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头村后有一条溪,我和他一起抱着木盆,拿着皂角、洗衣槌洗衣服。
洗完了。
我平躺在草丛里,望着天上时隐时现的流云发呆。
眼睛还是有些模糊,但是周围的一切,轮廓都已经清晰起来。我现在看什么东西,就好像在看晕染的山水画,虽然模糊……却也是别有一番意境在心头。
秦观手捏长长的紫玉萧,用白皙修长的手指,在玉萧上娴熟的爱抚,他温温柔柔的吹起了悠扬而空灵的曲调。
“观,这萧好漂亮。”
“当然,小莲,这可是霓裳紫玉箫。”
“有什么典故吗?”
“没有。”
我无语。
“但这是我娘送给我的。”
溪流没有了声音。
我的耳边,只剩下了他平静的萧声,悠悠扬扬。
“要是我也有娘就好了。”
我把头埋在他的怀里,闷闷的闭紧了眼睛。
背脊徒然僵硬。
他毫不犹豫的放下了紫玉箫,温柔的手,仿佛是生长的蔓藤,轻柔的抚摸上了我的背脊,缓缓的爬上来,蔓延的抚摸着我的背脊,一下,又一下。包容,又契合。
如果人是有灵魂的。
那我想,我的灵魂早已和他契合。
没有更匹配的了。
…………
……
回去的路上,我们还一起欣赏了山花。
烂漫的山花,风情万种的开满了两侧的阡陌。
我伸手,仰起头,轻轻去摘树上不知名的红色山花,鸦雀无声,青山绿水。他站在我的身后,看不见面容,轻轻的扶住我的腰肢。
回去之后,躺在温暖的被褥里,木窗外的世界,已经连成了朦胧的一片雨幕。雨水浩浩汤汤的冲刷着万物生灵,冲刷着我们曾经待过的,院子里的每一角。
这样的风雨。
泥泞如痛哭。
他上了榻,替我系上了眼前的白绫,把我抱在他的膝盖上,我抗拒的扭了一下,他告诉我,纳兰初雪说了,眼睛快彻底恢复的时候,最好带着白绫,防止瞳孔受伤。
我点了头,和他又一次依偎着,温软的睡下。
他的脸下,是我的脸。
他的手里,是我的手。
眼睛彻底恢复的日子,一定是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可能就是明天,可能是后天,彩虹总在风雨后,眼睛恢复了之后,我一定要让他再给我穿一次喜服,这一次,我一定要清清楚楚的看见他。
嗯,就是这样。
…………
……
“观?”
“为什么今天不叫我起床?”
“诶诶诶,观,你不在吗?”
???
我的脑袋里一堆问题。
摸索着往外走了几步,可房间内依旧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也没有。
我心里一紧。
赶快扯掉白绫,刺目的光芒,已经刺痛了瞳孔,可我只瑟缩了几下,便跌跌撞撞的,马上在屋子里,打着圈的寻找他。
双眼的焦点一点点对上。
目光已经无比清晰。
熟悉的板凳,熟悉的木桌,裹着红布的红烛,灶台,绣着桃花流水的床褥,修好了的斧头,熬汤熬药用的大砂锅……一切都还在,丹心如故,除了他。
他不在了。
前所未有的恐慌蔓延上来。
我也不顾自己只穿着单薄的里衣,就发了疯般的跑到了院子里,□□着足,朝四周大喊他的名字:
“秦观。”
我更大声了:
“秦观!”
我越发大声,已经跑出了院子:
“秦观,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啊——”
几个时辰后。
已经不知道喊了多少声。
连嗓子都快哑了。
岁月仿佛在倒流。
艳丽的花儿重新变作了一颗干瘪的种子。
一切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被赶出清风派的那天。
我被夹着手指,痛苦的满身血汗,嘶哑的喊着痛。
历史总是重演。
人生总是重来。
凉凉的雨后,微润的风,白头村人看热闹的眼神,人群中不怀好意的高个子铁匠。
我抱着头,绝望的失声痛哭。
…………
……
夜已深。
我一个人躺在被褥里,从和他认识以来,这是第一次体会一个人孤枕难眠的痛苦。我迟迟的,终于承认了一个不愿意承认的事实。
那就是:他不在了。
他不在了。
他不在我的身边了。
空气里,床褥间,房间的每一处角落,都还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可——他已经不在我的身边,已经不会再陪我说话,与我一起吃晚饭了。
晁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
他走了,走的连一丝痕迹,一丝端倪,一声告别也没留下。
却只留下了我。
还有我腹中连名字都还没有的孩子。
我痛苦的抱着头,低声的啼哭着,竟也睡着了。
七天后。
平静下来,镇定下来。我这才发现,他的消失,其实到处都是疑点,很不正常。
秦观不可能丢掉我和孩子,更没有理由一声不吭的走掉。
那么他一定是遇到了危险——连和我说话都无法说的危险。
被人绑走?被人抓走?被人……杀了?
