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六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639

元德二十七年春二月初十,苏与约抵京。

行距苏府愈近,她心中愈闷。

偌大的府邸今已白头,入府一路,触目所见皆是惊心动魄的白。前院的花园无人打理,眼看仲春将至,本该是百花争妍之时,却仍是荒芜一片。

问得苏叙所在,苏与约不待更衣洗漱,就先往书房去。

书房房门未闭,房中那人正提笔练字,苍颜银发,只不过是数月未见,却是恍若经年。她心中一酸,轻叩门框。

那人闻声抬眼将她一望,好一会儿,才哑声道:“回来了。”

“是,回来了。”苏与约颔首轻声应道。

苏叙闻言怅惘,思绪烦杂,半晌无话。

眼前的她正逆着日光,见长的身量一如那人的模样。模糊的光影、相似的言辞……房中气息凝结成块,沉沉复又沉沉。

苏与约沉默片刻,走上前去,福身道:“爹爹安好。”

苏叙眸色一清,缓了一缓,抬眼将她细细地打量罢,只道:“洗漱罢,去给你郭姨上柱香。”

苏与约颔首应了,此后无话。

·

时光易逝,转眼清明将至,苏与约解职丁忧已是有大半个月。郭静娴乃苏叙继室,且苏叙尚在,是以苏与约按制当服期年丧。

三月初六,清明时节,繁山的春来得较别处更早些,举目望去满是一片桃红柳绿。碧空如洗、山青水绿,京城百姓纷纷举家上繁山郊游踏青,正是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然苏与约却没能有这般闲心思,携女使一人,不待晨光熹微便至繁山脚下郭静娴的坟处扫墓。

一阵忙碌罢,礼成后天色渐明。

苏与约思量着去繁山上的云清寺烧香礼佛,起身正欲离,却见得有一行人正往这处来。

为首之人乃一年轻妇人,身后女使侍者若干。苏与约仔细一辨,只见那人竟是二姊苏乐语。

苏与约回京回得迟,倒是错过了苏乐语归府操办母丧之事。这一来,二人也算是大半年未曾相见了,苏乐语更是硬生生瘦了一大圈,教苏与约一时反应不及。

苏乐语见着她,也是一愣,愈加显大的双目圆瞪,好半晌才嗡动着唇瓣道:“约儿?”

苏与约垂了眸子走上前去,一礼道:“二姐姐。”

苏乐语抿了抿唇,望了那坟墓一眼,眸光黯黯,轻声道:“……这么早便来了,你也是有心了。”

“应当的。”苏与约清浅道。

话音落,二人半晌相对无言,身后的随侍更是大气不敢出,只听得侵晨的山中虫鸣声声连成一片。

“我……尚要上山礼佛。”苏与约一抬眸,突兀道。

“啊,你去罢。”苏乐语闻言也似是松了一口气,侧身让行。

二人相别,彼此擦肩而过。

苏与约直到入了山道,才回头望了那人一眼,那人正跪在坟前,双手合十。苏与约心头一凄——虽说是姊妹二人,却也是求不得。

她带着女使一路往山上去,入了云清寺,只见里头早已是挤满了来人,摩肩接踵。

主殿中烟雾弥散,非一丈近处不可清晰得见;细细碎碎的念经声、木鱼声、喧嚷声、咳嗽声交织搀杂,钻得人耳根生疼。浓烟滚滚、香气蒸人,她不过才待了片刻,便觉得头昏眼花、胸口发闷。

女使疏通了关系,苏与约终得是入了里殿去。

又是小半日功夫,待得礼罢,苏与约辞别了招待的僧人。

出寺时,苏与约正路过寺中一亭,远远望去,那亭中似是有一白衣男子。苏与约未多想,更无意结识,正择路绕道而行,却听得身后传来匆匆忙忙的脚步声。

“苏大人!苏大人请留步。”

苏与约回头去看,只见是一小厮,倒有几分眼熟。

那小厮走到她身前,恭敬地作了揖,开口道:“苏大人,王爷有请。”

苏与约闻言脑中一空,急忙抬头去望,只见那亭中正立着一笑望着她的男子——正是端王况祁。

她心头一沉,却是从未想过那人竟也在这里。

她点头应了,一边随着那小厮走,一边收拾起了自己的脸色。走到亭中,只见况祁着一身素白,面如傅粉、发若泼墨。眉胜远山,凤眸含笑,朱唇皓齿,足以教天下美人皆黯然失色。

饶是如此,她也只瞥了他一眼,颔首不意再看。

“端王爷万福。”她福身道。

况祁将她好好地看了看,走上前,柔声道:“瘦了不少。”

苏与约垂着眼皮,听他这般一如往日的关怀,心中一堵,不禁颦眉,只道:“谢王爷关心。”

“今日,我同你二姊一齐来的。”他侧身负手,勾唇浅笑,一如万花齐盛。

苏与约睨了他一眼道:“是,臣方才在山下见着侧妃殿下了。”

况祁侧目看她一副乖巧的模样,却是笑,伸手欲抚她的头发。

她下意识倒退一步,心中厌意顿生,抬眸又见他微僵的面色,她连忙拱手择言辩解道:“王爷恕罪,男女授受不亲。”

况祁听罢轻笑出声,轻言问道:“阿宛怎得与我这般生分了呢?”

