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与约气得四肢微颤,面如纸色。
然于他而言,她的惊恐却是有着别一番意味。
她在乎——
她在乎!
他双眸血丝满布,胸中闷着一股无处宣泄的暴怒,冲得他头脑生疼。
自那日见得她默录那人的诗词,复又思及她当日拒婚的缘由,一股探究之意便在他心中愈酿愈烈,烧得他不能自已!
他忽视、他克制、他压抑——却无奈只消他离她愈近、他愈是抵不过那自心底涌出的意绪。
那日黎明,他问她——你的立场,可分得清?
彼时他脑中浑浑噩噩,竟是忍不住在告诫她,教她想清楚、看明白——她,到底是谁的人!
身在安州数日,他忙得终日不得合眼,犹然抑制不住这份愈浓的猜忌。
他忍不住派人探察,忍不住出言试探……他或许只想要一个答案——她对那人,未曾上心。
然而,摆在眼前的一切,都在趾高气昂地对他宣告、与他证实。
她恰恰爱慕着那一人——他的政敌、他的兄长……他最忌恨的那一人!
盛怒难抑,他薄唇抿成一条线,墨染的眸将眼前人紧紧复紧紧地深锁。
冲昏头脑的情绪,教他压根想不清楚,她为何惊诧、为何发怒。
只一见得她闻言大惊失色,满心的暴戾便教他毫不犹豫地撕毁那人精致的面具、暴露那人险恶的用心——他偏要教她看清楚,她爱慕已久的那人到底是什么丑恶的模样!
心底,一丝报复得逞的快意不知从何而起。
那封密信,正静躺于案上,仿佛一切事不关己。
面对他,苏与约的脑子饶是再不够用,此时也觉察到了他的怒意。
可她想不清,目光在他面上逡巡数回,心思百转——她还是想不清。
“……王爷?”她黛眉紧蹙,懦声询问。
况寥闻声一怔,登时没了反应,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好半晌,蓦地卸下劲来,他哑声低笑。
“退下吧。”吸了一口气,他叹道,身心俱疲。
苏与约闻言一愣,眼前人阴晴不定,只教她愈发迷糊。
“……臣告退。”她躬身而应,退至门口,又不禁停步轻声道,“还请王爷早些休息。”
他闻声未答,身形未动。
直听得身后合门声响,僵直的身体倏然一松,他拖过一旁的木椅,瘫坐在上,整个身子陷了下去,似是被抽净了气力。
许久,他稍稍坐正了身子,取过案上的密信,反复把玩,眸色渐沉,深如墨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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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七年春二月初六惊蛰,一封家书传入安州城——郭静娴殁。
叩门声响,呆呆静坐屋中的苏与约心头一跳,急急忙忙抹了眼角的泪,抬目望去,嘶哑着开腔询问道:“谁?”
“是我。”门外传入那人沉稳的声音,苏与约一听,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起身开了门,看了来人一眼便颔首,正要双手交叠作礼,蓦地觉察右手中还拿着那早被揉捏得不成形的信,胸口钝痛。她眉眼揪作一团,启唇欲要问安,传出的却是她无法抑制的啜泣。
苏与约哭得不能自已,脸上写满了憔悴,双肩止不住地耸动,一句话也说不得。
况寥见她如此,心中怜意顿生。他沉了眼皮,低声道:“马车已备好,你……”
他思量半晌,终不得话。
“谢王爷……”她抽噎不止,抬手抹净了泪,眼角发红,“臣已将……已将户册理好……放在案上。还有城里百姓的……”
她断断续续说道,极力欲将自己身上未尽的要务一一讲清说明,生怕闹出什么纰漏。
况寥看她这般形容,眸色更幽。他默不作声地待她说尽,只上前一步,长臂一伸,将她拥入怀中。
苏与约霎时头脑发懵,暖意透过他薄薄的衣物传去她的面颊、她的身上,鼻腔中弥散开了他发间衣上一抹极清浅的暗香。
她想了许久,才想起了那男女大防,却不待她舍得推拒,他又是进了一步。
左臂揽过她的腰身,右手轻轻按着她的脑后,他稍稍垂首,温热的唇不经意地擦过她冰凉的耳骨,贴在她的颊边,张口沉声道了四字,几近摄去她的魂魄。
他说——“安心,有我。”
她顿时心头大安,眸中睫上悬了许久的泪珠扑簌而下。紧绷着的弦一缓,铺天盖地而来的踏实感拢得她迷迷糊糊、不管不顾,只觉得有他在,她便得以放下一切,不再忧虑、不再怖畏。
她放纵着性子直直伸出手去,手中信纸散落于地。环过他劲瘦的腰际,她用力地将自己深深地埋入他的怀抱里,贪婪地汲取他的衣香、他的暖意。
违礼也好、僭越也罢——
她只想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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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通发泄罢,苏与约面上羞红,悄悄瞥一眼他左肩上晕开一块深色的水渍,她只将头埋得愈低。
况寥见她平复不少,眉头稍坦,轻声道:“行李可收拾好了?”
