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慢慢沉淀思绪。腿部的麻木感越来越明显,她想动却发现力气不足。向欣予优雅微笑的样子,就像站在王子身边的公主,对马上要化成泡沫的人鱼笑。一直到她走开,韩冰都没有再睁开眼睛。为什么安徒生要写出这么悲伤的故事?让人鱼失忆、变心都可以,一定要化成泡沫这么惨?
韩冰的耳畔响起刺耳的刹车声。白色商务车冲向她的一瞬间,已经来不及躲开了。后来,很多人大声呼喊、很多光亮起又消失……她一度觉得自己灵魂出窍,从躯壳里逸出,轻飘飘地浮游太虚。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大风,险些把她撕碎。看到向欣予,韩冰才知道,自己没死。还要远远地看着乔帆和向欣予双宿双飞。
护士把韩冰醒来的消息,告诉守候在走廊里的家属。包括水中石在内的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们迫不及待地想要进病房,却被护士告知,仍未到探视时间,患者生命体征平稳,可以考虑转到普通病房,再行诊治。乔帆在心里喊了无数遍“谢天谢地”,韩冰总算闯过鬼门关,乔帆也看到自己重生的希望。
几个人在韩冰的病床前围成一圈,每个人都强忍住激动,不敢大声说话,也不敢随意碰触韩冰。离开重症病房后,环境给人的压力也缓解了许多。至少这个单间病房有绿植,还有祝愿患者安康的中国结,仪器设备也比原来减少许多。韩冰脸部的肿胀尚未完全恢复。韩文起都有点不敢认女儿。他站得离韩冰最近。
镇静剂的药效渐渐褪去,周身的疼痛又接续显现。韩冰紧闭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韩文华泪窝浅,一声“韩冰”没喊利索,泪珠子就噼里啪啦滚下来,招得韩文起和袁清山也忍不住鼻子一酸。水中石站在乔帆旁边,揉了揉眼睛,克制住没哭。韩冰能活下来,是一件值得欢天喜地的万福之事!
韩冰一句话也没有说,吃力地移动视线,和身边的人一一对视。水中石识趣地挪开身体,让她能完全看清楚站在最后的乔帆。韩冰脸上的平静出人意料地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涌入眼眶的泪水和悬在嘴角、转瞬即逝的笑意。她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流泪,也不要微笑,但到底太委屈,又太庆幸还能活生生地见到活生生的乔帆。韩冰哭了,无声地哭了。泪珠顺着眼角不断流下,流过脸上的血痕,引来一阵阵烧灼的疼痛。她很快意识到自己失控了。乔帆已经是向欣予法律意义上的丈夫。于是,她又把眼睛闭上,装作谁也不认识。韩文华关切地问:“小冰,你想吃点什么?姑去给你做。”韩冰摇摇头,继续沉默。
袁清山大概是捕捉到了韩冰神情突变的原因,他牵牵韩文华的衣服说:“文华,我看韩冰身体还很虚弱,咱们出去寻点适合她吃的东西,顺便也送哥回酒店休息。中石你也回去休整一下。让韩冰好好休息,恢复恢复元气,很快就会好起来的。”
几个人在袁清山的招呼下,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病房。乔帆没有走,他知道袁清山是在给他和韩冰创造机会。一连几天不刮胡子,他的脸上写着大大的憔悴。房间里只有加湿器和检测仪工作的声音。韩冰没有忘记他,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乔帆就确认了这一点。他向前走了几步,抓住韩冰的手,小心地给她擦拭指甲上的血渍。韩冰想要抽回手,奈何乔帆抓得很牢,她的力气还不足以摆脱。
一滴、一滴、又一滴,凉凉的水珠滴落到韩冰手上。韩冰微微睁开眼角,发现是乔帆在哭,像个女人一样,泪落成行,全身都在抖动。他并不知道韩冰在看他,低着头,一边哭,一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醒过来了!谢谢你醒过来了!谢谢你没有丢下我!”韩冰还没有挣扎的力气,无奈地任由手被乔帆握着,不再做任何的回应。
许久之后,乔帆俯下身来,在韩冰淤青的脸上,印下一个深吻,“韩冰,你休想再逃出我的手掌心!“
韩冰不语,心底却在下一秒溃不成军……
一连几天,不管谁轮岗,乔帆都一定是昼夜值守的那个。韩文起赶他,他不走;韩文华劝他,他也不走。到后来,大家索性也就不再坚持。眼前这个男子,两个星期以来边幅不修、衣带不解,抱着韩冰上下楼检查,在护士站和病房间奔来跑去,见者无不为之感动。韩冰的腿骨骨折,不能行走。水中石当即就让姜紫买来最贵的轮椅,可乔帆就是不让韩冰往轮椅上坐,“只要我在,我就抱着,这样舒服!”
