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悖信义强留萱奴
作者:紫金花园      更新:2020-02-02 02:59      字数:5744

终于到了大宴群臣,伎人献艺那天。萱奴和归年带领众伎人,先后献上了《柘枝舞》、《胡旋舞》、《剑舞》、《绿腰》、《玉树□□花》,皆是由两人教导出的伎人操演。最后,隆重的《秦王破阵乐》上演,一时间鼓乐齐鸣,一百多人披盔戴甲执戟登场,舞队的左面呈圆形,右面呈方形;前面模仿战车,后面摆着队伍,队形展开像簸箕伸出两翼、作成打仗的态势。舞队下面几十面战鼓,擂得气壮山河,声震百里。舞队交错的阵形中,“秦王”出场了。他身披金甲,头带紫金冠,面如冠玉,脸上两撇八字胡,更显英气勃勃。“秦王”在场中飞舞腾挪,做交战的姿态,一时间所向披靡,锐不可当。底下的乐工们齐声喊道:“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这场舞共分三折,每折为四阵,舞伎做往来击刺动作,与歌者的节拍相和。

“气势恢弘,真是庙堂之乐啊。”拔汗那的大臣赞叹不已。

“早就盼有生之年能看一场《秦王破阵乐》,今日如愿以偿了。”

“那个‘秦王’,颇有英雄气概,倒不知是哪位舞伎扮的。我拔汗那有这样人才,才真算得上富有呢。”

“听说是一位龟兹来的女伎人扮的‘秦王’。方才那些舞,都是她教导编排的。”

“噢,有这样人才,何愁我国乐舞不兴?从前国王陛下只是抱怨我国没有像样的宴乐,如今可不是齐备了?”

大臣议论纷纷,都是对萱奴的赞誉之声。

萱奴和归年被国王及大臣轮番赐酒,两人无法推辞,都有几分醉意。特别是归年,他虽心内忐忑,但是国王及王公们赐酒过来,他又不敢忤逆推辞,唯恐触怒了国王,以生不虞。所以,他逢赐酒便喝,到献艺结束之后,已是昏头昏脑的,脚下便打起绊子来,由宫人们搀扶着回马队住的小院去了。国王看了这一幕,得意地笑了——他早已让人在归年的酒里做了手脚,今夜,归年多半是醒不过来了。

萱奴由宫女带着,去偏殿卸去纯金铠甲、紫金冠,洗去妆容,换下衣服,终于松了口气,就要回大殿找上归年一起回去,却归年没有踪影,她四下里找了一圈仍没有结果。这时酒宴结束,群臣已经离开了,连伺候她的宫女也不见踪影,大殿里空荡荡的一片寂静,诡异地像从来没有过欢庆与热闹一般。萱奴有些怕了,想马上离开这里,一个身影却缓缓挪了过来,正如她不祥的预感一样——是拔汗那国王。

“盛况空前啊,真是让人耳目一新。拔汗那等这一场乐舞,等了几十年了。”国王说道。

“谢陛下夸奖。这么说,陛下该放我们走了吧?”萱奴巴不得国王夸奖,这样他该履行之前的承诺,放马队走了。

“都可以走了——只有你,不能走。”国王笃定地说道。

“为什么?”萱奴如遭雷击一般,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如果采玉的人在河里发现了绝世的美玉,他会把这玉又扔回河里吗?”国王问道。

“你是一言九鼎的一国之君,不是采玉的人!你答应如果献艺成功就放我们走的!你不能言而无信!”萱奴大声地斥责。

“你的舞蹈,让拔汗那的宫殿熠熠生辉。为留下你这样绝世的舞伎,我宁可背负失信的恶名。”

“你不能这样做!”萱奴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她日日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这个拔汗那国王终于撕毁了承诺,要强行留下她。

“我会给你至上的尊荣——让你做拔汗那的王后。以后你就是这后宫之主,可以永享荣华富贵。”

“我不需要这些,我只想跟我的归年在一起!”

