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不远处的将士一抱拳,躬身利落道。
“罗实一行行至何处?”况寥平声问道,复又居高临下地望了望山下的固永县城,纵身一跃从高树上跳下,稳稳落地。
夕阳斜照,于枯林中穿刺而过,镀在他玄黑的甲胄上,熠熠生辉。
“回将军,已过安清县。只是属下听闻安州大雪,只怕今日他们尚回不到城中。”
况寥闻言一颔首,左右看了一周——除去随罗实一行先回的将士,如今他身旁尚有十五人随行。现下一一皆静坐林中,闭目休憩。身旁放了十余辆板车,上头悉数堆满了粮包,非身形健壮者不可推行。
“他们走的可是官道?路上可有幽昌将士阻截?”他蓦地出声问。
“是,将军,没有遇阻。”
况寥闻言眸光一暗,心中计较。
当初派人先行探路之时,他便觉得这幽昌国戍边将士的所在颇有几分蹊跷。而昨日,他刻意令罗实一行二十人先行运部分粮物返城,也正是打着试探的主意。
——不对劲。
颇不对劲。
他常年驻扎北地,对幽昌国南壤数县边境戍守将士的排布自然是稔熟于心。
四日来,他带人潜入固永、安清二县,县中清冷至极——县衙、大户悉数朱门紧闭,街上集市不开,往来无人,流民更是见不得一个,就好似——他们全部都被清理出了县城一般!
再者,戍边将士驻守多处,唯唯弃南下天独一路的官道不顾——幽昌国国力虽说是日渐式微,然寸土寸疆,岂有不守之理!
他心中一沉,眉眼森然。
思忖半晌,他低声问道:“接应可至?”
“是,余下十名男子皆已在安清县外数里等候。”
他听罢,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动身。”
·
廿九,万里无云。
前几日厚重的积云仿佛是一夜间落尽了,堆得安州城满地都是。
苏与约本就睡得极不安稳,堪堪听得鸡鸣,她便挣扎着起了身,窗外漆黑一片。
眼看又一日将至,她整颗心复又沉了几分。
粮食将尽,撑不过明日,安州城内大大小小数千余口这两日来皆是饔飧不继。加之齐潜在旁催促得急,她寻不着人,却又不得不笑脸相迎……
他说,十日。
而今日才是他离开的第五日……
那份户籍簿册呈上去到底是有用还是无用?怎得都五日了,连点消息都不闻!
苏与约心一沉,不禁满脑子胡思乱想起来——难道是去的一路上被人截了没能呈到堂上去?难道是皇帝本就欲借此打杀熙王?难道是季大人不肯帮王爷这个忙?难道是怀抑兄将簿册给弄丢了!
她愈想愈是离谱,只觉得自己快是要被急疯了!
——她当真不知道,她该怎么样,才能撑下去……
她出了屋子,朝阳涂抹在皑皑白雪上,晃得她直眯眼,刺疼得要流出泪来。
“苏大人!”只听得身后有人叫她,她一愣,抬袖抹了一把才回过身去,只见是知县。
来人一脸喜色,满口道:“大人,好事啊!好事啊!”
苏与约眸光一亮,忙上前一步问道:“是何事?”
“方才来人报的信!罗实那些人带着粮食回来了,眼下正往这来呢!”
苏与约听罢,喜出望外,不再多说便疾步朝府衙大门赶去。
堪堪迈出了大门,只见得不远处一路人马入城,板车的轱辘声和人声愈近,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敞亮!
待走近些,打头的罗实见着苏与约就咧嘴笑了,三两步到了苏与约面前,拱手问安,满面笑意。
苏与约亦是喜上眉梢,脑中却是激动得晕晕乎乎的,竟先没顾得旁的事,左右一望,张口就问:“王爷安否?何日将归?”
声音一落,罗实虽是觉得平常,反倒是她自己面上一臊,目光躲闪,生怕教人觉察出些什么来。
“苏大人请安心,王爷带人不出三日即拿下了固永、安清二县的粮仓,当真是用兵如神……”罗实眉飞色舞,将五日里况寥的所作所为一一褒赞,越说越收不住嘴。
苏与约闻此暖笑出声,莫名有了几分骄傲之感。
“……王爷本是让我们昨日就将这些粮食送回来的,却不料大雪封路,故而才拖延了一日。”罗实好不容易说得尽兴,末了才道。
“那——王爷如今?”她轻声道。
“王爷一切安好,眼下尚在幽昌,只吩咐我们这些人先带些粮回来了。”
苏与约点点头,嘱咐刚回来的壮士们好生休息,随之亲眼看着士兵们存粮入库。
清点罢,看着账上的数目,苏与约却是一愣,方才整一个被欣喜扯松的心弦,复又被她拧紧了起来。
——那幽昌的国界,也未免太好过了些。
脑中疑虑难解,她手上却尚有大把的事情要做,一时顾不得那么多,又吩咐了人派发粮食,匆匆忙忙回了衙府。
甫一迈入大门,苏与约却是不料碰上了收拾齐整、背着包袱的齐潜一行人,看上去似是要离府往别处去。
苏与约心一紧,赶忙上前作揖,问道:“齐大人,您这是要往哪去?”
