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下午,萱奴、归年和一班乐舞伎在大殿内演练,各个又累又热,都是满头大汗,几乎把衣服都湿透了。歇息时分,一人拿一把蒲扇,呼呼地扇着。
“归年,汗巾子。”萱奴递给归年一条汗巾子,归年接过来,反而替萱奴擦起来。
“你看你脸上,汗把胭脂都洇花了,你刚才肯定用手摸了脸,像个大花猫。”归年戏谑道:“他们笑了半天了,你只是不知道。把眼睛闭上,我替你擦擦。”
“你怎么不告诉我?还看我笑话!”萱奴待归年擦完,捶了他一拳,说道:“你也把眼睛闭上,我替你也擦擦汗。”
归年顺从地把眼睛闭上了。萱奴偷偷拿出荷包里的胭脂盒子,用指头沾了胭脂,在归年的额头轻轻点了一下,看着好不滑稽。
“擦完了,归年。你帮我倒杯水来喝吧。”萱奴吩咐归年。归年全然不知萱奴在作弄他,还忙着起来去倒水,众伎人原都坐在地上歇息,这时看见归年这副模样,都哄堂大笑起来。
“大唐来的师傅,你扮的是观音身边的善财童子吗?”
“你们夫妇二人倒是很般配,萱奴眉间有痣,你也画上一颗,真是有趣。”
众人纷纷取笑归年,归年拿过一面铜镜,这才看到自己的可笑模样,正要找萱奴算账,两个女宫人走了过来,说道:“国王请萱奴姑娘去清凉殿一趟。”
萱奴本来满怀喜悦,这会儿如一盆冷水浇上。她的面色一下子晦暗下来。归年也感到了不安——这个国王,为什么单叫萱奴一个人去呢?难道别有用心吗?
两人正在迟疑,宫女却催促起来:“姑娘快去吧,一会儿国王该着急了。”
“究竟是什么事?”萱奴期期艾艾地问道。
“我们也不知道,姑娘去了就知道了。”宫女答道。
“我去去就回来。”萱奴情知推脱不了,便要跟宫女去。归年却把她的手拉住了,攥得紧紧的,分明不想让她去。萱奴拍拍他的手,柔声说道:“没事的。我一会儿就回来。你放心。”
萱奴整了整头上的发簪——那是一根尖锐的铜簪,然后跟着女宫人去了。归年呆呆地站在那里,蓦然间有些失魂落魄。
清凉殿里果然十分清凉,几个大瓷缸里放着新盛的冰雪,在消融中散发着沁人的凉意。有一个大缸里却是水,有几尾色彩斑斓的小鱼正欢快地游来游去。拔汗国国王往缸投了几块冰,鱼儿迅速追逐过去,围着冰嬉戏起来。国王见萱奴进来了,说道:“连这鱼也知道贪图凉爽,看来享受安逸乃是一切生灵的本性。”
“不是所有的生灵都如此吧。有些鱼儿就喜欢大江大海,这鱼缸再安逸,也会将鱼困守在方寸之间,终究无趣。”萱奴淡淡地说道。
国王笑笑,说道:“好,鱼缸无趣,我这清凉殿还好吧?这些冰雪是从千里外的雪山上取的。这里的摆设,皆是从波斯运来的。你看这面墙,”国王指着面对大门的镂空照壁说道:“这上面闪闪发光的,镶嵌的都是各色宝石。”萱奴循着国王的手指看去,果然那照壁上镶嵌着许多宝石,映得大殿珠光宝气。
“这清凉缺一个女主人,没有她,再多的光彩也显得空旷。”国王饶有意味地说。
“王后就是后宫之主,自然也不外乎这清凉殿。”萱奴答道。
“那个女人?近来越发不近情理!不要提她。”国王厌烦地摆摆手,话锋一转又说道:“我把这清凉殿送给你。只有你,才配得上它。还有这殿中的几十个奴仆,也都供你使用。”
“陛下,我要它何用?过些日子我们献艺后就要走了。”萱奴说道。
“如果我要你做王后呢?”国王凑到萱奴身边,低声细语。
尽管早有预感,萱奴心里还是猛然地惊悸。国王终于说出口了!
“陛下,我有夫婿了。”
“那个中原人陆归年吗?”国王讪笑道:“长得像弱不禁风的柳树,说起话来像绵羊一样没有底气,毫无男儿气概,怎么可以给你依靠?”