“不可能了。”国王淡然地说道。

“那我宁可去死!”萱奴拔下头上的铜簪,就要往脖子上刺去。

“你要你们马队的人都给你陪葬,就尽管去死!”国王喝道,如钟一般哄呜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萱奴听了这话,手无力地垂下来,身子一瘫软,披头散发地坐在了地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分开我们?”萱奴的眼泪滚滚落下:“你这样,就是要了我和归年的命。”

“那个陆归年,要不了多久就会忘了你的——男人心性,有几个长情?至于你,我会把你捧在手心里,让你慢慢忘记他。”

“我这一辈子,心里都不会再装下别人。归年就是我一世的爱人。”

“如果你爱他,就让他平平安安地走出拔汗那。这个陆归年,不过是一个平庸之辈,哪配拥有你这样倾国倾城,才艺过人的佳人。即便拥有了,他也无法保全。”

“你这些都是强盗之说!我爱陆归年,我们的情爱与权势无关。你不要夺人所爱!”萱奴近乎癫狂了。

“如果拿你们的情爱与生命相比呢?你会选择哪一样?”国王问道。

“你想怎么样?”萱奴瞪着国王问道。

国王向门口一拍手,一个侍从走了进来,向国王说道:“那个陆归年已经在配殿睡熟了,那些蛇都在他身边爬来爬去,只要他略微动弹一下,便会有蛇咬他。”

“你们要干什么?为什么要害归年?”萱奴听到侍从的话,肝胆俱裂,痛哭失声。

“只要你答应我留下来,我马上着人把蛇都抓走。不然,你的陆归年就要丧身蛇口了。”国王低头对坐在地上的萱奴说道。

“你跟你那王后一样歹毒,你们喜欢拿人的性命当做儿戏!”萱奴用愤怒的眼光看着国王。

“我若歹毒,你们马队一个人都不能活,还能好吃好喝地款待他们?若不是爱惜你的才艺,我早杀了他们了事。如今战事纷争,多几个冤死鬼算得了什么?”国王说道。

“放了陆归年,马上!”萱奴对国王说道。

国王对侍从一摇手,侍从会意,自去放了归年。国王走到萱奴面前,伸手要扶她起来,萱奴摇摇晃晃地自己站了起来,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满脸的灰败,好像灵魂也被抽走了,只剩下一具空壳。

“归年不会答应的。”萱奴幽幽地说道:“他知道我被留下,是不会答应的。你只会收获两具尸首。”

“所以,只有让他对你死心。这样,他才能甘心地离开。”国王似乎已有了成算。

“他不会对我死心的,永远不会的。”

“如果你变心了呢?如果他看到你和我在一起,你愿意做拔汗那的王后,他难道还会留在这里做个失意人吗?”

“他会相信吗?他会相信我变心吗?他相信我,就像我相信他自己一样!他能抗拒波儿的诱惑,我就能拒绝你的蛊惑!即便我对他说想做拔汗那的王后,他也不会相信的!”

“他相信你,也相信他自己的眼睛吧?如果他亲眼看见我和你在一起了,他会不信吗?”

“亲眼看见?看见什么?”萱奴问国王。

“如果他看见我和你亲近,你说,他还能对你一片痴心吗?”

“和你亲近,我死也做不到。”

“搭上你们马队十几口人的性命,你也做不到吗?”

萱奴的脸渐渐白得像纸一样了。她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要这么残忍行吗?我宁可去死,让归年在有生之年对我思念眷恋,也不想看到他恨我,对我死心。”

“这又是何苦呢?思念与眷恋,只会让人品尝无尽的心痛,只有对你死心,才能化长痛为短痛。”国王说道:“他的痛苦与欢乐都在你的鼓掌之间,就看你能不能狠心一些。唯你狠心,才能断绝他的痴心,才能给他以新生。”

萱奴的眼前一片黑暗,宫殿无数的火烛似乎都失去了光明,她知道自己此后的人生里,再也不会有一丝光明了……

清晨,归年从宿醉中醒来,头昏昏沉沉的,眼睛也饧涩肿胀。他环顾四周,见自己一人睡在榻上,于是起来,走到外面,见一个侍卫站在屋外,他上去问道:“敢问我这是在哪儿?”