杀肯定是不可能的,先不说他没得罪过谁,如果真的杀了,没人会抱着尸体走,还费心的清理掉血迹,那他暂时应该是安全的。
被人绑走或抓走?他的武功和我比肯定很强。可如果遇到真的武林高手,想必也是不够看的。可武林高手绑他干嘛?我百思不得其解,唯一想到的,是他神秘的爹爹和娘亲,难道和这些人有关?可如果是这些人,秦观肯定会和我说,不至于这么奇怪,一点踪迹也没有。
我极为费解,担心的要命的时候。正巧听见白头村外,几个过路的江湖少侠,江湖少侠们严肃的说,最近江湖上太不安全了。尤其是美男子。
美男子?
对,他有美色。
我赶快和那几个少侠打听江湖上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有些不礼貌,可幸运的是,这几个少侠很豪爽的告诉了我来龙去脉:原来——最近江湖上很不太平,比“万女求凰”时期还要不太平。最近江湖上,无论正邪,很多帮派的美男都离奇失踪,甚至是民间已经娶了妻的美貌男子,也接连失踪。很多女子和我一样,一觉醒来,莫名其妙的就没了丈夫。江湖上的人都说,这些人是被抓到了流花宫。流花宫从百年前起,就有十年一度的“江湖比美招亲大会”,以此推选副宫主。
我一个头两个大。
比美选亲?流花宫?副宫主?
这些,全部是难以理解,和我的生活遥远的不能再遥远的词语。
但‘流花宫’这三个字,提醒了我。
而我在家里木桌上,发现的流花宫特有的‘流花’符号,更是确定了我的猜想——流花宫中人凡出没,必留下一个流动的花瓣符号,江湖上没人敢假冒,假冒者,死。
这样出神入化,不动声色的,不惊醒我的武功,很可能和江湖上这个奇诡的百年门派有关。
秦观以前曾告诉过我:江湖上自从百年前一场浩劫后,各派元气大伤,有名无实,几乎都是下几流的武功。唯一还实力略强的,是四个势力:流花宫,芙蓉宫,剑影山庄,媚雪山庄。
但芙蓉宫随着上一任宫主的死于非命,已经退隐江湖。
剑影山庄是正派,从不为非作歹,可庄主剑神莲止因思念亡妻语嫣,日日哀思,早已心不在焉,无心江湖事。
媚雪山庄现在是由新的武林盟主上官棠在住。
而流花宫,宫里从宫主到侍者,全部是女人。
武功奇诡,源自西域。
流花宫每十年举办一次威震江湖的比美招亲大会。
全天下,全江湖的美男都会去参加,胜者脱颖而出,成为流花宫里唯一的男性——而副宫主,也就几乎拥有了江湖四大势力其中的一只,从此足以意气风发,笑傲江湖。
而且流花宫所有的女子,都可以是副宫主的侍妾。
当然,副宫主得为流花宫繁衍生息,而且管理宫邸。但总的来说,还是好处大过坏处。
流花宫是个奇怪的门派,从不与外人来往的强大门派,宫内住着无数貌美如仙的女子,更是让江湖中人神往,不知从何时起,有想要从中牟利的人,想出了个损招——在江湖上,各大门派,各种相公堂子里,找来大堆貌美的人,让这些人胜出,成为流花副宫主,再用蛊控制这个人,如此就轻轻松松的拿到了流花宫的势力,足以称霸江湖。
秦观很可能是被人掳走了。
可能是流花宫内部的人,也可能是想送他去流花宫的人。
反正无论是那种人,都肯定和流花宫有关,而且都会很危险。
他要是被人下蛊——那我们的幸福几乎也就完了。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我得想办法去找他,去江湖上,去流花宫找他——即使力量微薄如蝼蚁,我也要竭尽全力。
翌日我收拾好包裹,抚摸了一下小腹,迎着天际边薄薄的紫雾,就踏上了寻找他的路。
就在要走出白头村的时候,村口处,忽然出现了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这是白头村的老村长。
老村长咳嗽了数下,冲我虚弱的叹气:“秦夫人是要去哪里?”