苏与约一抿唇,只道尚未。收到家书,她除却理好手头事务,便只顾得哭了。
况寥略一颔首,屈膝替她拾了信,平整了一番,放去她手中道:“我去前头等你。”
苏与约目送他离去,思及方才之事,心绪繁飞,脑中杂乱不已。好半晌,才将手中书信叠好,掩门收拾起行李。
行装简便,不过片刻便理好了物什。正环视屋中检查有否遗漏时,她目光一滞。
只见床头放了一方白帕。她一愣,走去床边取了过来。
这正是当日初至安州时,他交给她擦泪的帕子。
这数日她忙得头不沾枕,那日匆匆将这帕子往床头一搁,想着日后洗净了还回去,却不料这一搁竟是耽搁到了如今。
她细细抚过这白帕,只觉得这帕子入手细腻丝滑,心知这料子是极好的,又轻轻展开,只见手帕的一角绣着一株墨色兰草,做工极佳。
她触目只觉得很是熟悉,却又是一时想不起在哪见过了。
盯着这帕子好一阵子,她一咬唇,眉颦眸黯。
这样的帕子,想来……是女子绣与他的罢。又想到自己不堪入目的女红,苏与约幽幽叹了一口气。
她兀自纠结了半晌,却是败给了私心,将帕子敛入了怀中。
只拿这帕子不曾洗净作借口教自己安心,然终究不过是不愿这种旁人赠他的物什被他贴身携带着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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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别况寥,苏与约乘车匆匆南下。不过小半日便入了任州地界,归家心切,又思忖着已修书与季扬作别,遂苏与约不意再绕路入城,着随行将士直直沿官道驾车而下。
大地春回,任州余雪欲净,不过只是大半月未曾踏足此地,见得却是别样光景。
车行半日,只听得驭马的将士勒缰缓行,苏与约心中生疑,挑帘张望,问道:“出了何事?”
那将士一指远处石亭道:“大人,是季大人。”
苏与约闻言心中一暖,眯眼去辨,待车行得近了,才堪堪看清了那人。
季扬闻得车马声,面色一柔,急忙离了亭子,走上前来迎。
苏与约对上他的目光,亦是浅浅一笑。末了,才看到他身后随着两人,一是随行的将士,还有一个竟是许久未见的聂吟絮。
那小姑娘见得她,三两步跑上前,挥了挥手,大着嗓门唤道:“苏姐姐!苏姐姐!”
马车渐行渐止,苏与约提裙而下,两步走到那二人面前,惊疑道:“怀抑兄、阿吟,怎得会在这里?”
“听季大人说姐姐今日回京,要回去……回去……”聂吟絮嗫嚅半晌,怕说了提起苏与约伤心事,愈想愈替她难过,嘴一瘪,竟是自己落了泪下来。
苏与约见状一愣,从袖中掏了手绢,上前一步替她擦起泪来,无奈笑道:“你哭作什么。”
“我……我替姐姐难过啊……”她哭岔了气,又打起嗝来。
苏与约拿她没办法,抬手摸了摸她小脑袋,苦笑道:“阿吟,莫哭啦。”
一旁季扬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虽是面色憔悴,但精神尚好,轻声道:“以诺,这些日子苦了你了。”
苏与约循声望他,亦是好好看了看他,见他瘦了不少,颧骨更显,倒是比以往看上去老气了许多。
“怀抑兄才是。”苏与约抿唇浅笑,“怀抑兄怎得知晓我今日回京?”
她写于他的书信不急,按理说应当是尚未到他手中才是。
季扬略一颔首,只道:“昨日闻得噩耗,又见得有家书与你,想来你多半今日便急着要回京,知你不会入城,遂只好到这来截你。”
苏与约听罢鼻中一酸,有了泪意,抬手擦了擦,红着鼻尖,她郑重道:“多谢。”
季扬宽慰一笑。
不欲多耽搁,苏与约作揖告别。聂吟絮见她要走又是抽抽搭搭,满嘴道定会好好作文、不敢教姐姐惦记。苏与约抱了抱她,竟是有些不舍,嘱咐她道定要认真读书。
上车将别,蓦地听得季扬又唤了她一声。
苏与约掀着车帘,不敢放下。
只见他躬身推手,朝她深深一鞠,口道:“多谢!”
苏与约见此一惊,旋即明白他所指何事,颔首道:“为人臣子,怀抑兄不必如此。”
季扬起身,深深望了她一眼,道:“珍重。”
她眸中一润,点头应道:“珍重。”
马车渐行,落了帘,她潸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