“男人可不可以依靠,不是看他身段魁梧与单薄,说话洪亮与低沉,而是看他有没有担当。他给不了我清凉殿,但是他知道在我热的时候为我擦汗、扇扇子;他给不了我奴仆,但是我累的时候他会为我端茶递水,捶背揉腰,这比多少奴仆都贴心。”
“男人没有长情的。”国王对萱奴说:“你的归年,有一天也会对你厌倦的。”
“不会的!”萱奴断然说道:“我的归年不会的。”
“你看,你着急了是不是?”国王窃笑道:“你敢不敢试试?”
萱奴犹豫着没有说话。
“你也不敢肯定了,是不是?”国王观察着萱奴的神情,竟有些得意了。
“陆归年和萱奴,生生世世在一起,永不分离……”归年在青岭,曾经信誓旦旦地喊过。
“好,我愿意一试。”萱奴下了决心。
归年等得一阵阵心焦。萱奴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仍没有回来。他心不在焉地教伎人们排演《玉树□□花》,几次都琵琶都弹错了韵。申时,他终于耐不性子了,于是让伎人们都散了,他走到堂前,看着地上的花木的影子一点点拉长,心绪烦乱地坐在门槛上。
“归年师傅,请你把这汤水喝了。”一个宫女走过来,手里捧着一个瓷盅。
“这是什么?”归年诧异地问道。
“这是陛下赐给萱奴姑娘的解暑汤。她喝了觉得很好,让我送一些给你喝。”宫女答道。
“她现在在哪儿?”
“她在清凉殿歇息。她让你把这汤水喝了,她在那里等你呢。”
“我倒不是十分口渴,不喝也罢了。”
“萱奴姑娘特意嘱咐,说你劳累一个天,天又这么热,唯恐你中暑,一定要让你喝了再过去。归年师傅,你赶快喝了,我们也好带你过去了。”
虽有些疑惑,归年还是把汤水一饮而尽。只要能见到萱奴,就是□□也罢了。
宫女带着归年七绕八绕,终于来到了一个宫殿前。归年的身上却无端燥热起来。全身经脉膨胀,胸口似有一团火在燃烧。他随宫女进了清凉殿,只见殿内空荡荡的,并不见萱奴。
“萱奴,萱奴……”归年小心翼翼地叫了几声。没有人应声。
归年回头看看,跟来的宫女也不见了。偌大的宫殿内只有他一人,他方想起来要退出去,正在此时,却响起一阵铃铛声,“叮叮当当”,一个舞女从侧门似蝴蝶一般翩翩飞了过来。这舞女脸上系着面纱,只露双眼,手腕上系着铃铛,上身胡服小坎肩,下身穿着红色纱裙,侧面开襟,一条修长的腿若隐若现。舞女跳着胡旋舞旋转到了归年面前,离得近了,尽管她蒙着面纱,归年还是认出来,这舞女叫波儿,平日也有几分轻佻的。
“你怎么在这儿?”归年问道。
“你不用管我怎么在这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就够了。”波儿趴到归年胸前,柔声说道:“这些日子,你教我们乐舞,我早就对你一片倾心了。”波儿口中的气息有一种花朵的味道,像龙脑香,又像丁香这些西域的香料,直扑进归年鼻子里,让人飘飘然。归年愈发觉得燥热异常,似有一种欲念在心里作祟,让他不能安宁。他凭着残存的意志,问波儿:“萱奴呢?”
“她呀,跟国王陛下去了。”波儿幽幽地说:“归年,你管她做什么呢?你看我,哪点不及她呢?我给你跳一段胡旋舞,你看可有她跳得好?”
波儿说着就舞蹈起来,她身段却比萱奴丰盈些,乳峰高耸,双臂袒露着,雪藕一般。她在归年周围飞旋起来,跳着跳着,蓦地脱去了上衣,露出闪闪发光的金色围胸,半个胸脯和雪白的肚子露在外面。她转到归年胸前,把白莹莹的身子缠绕到归年身上,樱桃一般红润的嘴唇隔着薄纱贴到归年脸上。波儿低声说道:“归年哥,这会儿萱奴和陛下正享着鱼水之欢呢。这也难怪,人之常情嘛。那样的美人,谁不喜欢呢。就如此刻你和我,归年哥,我知道你和萱奴分房住,有些日子没有亲热了,真可怜。你就把我当成萱奴吧,她不会知道的,等过些日子你们走了,你们还是好好的夫妻两人,一点都不妨碍。来吧,我替你宽衣。”
归年有些眩晕,思绪也飘飞起来。香气扑鼻又热情似火的美人,此刻正依偎在他胸口,怎么叫人不动心呢?舞女把他按倒在地,伏在他脸上亲吻起来。
“哎哟,看你额头上还有点的眉心痣,我帮你擦了去……”波儿就要替归年擦去萱奴点的痣。
眉心痣!归年听到这三个字突然觉得心里像淋了冰雪,热炭似的心绪蓦地清冷下来。他的眼前出现了八岁时在思浑河边长着眉心痣的女尸,还有萱奴长着眉心痣的脸——凭了眉心痣,归年遇到了恍若缘定三生的萱奴——从八岁起,他就认定有眉心痣的女人才是他的妻子!此生遇到了,得到了,萱奴给予了他所期盼的种种柔情、热情和痴情——此生夫复何求?