那侍卫听了答道:“这是配殿。昨日你醉了,陛下让把你放在这里歇息。”

“萱奴在哪里呢?她可也醉了?”归年问道。

“她在寝宫歇息。”

“烦你带我去找她吧。”归年请求侍卫。侍卫带着归年七绕八绕,来到一处富丽堂皇的寝宫,侍卫便不再进了,只让归年自己进去。归年有些惶惑,无端地觉得胸口沉闷,心下一阵阵悸动,但还是疾步向里面走去。

寝宫的中央,支着天竺牡丹色的绢绸围幔,薄如蝉翼,所以隔着这围幔仍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里面的人。但是,此刻的归年宁愿围幔能够遮住里面的人,又或者,他希望自己的眼睛从此失明——因为围幔中央正是萱奴和国王!萱奴坐着,腿上盖着罗衾,上身却只穿着一件兜肚,雪白的脊背□□着。拔汗那的国王□□着上身,双臂环绕在萱奴肩上,正对萱奴耳语着什么,缠绵悱恻,而萱奴白皙的手臂温顺地依在国王的胸口。归年看到萱奴的侧脸,似在浅笑,又似有轻愁——只是没有丝毫的抗拒。

归年拚命地摇头,唯恐自己还在醉梦中,不,这简直是噩梦!怎么可能?萱奴怎么可能和国王?这是他的萱奴的吗?他就要奔上前去,他想把萱奴从围幔中拉出来,喝问这个可恶的女人为什么会变心,才一个晚上,她就和国王苟合了?国王终于发现了愤怒的归年,他笑着说道:“好不容易抱得美人归,简直是销魂蚀骨啊。大唐来的中原,听说你们国人都是谦谦君子,不喜争夺,不像我们拔汗那人是最勇敢的猎人,看到美丽的女人就像看到最稀有的猎物——必须手到擒来。”归年听了这话,脸早已痛苦得扭曲起来,他攥着拳头就要上前和国王拚命,几个侍卫早跑上前来,拖着归年就往外去。归年一面挣扎着,一面声嘶力竭地喊:“为什么?萱奴,你为什么要这样?”几个侍卫不容分说,就要把归年拖出殿外。

“慢着,让我对他说几句话。”萱奴喝止侍卫,侍卫看看国王没有反对,便把归年按在原地。萱奴缓缓说道:“国王已经封我为王后了。我不想再跟你走了,这一路太过辛苦,几次遭遇性命之忧——我不想死在这条路上。归年,我们就此别过吧。你保重。”萱奴没有扭头,在围幔里低声说着,她的声音轻柔而澹定,在空旷的寝宫似有回音。归年听得真切,是的,这是他亲爱的萱奴说的。亲爱的萱奴曾经说过那么多卿卿我我的私语,海誓山盟的情话,让归年沉醉在温柔乡中如醉如痴,此刻萱奴的声音仍那么温存,但是足以把归年打入无尽的深渊,打入寒冷的冰川!

归年被侍卫拖到了寝宫外,他仍在呼喊着:“萱奴,你不能这样!你说过如果和我分开,生亦无所欢,死亦何所惧。我们发誓生生世世都不分离,你忘了吗?”

“快走!你这个穷小子不知道天高地厚!能当王后,谁肯再跟着你风餐露宿、九死一生地做一个贩夫走卒呢?还不快走!”侍卫呵斥道。

归年被押回了马队驻扎的小院,人们已经整理好了行装,都站在院子里观望着,见归年被押着回来,纷纷拥了上去,七嘴八舌地问候:“归年,这是怎么了?怎么这般模样?”

“萱奴呢?怎么没看见?”

归年只是流泪,人已是有些怔忡了,说不出一句话来。

押解他的侍卫说道:“萱奴被国王封为王后,她情愿留在拔汗那。你们收拾好行装就快走吧。若陛下改了主意,不放你们走,那时你们才知后悔!”

