骄纵跋扈模样的桂东元托着茶碗朝着坐在八仙桌周遭的其他四人让了一圈,顺势将盖碗茶重重地搁回了桌子上,再又将碗盖一把扣到了茶碗上边:“话不多说,一拍两瞪眼的局!福隆泰要输了这回的场面,从此连铺面带人,全都从云归城里走个干净!要是赢了……二位掌旗杆子,想必您二位也明白,我福隆泰做的是买卖,求的可不光是钱财,还有个脸面。但凡要是二位帮我赢了这回的场面,德盛昌的铺面药材,按着市面上的价儿发卖了,您二位全得!”
大笑几声,康老八也是伸手端起茶碗敬过了一圈,这才将茶碗搁在了桌面上。拿左手捻起碗盖,康老八一双眼睛看也不看满脸骄纵跋扈模样的桂东元,却是乜斜着眼睛看向了坐在八仙桌一侧的欧阳铁栾:“得人钱财、与人消灾,别说桂东主许了这么厚的赏,那就是没了发卖德盛昌的这点好处,我乱云旗杆子,也得替找上门来的相与办事不是?我说欧阳掌旗杆子,这可不是我姓康的不仗义,要会同着大钱旗跟靠山旗走场面啊?”
嘿嘿低笑着,坐在康老八身边的一名生得黝黑干瘦、面颊上还留着一道刀疤的中年汉子,也是轻飘飘端起了手中茶碗敬过了一圈,这才朝着欧阳铁栾呲牙笑道:“欧阳掌旗杆子,我大钱旗从来是做的将本求利、看门守宅的买卖,旗杆子底下的兄弟们日子也都过得紧巴。难得有相与找上门来,您可千万别怪我们兄弟眼窝子浅?等到了场面上,还得请您和靠山旗杆子下的兄弟高抬贵手,赏咱苏黑皮和大钱旗杆子的兄弟们一口饭吃?”
压根都不看一眼坐在自己身侧康老八与苏黑皮,欧阳铁栾也是端起茶碗虚敬了一圈,这才抬眼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阴沉着脸色的焦老掌柜:“焦老掌柜,您这是定了心,非得跟福隆泰走这一回场面?”
同样端茶虚敬了一圈,焦老掌柜重重地叹了口气,伸手捻起了搁在手边的碗盖,轻轻盖在了茶碗上:“事到临头……不由己啊!掌旗杆子,一切只能拜托了!”
微微点了点头,欧阳铁栾转脸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桂东元:“照着打行里的规矩,当面约局,话说完了盖碗为定,再不更改!按说焦老掌柜的也都盖了茶碗,这事儿也就是说定做成的场面了。可我还有句话,得仔细问问桂东主——今儿我照着打行规矩,走个老虎巡城的场面,桂东主该不是凑巧撞上了吧?”
神情微微一滞,桂东元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了坐在自己对面的康老八与苏黑皮:“那就是……凑巧了!”
轻笑一声,欧阳铁栾伸手捻起搁在自己手边的碗盖,慢悠悠地在指间晃动起来:“凑巧了……那要照着这么说,康八爷和苏爷,也是凑巧都想要到荤茶馆儿里喝一碗茶,再又都凑巧瞧见了桂东主正和康老掌柜的当街叫板?”
彼此间对了个眼色,康老八也是捻着碗盖,轻轻用碗盖在茶碗上敲击起来:“欧阳掌旗杆子,您这是话里有话呀?我康老八是个粗人,比不上您留洋回来的学问足、见识多,有啥话,您只管直说?”
微微点了点头,欧阳铁栾转眼看向了荤茶馆儿外面的长街:“这大中午的档口,方才还挺热闹的街面上,这会儿连个人影都看不见了……康八爷、苏爷,您说这时候我要是叫人朝着荤茶馆儿外面扔个旗花火炮之类的玩意,这街面上是不是立马就能再热闹起来?”
脸色蓦地一变,康老八的右手下意识地朝着桌子下一沉,却又硬生生止住了手臂挪动的势头:“欧阳掌旗杆子好眼力!买卖不瞒相与、戏法难躲识家,今儿来找欧阳掌旗杆子,就是想着趁早把这该走的场面规矩给定下来。随身带着几个自家旗杆子里的兄弟,那也不过是应有的提防罢了。话说到这儿,我康老八和苏爷,也就算是把实底儿给您交了!这场面你是打算怎么接应,也都听您一句话?”
嘎嘎怪笑着,苏黑皮却是伸手拉开了自己的衣襟,袒露出绑在了自己瘦巴巴胸口上的一个油布包:“欧阳掌旗杆子想必是知道的,我大钱旗做的买卖,从来都的是拿命当本儿,才能求几个零钱得利!今儿来见欧阳掌旗杆子之前,我苏黑皮早把这本钱给带足够了,就怕是欧阳掌旗杆子一个高兴,想要叫我苏黑皮蚀了老本,那我立马就能恭敬奉上不是?”
瞥了一眼苏黑皮绑在了胸前的油布包,再瞥一眼脸色已经变得煞白的桂东元,欧阳铁栾摇头低叹道:“看来这桂东主非得要跟德盛昌走这一拍两瞪眼,您二位怕是没少在背后使劲吧?我要没记错的话,打行从来都是张口据滩头、坐等自来食。怎么着——二位这是要改改打行这些年传下来的老规矩了?”
也都不等康老八与苏黑皮开口说话,欧阳铁栾手腕一翻,猛地将碗盖扣在了自己面前的茶碗上:“这局我靠山旗杆子应下了!该走怎样场面,三天后照着打行里的老规矩,城东关帝庙前抽签而定。不过……既然康八爷都玩得这么大了,索性再加点彩头?”
微微一个愣怔,康老八紧盯着欧阳铁栾的眼睛说道:“怎么个再加彩头?”
“输了这场面的,掌旗杆子自废两条腿!”
话音落处,站在荤茶馆儿门外的靠山旗打行伙计,几乎全都是身子一颤。有几个耐不住性子的,更是抑制不住地扭头看向了欧阳铁栾,眼神中全是惊愕与激动的神色。
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康老八犹豫了好一会儿,方才狞笑着朝欧阳铁栾摇了摇头,用力将碗盖扣到了自己面前的茶碗上:“看来靠山旗和我乱云旗,这是当真要做成了铁打的冤家对头了!只不过……咱两家的仇怨,日后有的是功夫掰扯,今儿咱们只议论彼此相与要走的场面!旁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