“萱奴呢?萱奴在哪里?”归年从地上爬起来喝道:“你们把萱奴带到哪儿去了?”他疯狂地抓住波儿,拚命地摇撼道:“你们是不是串通在一起,想拆散我和萱奴?快把萱奴送回来!”
“你疯了?”波儿挣扎着摆脱归年的双手:“谁知道她在哪里快活呢?”
“好了,够了!”一直和国王站在昏暗的照壁后观看这一幕的萱奴奔了出来。她扑上去抱住了归年,流着热泪说道:“谢谢你,归年。你没有让我失望。我刚才好害怕,生怕你做出什么让我生不如死的事来。”
归年抱着萱奴,叹息一声说道:“我也害怕,怕一眨眼就找不到你了。”
波儿溜走了。国王仍旧站在照壁后,面色凝重地看着卿卿我我的两个人。
萱奴和归年走了,国王站在空空荡荡的清凉殿里,心绪烦乱地问宫女:“让你们给陆归年吃的‘合欢汤’,他吃了没有?”
“他吃了。”宫女怯懦地答道。
“不可能!里面有鹿茸及雪莲,无人吃了不动情。就是波儿,也是最会挑动人心的女人,没有男人可以抗拒,怎么会失手?”
宫女听了,不敢吱声。拔汗那的国王愁眉紧锁,满脸阴云。
夕阳下,马队栖身的小院里暑气仍未消散,众人坐在院中,扇着蒲扇说着话。
“如果这样说,这下可麻烦了。国王定不会对萱奴放手的。”帛黎布听了归年和萱奴回来叙说清凉殿一节,面色沉重地说道。
“是了,这回是拔汗那的国王,可不是那个好脾气的商贾布幺连。”驼子也皱眉道:“人家不杀我们已经是手下留情了,怎能提防不对萱奴下手?”
“大不了就是一个死罢了。”萱奴说道:“我不怕死,只怕与归年分离。”她伏在归年的肩上,无限深情地说道。
“我们不会分开的。”归年安慰她。
两个宫女走上前来,对萱奴和归年说道:“天色不早了,请众位回房歇息。”
“这跟坐牢有什么区别呀?”小喽罗拘弥抱怨道:“起卧都要受管束。”
“回去吧。”帛黎布说道:“不要因小失大。”
萱奴和沉香自回了女眷的寝室。归年和众男人也回了男人的寝室。
“人家就是不想让你和萱奴在一处。”驼子对归年说道:“一定是国王的吩咐。”
“孽缘啊。”一个低沉的声音在角落轻轻地说道,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却是一直都没有发言的空空。是了,平时爱出谋划策的他最近却沉默不语。
“你说什么?”帛黎布问空空。
“自古男女之情常会招致不虞,所以佛家要六根清净呢。”空空说道:“归年,你该放手的时候就要放手啊。不然,为情牵绊,终是误己误人。”
“空空师傅你为什么这样说?”归年责问:“我和萱奴是真心相爱,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为什么要放手?”
“哎,你们自是一片痴心。但痴者,既是妄执——乃佛门大戒。你们看我那俗世的老婆子,若不是那么执著,她早该在家里坐享清福了,还用跋山涉水地来找我,受那么多罪吗?”