身体里外的创伤一天天愈合,韩冰的话语却越来越少,半天都不说几句话。韩文起来探视,问她出院后想不想回老家,她也不说话,只是摇头。韩文华煲来韩冰喜欢喝的汤,喂她一勺,她就吃一勺,不说好喝,也不说难喝。
这天下午,乔帆去公司办离职手续。照顾韩冰的这两个礼拜,他用完了全部的婚假天数。婚礼上的闹剧,公司上上下下人尽皆知。就算唐双和其他人顾忌自己经理的身份,不会当他面说什么,乔帆依然觉得,他无法再继续留下去。何况韩冰那里需要他?水中石和姜紫接班儿,暂时照顾韩冰。
小心观察一番后,水中石看韩冰的气色还不错,觉得机不可失,打算和韩冰摊牌。邓文英和水中月还在酒店等消息。尤其是老太太,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韩冰。水中石各种理由劝说,才拖了两个星期。现在,韩冰情况好转,应该可以和她谈水中月的事情了。水中石故意支开姜紫,让她下楼买些瓶装水,自己则搬张椅子,坐到韩冰身边。
“韩冰,你要是不想说话,听着就可以。点头代表接受,摇头代表不接受。我现在要和你说一件事情,”水中石看了一眼韩冰,确定她在听,便接着说,“我的妹妹水中月,也就是你的亲生母亲,她现在和你的外婆,也就是我的母亲,就住在离医院不远的酒店里。”韩冰的眼睛突然睁得很大,眼神里写满惊愕和惶恐。
“在你面前,我是有过之人。对于我的妹妹水中月,我也是有罪之人。当年,她和你的爸爸韩文起被棒打鸳鸯,我起了很坏的作用。中月以为你夭折,受不了打击,精神失常。这些年求医问药不断,状况时好时坏。有那么两年,我们全家都以为她差不多好了。然而好端端的她去了一趟超市,回来又胡言乱语、疯疯癫癫。她嘴里念叨最多的两个词是“文起”和“孩子”。我知道,这是她心里最大的两块伤疤。我希望你能平静地和她们见个面。了却老人还有中月的牵挂,也许对她将来的身体康复有帮助。你的妈妈,哦,不对,我的妹妹神智不清,可能不能理解你是谁。所以,你可以全程不说话,只要让她们好好看看你就行。”
原本是不想说话,现在是真真说不出话来。30多年里,有一大半时间,韩冰和祝丽娟母女相称生活在同一个家里。那时,她以为,妈妈的爱,就是祝丽娟给她的爱;后来,祝丽娟丧心病狂把老池带到家里,韩冰分明看到人间最可怕的恶魔。至于生母,韩冰脑子里没有任何和她有关的记忆。不幸和伤痛越多,她和生母之间的距离就越遥远。如今,水中石亲口告诉她,妈妈尚在人生,神智不清,韩冰的心里百味杂陈。沉默许久之后,她终于怀着矛盾的心情,点了点头。水中石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乔帆回来了,刮过胡子,还换了一身清爽舒适的衣服,与前几日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当班护士在病房门口,迎面遇上乔帆的时候,吃了一惊。回到护士站,便和另一个护士八卦起来,“哎,你说那个男的是那女的什么人?”
“老公呗,要不谁能没白没黑地这么照顾?”