众人听了这话,也是诧异,都向归年求证,但归年如遭重创,一言不发,任大家怎么问,只是呆呆傻傻的。帛黎布看眼下的情势,实在不宜多说,于是安排众人整顿好车马,逃也似的离开拔汗那王宫。归年见马队要走,癫狂地抱住院中的一棵树只是不放手,急得众人又是劝,又是拉,争执中直把他的手都抓出血来。最后众人把归年强塞进了马车里,由侍卫引领着终于走出了王宫,直跑了几十里,累得人仰马翻才停下脚步。

“终于自由了!”小喽罗们像飞出牢笼的小鸟。

“这些天提心吊胆的,唯恐哪天那拔汗那国王一恼火便把我们都杀了,这国家没有什么法度,杀个人儿戏一般的。”空空说道。

“只是萱奴为什么愿意留在那里当王后呢?把个归年搞得三魂丢了七魄一般。”驼子叹道,他见帛黎布从马车里出来,连忙问道:“归年怎么样了?可说话了?”

“只是不说话!好像魔障了。哎,那个萱奴当真做了拔汗那的王后吗?我倒有些不信呢。那国王倒有可能让她做王后,难道她真应了不成?”帛黎布说道。

“哎,女人心性,阴晴多变。”空空说道:“萱奴跟我们走了这些日子,吃尽苦头,险丢性命,可能早就心生倦怠了。如今能当上一国之后,焉能不动心呢?”

“我看萱奴倒不像那样的人。”沉香说道:“而且,我们也只是听侍卫那样说,谁知道究竟如何。哎,原不该走得那么急的。”

“人家好容易放我们走,我哪敢停留?”帛黎布说道:“好歹要顾及这十几个人的安危,多在汗拔那呆一天,便多一分危险。我也知道不该扔下萱奴走的,但是这些日子看来,拔汗那的国王倒是真看重萱奴,对她照顾有加,想来即便她留在那里,也不会有性命之忧。”

“只是如今归年怎么办?”驼子说道:“我去看看,好歹让他出来喝口水,活动一下筋骨,人越是闷着越愁苦。”驼子向马车走去,进得马车,见归年蜷缩在一角,头发散乱,面色苍白,眼睛呆呆的,失神地看着一处,半晌眼珠子都不转一下。驼子走上去,拉着归年说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只是不说,萱奴真的变心了吗?你不要闷在心里,跟我们说说也好受些。”

归年仍不说话,驼子叹口气道:“出去喝口水,透透气也好。归年,你跟我出来。”驼子把归年拉起来便出得马车去,归年倒也听话,顺从地跟着驼子出来了。他下了马车,走到“踏雪”跟前端详着,那马见了归年,似乎也感受到他满脸的悲戚,仰天长啸一声,像在哭泣,又像叹息。归年忽然跳上马去,掉转马头向来路奔去!驼子没有防备归年会有此举,待回过神来时忙叫喊起来:“快来呀,归年跑了!”几丈外的帛黎布和空空等人也看到这一节,帛黎布和空空早牵过马骑上去,向归年的踪迹追去。

两人的马哪有“踏雪”跑得快?才没追出十几里,归年已跑得踪影全无。但是两人仍旧照着来路追去,又跑出几里,却远远地看见“踏雪”立在那里,低头在地上磨索着,帛黎布和空空跑到跟前,却见归年躺在地上,额头有血迹,人已是不省人事。

“这是怎么了?”帛黎布上去抱起归年。

“一定是跑快了,从马上摔了下来。”空空推断道,他在归年脸上试了试鼻息,感觉倒还均匀,

“如今怎么办?”帛黎布叹道。

“把归年拴在马背上,我们在前面带路,领着‘踏雪’慢慢走。先把归年带回去再走。”

帛黎布和空空把归年带回了马队歇息的地方,把他从马背上扶了下来。众人围上来察看问候,见归年虽受了伤,但尚无大碍,方放下心来。

“眼下又该如何呢?是继续走,还是找个投宿的地方?”驼子与帛黎布商议。

“我想着,那拔汗那国王不是良善之辈,我们还是再跑个几十里,离拔汗那更远些,再找个地方投宿吧。”帛黎布说道。

“我也是如此想。萱奴被国王留在了拔汗那,倘或她心里还记惦着归年,那国王会不会因些迁怒于归年而追来杀了他?”空空蹙眉道:“世事多变,我们不得不考虑周全些。”

于是马队又整顿起程上路了,归年被安置在马车里,沉香在一边服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