“我不是佛门中人,我为什么要学那些三规六戒?我什么都可以让给别人,就是不能将萱奴相让。”归年笃定地说道。
“唉……”空空叹道。
“这也怪我,当初不该把那个杀千刀的阴格救起来带在身边,没想到他是一条毒蛇。”帛黎布自责地说。
众人都不说话了,陷入了沉默。
翌日,乐舞伎们如常排练。天气依旧炎热,国王赐下水果,一人一盒,放在一个木制漆盒中,分发下来。
众人见有水果吃,高兴不已,齐齐打开盒子,见是葡萄与桃子,个个新鲜水灵,都大快朵颐起来。萱奴哪有心情吃?将盘子放在一边,和归年坐在一处,闷闷不乐。这时波儿却跑了过来,见萱奴和归年的盒子都未动,她调笑着说道:“只给了一串葡萄,两个桃子,哪里够吃,萱奴,你们不吃,给我们吃罢。”
萱奴厌恶这个轻佻的女人,她扫了波儿一眼说道:“你专爱吃别人的。拿去吧,当心吃坏了肚子。”
波儿不理会萱奴的言下之意,上前来就揭开萱奴的盒子,边说道:“陛下毕竟偏心,给你的盒子比别人的大些,一定装的也多。我倒看看,都是什么好的。”正说话间,她一声尖叫,后退几步,倒在了地上。伎人们听了波儿的叫声,都跑过来察看。却见那果盒子里恍然盘着一条蛇,头扁而尖,此刻正吐着信子,凶狠地看着周遭,见没人敢上前,那蛇溜出盒子逃走了。
“蛇啊!毒蛇!”伎人们纷纷叫起来。
“波儿,波儿!”有人过去看倒在地上的波儿,却见她牙关紧闭,口冒白沫,气息全无了。
“她不行了。”
萱奴和归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已是惊得六神无主了。半晌,两人才回过神来。
“这果盒原是给你的,难道国王想毒杀你不成?”归年对萱奴说道。
“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萱奴有些不解。
“难道是你拒绝他,他就恼了?”归年疑惑地说。
正在猜度间,早有宫女去禀报了国王,国王疾步走进了大殿,他看到地上已经断气的波儿,喝问道:“怎么回事?”
宫女忙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经过向他叙说了。
“怎么会有蛇?是你们放进去的?”国王疑惑道。宫女吓得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实在不知道蛇怎么会爬进去的。”
“放屁!这盒子盖着,蛇怎么会自己爬进去?”国王厉声斥责:“你们送果盒的路上,中间停留过没有?”
“噢,路过花园的时候见着王后,她说她的狗跑得不见了,让我们帮她找了找,也没找到,我们仍旧送果子到这里来了。”
“王后?她问什么了吗?”国王皱眉道。
“噢,她问哪个果盒子是给萱奴的。我说那个最大的便是陛下特意赏给萱奴的,里面各样鲜果都有。”宫女答道。
国王低头若有所思片刻,吩咐道:“把波儿抬走,果盒子都盖上,一切恢复原样。传王后过来。陆归年,你把琵琶弹起来!”
半晌,王后终于摇曳着腰肢过来了。她见国王和众人都在,归年正在弹曲,便坐在一边没有吱声,只拿眼睛在果盒子上梭巡着。归年弹曲已毕,国王哼了一声道:“竟没有之前弹得好!倒像在敷衍!”
“是了,狡猾的中原人,只当陛下是外行呢,不留神就被他蒙了去。”王后啧道。
“差几日就要大宴群臣,是你们献艺之时,你们预备怎么办?”国王急躁地扇着扇子,脸上的汗早流淌下来。
“陛下,你喝些冰水吧。这暑热的天气,不得动怒。”王后过来,体贴地端过一杯冰水。
“也罢,你给我拿些水果来吃。哪,就是那个最大的盒子,里面有我最爱吃的黄金蟠桃。”国王吩咐王后。王后听了,面色却苍白了,她看着那个盒子,只是不敢上前。
“你去呀,怎么不动?”国王烦躁起来。
“噢,你去拿吧。”王后吩咐身边的胖侍女。胖侍女走上前去。
“慢着!”国王喝道:“我只让你去拿!别人不得代劳!”
王后浑身战栗起来,只是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你也知道怕吗?你怕被蛇咬死,对不对?”国王抓住王后的衣领喝道:“你的心肠未免太狠毒!这蛇是她放的吧?”国王指着王后的胖侍女说道:“她从前是舞蛇女,我还记得!你们在花园里养着一瓮毒蛇——原是做药的,我也知道。我只是想不到,你会想到拿蛇来咬人!”
王后听了,早已瘫软在地上。
“把她们拖出去,关到狱里!”国王下令。王后嘴里还喊着:“陛下,这是有人诬陷我!多半是萱奴!陛下,你不要信她!”但也无力回天,几个膀大腰圆的侍卫早把她们拖走了。
众人看着眼前这场面,都吓得面面相觑,不敢大声喘气。国王对萱奴说道:“你放心,有我在,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萱奴和归年怏怏不乐地回了马队的小院,众人关切地围了上来,听了归年的讲述方才发生的事,都唏嘘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