“我看不像,那女的表情有点冷,谁欠她点什么的感觉。”
“矫情呗,生病的女人都矫情。觉得自己丑了、受苦了,随便一个理由,就可以矫情好几天。”
“没那么简单。昨天我去给她腹部的伤口换纱布。男的在旁边,女的就是不肯把衣服掀起来。我都没法下手干活。后来,还是那男的硬摁着女的手,帮着把衣服掀开的。”
“哟,看给你闲得,还能观察得这么仔细。”
“哼,说得就好像你不八卦似的。干咱们这工作,日夜颠倒,也就能靠病房里这点故事自我支撑了。反正,那俩人关系绝对不同寻常。”
不同寻常的乔帆精神抖擞地出现在韩冰床前,把路上特意绕道买来的红枣粥晾上,准备一会让她吃。韩冰拿手去推,不打算给乔帆这个面子。乔帆心平气和地说:“想赶我走,也得有点力气。乖乖吃饭。”说完,好脾气地一只手拿勺子,一只手按住她的嘴,呼凉一小口,送进她嘴里,再接着挖另一勺。
“韩冰,我只是想问问,你打算沉默到什么时候?就不想和我说点什么吗?”
韩冰摇头,望向窗外。大片大片的白云排列齐整,俨然男人的双排腹肌。深蓝色的夜空躲在双排腹肌后,静默不言。月牙儿闪着银色的光辉,驻守苍穹,陪伴它的,只有近处的一颗星星。多么孤独清冷的景象!
“你不想说,我就不问。我只想告诉你,你看到的并不一定都是真相。我和向欣予只是有一纸结婚证,其他的什么都没有。”虽然心里清楚韩冰不会信,但是乔帆就是急于向韩冰澄清他和向欣予的关系。
任凭乔帆言辞恳切,韩冰是不信的。向欣予私信给她全部的婚纱照片,婚礼现场随拍,还特别大气地在微信里说:“韩冰,我这几天忙着备孕,有点小忙。乔帆借你用,让他好好照顾你。等我不忙了,就去看你。”这条信息让韩冰超级堵心,根本不想搭理乔帆,而是用手指了指门口,示意他出去。乔帆起身走到门口,才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是想做什么,回身一看,马上神色大变。因为韩冰正在伸手去抓立在床边的拐杖,想拄拐下床。乔帆赶紧跑过去扶她,被韩冰倔强地推开。乔帆看不下去了,问:“你要干什么?你的腿还打着石膏呢,能不能别这么任性?”
韩冰不理不睬,继续调整拐杖的角度。乔帆也是霸气,见韩冰如此固执,不由分说地夺下她手中的拐杖,一个公主抱就把韩冰妥妥揽在怀里,一边随意走动,一边用命令的口吻说:“要想快速从我怀里逃开,你最好马上告诉我,你要去哪里?”韩冰顿时败下阵来,冷脸指向卫生间。直到乔帆把她稳稳抱进卫生间,放在马桶上,韩冰也没说一句话。她是又羞又恼,无话可说。
这个世界上,有哪个女人不想把最好的一面秀给在意的异性?韩冰也不例外,却意外地把自己最不堪的样子毫无保留地呈现给乔帆。即便他们之间已经隔了一个向欣予,这种懊恼的感觉还是让韩冰说不出话来。不过,在乔帆看来,韩冰的冷有点费解。他担心过车祸会让她失忆,还想过倘若果真如此,他该用什么事件、什么东西唤醒他的记忆。现在,失忆的不测没有发生,她的冷比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
“韩冰,”乔帆自顾自地说,并不期待韩冰的回应,“我今天下午办好辞职手续了。一是为照顾你,二也是为重新创业。在你完全康复之前,除非我需要外出办事,其他时间我都会陪着你。你发脾气或者不说话,都不会影响我的决定。所以我劝你省省力气,不要再动没用的心思。过去这些年,我们之间有许多未解的谜团,你经历了什么,我也无从知道。如果是伤痛,没关系,我一点一点地陪你忘记。请你给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
“杰森会来看我的,不用你!”
“别再提那个稻草假人杰森,水中石已经告诉我了!”乔帆大声嚷道。
韩冰哑声。杰森的谎言既然暴露,之前很多戏肯定也就白演了。到底还是让他看穿自己的假幸福,韩冰更觉懊恼。她拽过被子,连头也一起盖上,躲在被子底下,没好气地说:“我要睡觉,别来烦我!”
乔帆没有再说话。他看明白了,韩冰缩进一个厚重的壳里,不愿袒露心意,必是因为他不知道的一些事情。韩冰的心里有一道高高的槛,她迈不过来。那就索性把这道槛磨平吧!一个大胆的计划在乔帆脑袋里渐渐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