齐潜睨了她一眼,从鼻孔中哼出声来:“呵!熙王爷当真好能耐。”
苏与约眸光一亮,想来是那户簿得用了。她不禁颔首勾唇,狡黠道:“下官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齐潜冷笑道:“哈!拿满城的老百姓自保,还满嘴大义,这熙王也是好算计!”
苏与约闻言面色立马寒得能凝出霜来,怒气是噌得一声往上疯涨!
齐潜瞪了她一眼,却是没待她开口,也未作别,二话不说便蹬身上了马,甩鞭扬长而去。随行二人满脸窘迫,只得草草向苏与约揖了一礼,急忙驾马去追。
苏与约被齐潜那话气得更是一言未发,指节攥得似要崩裂出来。
——放肆!放肆!放肆!
她向来自诩宽容大度,可直至今日方知——她偏偏受不得,谁人辱他一丝一毫!
入了府衙,她一口气灌了三杯茶仍是气不过,好半晌才从知县处得知,齐潜是收得了圣上手谕,道责令熙王回京之事暂缓,且命齐潜先下任州查办南陆案。此乃后话。
·
二月初二,龙抬头。
自罗实一行运粮回城后,从任州北运的济粮更是光明正大地恢复了供给。大晴三日,又恰逢龙头节,安州城中锣鼓喧天笙箫彻耳,来往人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民俗怕伤龙眼,是以素来在纺屋中干活的女子一一弃了针线,各自回家忙活着过节。
苏与约自是准了她们的假,更是到城东去帮着折腾,素日娇养的相府千金也是试着学烙了数张春饼。忙里偷闲,别是有一番乐趣。
苏与约拎着满载的食盒离了城东,一脸笑意却是收不住。
走出了好几步,突然听得身后有人叫唤:“夫人!夫人……将军夫人!”
苏与约闻言止了步子,回头去看,只见得又是一年轻的妇人拎着些什么急匆匆地追着她赶。她见此,满脸无奈之色,眼见着那妇人又是要拿大把吃食向她怀里塞,她急忙边退边摆手笑道:“不用了不用了,当真不用了!给小安儿留着吃吧,我当真拿不动了。”
“夫人您这可得收下,这都是我们的一片心意啊!”那妇人固执道,将篮子直往她手上挽。
二人相互推拒片刻,苏与约是怎得也争不过,只得勉力拎了,连声道谢。
苏与约送走那妇人,连忙加快了步子走,生怕再有谁拎着东西赶她。双臂悬满了食盒食篮,加起来怕是要有二十来斤重。
想来是方才掂锅时就扯着了左肩上的旧伤,如今再这么一提,她一时冷汗津津,嘴唇煞白,细细密密针刺般的剧痛欲教她叫唤出声来。
脚上猛地一绊,站不稳身子,她直直向前栽倒。
前头有雪,想来摔不实——往下栽时,她脑中只闪过这般念头,想着摔下去手上还能轻松些,也就索性闭了眼睛认命往前栽。
蓦然间一阵风至,她腰上一紧,却是被人带了起来,她没想着要站稳,此时却是四肢无力,整个人撞进了来人的怀中。
扑簌簌食盒食篮坠了一地,苏与约睁眼去看,只一瞥就呆在了原地,觉得自己的脑子全糊成了一团。
“旧伤未愈还逞强。”那人出言轻斥,喑哑的声音柔缓地抚过她的双耳,她耳面皆赤,张了张口,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愣了好半晌,脑中浑浑沌沌,心中又惊又喜。
上一瞬还在惦记着的人突然间出现在她的眼前,教她猝不及防,浑身筋络、四肢百骸此时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安放才好——
他不是再过三日才能回来吗?
他为什么突然就在这里了呢?
他知道她这几日做了多少吗?
他……他惦念过她吗?
七日来积蓄封藏在心底的委屈和思念,却似是要一瞬间喷涌而出。
什么君君臣臣、什么礼仪教化,只消见着他,她便忘了个干干净净。
她只顾着看他,贪婪地看他,连唤声“王爷”、站直身子、作揖问安……她全都忘了。
他坚实有力的手臂将她揽着,鼻间充盈着她身上清浅柔和的香气,目光细细描画过她雾气氤氲的灵眸、绯红满布的双颊,全然没想着教她自己站好。
他见得她这幅呆呆的模样,心中怜意顿生,失笑道:“怎得这般爱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