我说清楚后,老村长摇着头,和蔼的笑了:“秦夫人,你还是不要找了。你一个妇人,进了江湖,还不被人生吞活剥了?何况流花宫——连我们平头老百姓都知道……咳咳……这是多恐怖的门派!好好活着多好啊,秦夫人,其实我们村里有几个小伙子,都很钟意你,即使你已经嫁过人,他们也不介意,你不如……”
我没反应,继续准备上路。
老村长叹了口气:
“你们年轻人就是不听老人说话,总觉得我们老人啰嗦。骨头脆了,老气横秋,可我们也曾经是年轻人啊。这么苦口婆心,还不是希望你们不犯我们当年后悔的错误,咳咳……”
我有点动容,并没有打断他。
——他从小告诉我,要孝顺老人,尊重老人。因为我们都有一天会老。
“秦夫人,你知道我们村为什么要叫白头村吗?”
我摇头。
“因为……咳咳……我们这里曾经有过一个美丽的传说……在白头村生活的夫妻,都能白头到老,子孙满堂……而且我们村风景确实好,山水养人,几乎没有江湖纷扰。所以……我们村里的夫妻,活到满头白发的,也确实很多。”
“嗯,谢谢您。我要上路了。”
我转身准备离开。
“唉,劝不动秦夫人,这样吧,”老村长笑眯眯的,“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呢?”
“什么事?”
“带上我孙子阿梅吧。”老村长徒然有些苍凉的笑了,“我家的小孙子也很想去流花宫,我怎么劝他都不听,既然你也要去,那你们不如一起上路吧。路上也有个照应。你一个姑娘去,实在是太危险了。”
我一愣,竟然没有拒绝。
“我小孙子啊,从小到大慈眉善目的,连一只蚂蚁也舍不得踩死。他想去流花宫,是为了见他的妻子。他妻子几年前莫名被一个女人抓进了流花宫,她们说她天赋绝佳,是练武奇才。就这样稀里糊涂的成了流花宫的护法。洗了记忆。早忘了他。阿梅就想偷偷看她几眼,他想的几乎快魔怔了!”
——和相爱的人分别很痛苦。
我有点感同身受,恍惚中,我竟点点头,就这么同意了。
老村长笑了,叫我等他一会,一会便带着个身材高挑修长的年轻男子来了。这男子朝我缓缓走近,宛如朦胧的水雾里,走出的傲骨梅花,凌风盛放。他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面容极其精致,桃花眼,薄唇,秀气的鼻梁,最为画龙点睛的,是他右眼下,有一颗微红的小泪痣。本该无比媚气的长相,却搭配了一张万年冰山脸。这阿梅脸上的表情仿佛被冰冻住了,没有一丝波澜,连目光也是冰冷而淡漠,疏远而拒人千尺的。
老村长拍着我的肩,把我和阿梅送出了村门口,还不断嘱咐阿梅:“臭小子,要照顾好秦夫人啊!”
阿梅冷漠的点点头。
走了许久。
沉默了许久。
我终于憋不住了,忍不住说:“我叫林青莲,阿梅……你叫什么名字?”
“我知道你叫林青莲。”
第一句话。
“梅疏影。”
第……二句话。
梅,疏,影?
不得不承认,这是我听过的最好听的名字。
——如果他也在我的身边,他一定也会说,这位公子名字确实风雅。
梅疏影依旧一声不吭,他沉默的走在我身边。我从没和秦观外的人走在过一起,空气渐渐稀薄,也不知道此时的秦观面对的是什么遭遇,有没有危险,会不会心急如焚,会不会思念我……想着想着,我心里忽然难受的要命。
有人说,只有当一个人失去的时候,她才会学会珍惜。
他不在的每一分,每一秒里,我都寂寞到无法呼吸:我想念他在桃花树下,温柔缱绻的吻;我渴望他低下头,和我说话时,漫天飘着的暧昧气息,好像漫天都下着桃花雨;我回忆坐在他怀里,和他学吹霓裳紫玉箫时尴尬的破音,还有彼此忍俊不禁时的捧腹大笑;我难忘他和我成亲时,穿梭过彼此脸庞动人的风,一身绛红色喜服的他,是真真正正的雄姿英发,英姿勃发,这样的风韵,我想,我一辈子都忘不掉。
我只想活在有你的江湖里,只要有你在,即使我们一贫如洗,即使我们像两个乞丐般卑微的沿街乞讨,幕天席地,可风里依然会满是你的气息,我们依然可以幸福到无忧无虑,侠骨柔情——与你做江湖里最幸福的乞丐夫妻,笑傲江湖,神仙眷侣。
梦里花开,梦里花落。
观,你等我,你要照顾好你自己,我来找你了——短暂的分离,是为了下一次的相聚,桃花流水,大梦江湖——不论你在天涯还是海角,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
(第一卷.桃花流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