苏与约怔了怔,一时竟是不知道该如何答他。

他眼角的弧度一缓,面上生寒,也不待她答话,自顾自嘲道:“也是,阿宛大了,该有自个儿的小心思了。”

况祁说罢缓步走到栏边,眺望远景,平声再问:“北地可美?冰封万里,想来是我尚未得见的盛景。”

苏与约闻言一愣。

北地可美?未曾得见的盛景?

她霎时心头火起。

思及她初到北地时的满目疮痍、思及他卑劣的算计、残忍的手段——她是又恨又怒、又急又惧!

她深深咬唇,眼前人的一番话教她反胃欲呕,掩在宽袖下的双手紧攥硬得像块石头,她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微微打颤。

平复了好一会儿,她齿上倏然一松,勉力挑唇开口道:“北地事务繁杂,冰封万里美是不美臣不及细看——只是臣倒是看到了一事,心中很是不解。”

“喔?何事不解?阿宛且说来与我听听。”况祁挑眉一笑,倒是颇觉有趣。

“臣有一次见着树上有二鸟争巢,臣愚笨,实在是想不明这巢穴有何可争。”

况祁听罢,眯了眸子,勾唇道:“飞禽以巢为居,巢小而鸟多,自然是你死我活,又怎能不争呢?”

苏与约只觉得四肢百骸寒意顿生,她抿抿唇,冷声再道:“只是这中有一鸟,竟是用喙拆那搭巢的树枝以驱敌,殊不知这敌赶跑了、那巢也拆完了,最终只落得个冻死枝头的下场——臣当真疑惑,不知此鸟究竟意欲何为。”

话音方落,况祁朗声大笑,抚掌连声道:“有趣,有趣。”

苏与约静静地看他,未置一词。

况祁兀自笑够,一沉脸色,深深地望了她一眼,点头轻道:“你长大了。”

说罢他转身,复又一派疏离地笑道:“时候差不多了,本王该回了——苏大人,改日再会。”

她四肢僵直,极力屈了膝,福身道:“臣……恭送王爷。”

待那人离了她目光所及,她才敢直膝而起,额边湿意凝成细密的水珠,脊背生热,双拳犹颤,颇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怖畏之感。

她长长一叹,身心俱疲。

·

郭静娴去后,偌大的苏府中也只剩下苏与约一个女主子,而柴络又上了年纪,近来身子不大好,遂苏叙准了他回乡养老,是以府中大大小小的事务皆由她承了下来。她以往只见得郭静娴云淡风轻的模样,却不知府内府外一家上上下下的打点竟是这般繁杂,倒是教她适应了好些时候。

日日打点罢府中要务,苏与约闲来无事,倒常去与休憩在家的苏叙下棋点茶,间或杂谈,久而久之倒是从苏叙那儿学得了不少官场上的人情世故。

是日午后,丽日临空,后花园中百花争妍、庭木葳蕤,流水潺潺绕亭而过,波光潋滟,清澈见底。父女二人正在亭中点茶赌书,倒也是闲适。

苏与约将一盏堪堪分好的茶呈到苏叙面前,待他接了,半是紧张半是期待地望着他。

苏叙面带笑意,睨了她一眼,好整以暇地举盏细赏,只见盏中沫饽云白,水纹晚露,茶乳相容,他点头笑赞道:“不错。”

苏与约听得爹爹赞许,松了一口气,嫣然一笑。

苏叙一边品茶,一边打量着苏与约,见她明眸瓠犀、身段妙曼,俨然已是长成了一个大姑娘。

他欣慰长喟,却是百感交集。思量罢,他叹声道:“约儿十六了罢,待来年开春除服便是十七岁了。”

不知道自家爹爹为何突然有如此一问,苏与约手上点茶的动作一顿,茶面上方兴的泡沫霎时萎顿了下去,倒是坏了一盏好茶。她抬眸抿唇笑道:“是,约儿来年便十七了,只是——爹爹怎得突然这么问?”

苏叙笑笑,抿了口茶,再道:“你二姊年不过十五便嫁作人妇,去岁你本也是要嫁的——只不过你这孩子,从小便颇有主见,内里倒是同你娘亲一样的烈性子。”

他说罢,黯然一笑,摇头喟叹。

苏与约听得爹爹提起娘亲,也是心中一堵、气息一滞,半晌才垂眸回了苏叙的话:“约儿也只是想同爹爹一般——为民请命罢了。”

苏叙心知她伶牙俐齿,遂打趣道:“你那些个小心思,为父怎会不知?你二姊出嫁那日,你嘴撅得能挂个灯笼。”

听他这般说,苏与约面上一红,心中大窘,目光移去了别处。

他见她又羞又臊,忍俊不禁,笑着笑着却是咳了起来。

苏与约闻声一愣,急忙起身过去帮苏叙抚背顺气,蹙眉道:“爹爹这是怎得了?可是吹着风了?不若先回屋罢,约儿今晚寻大夫过来给您看一看。”

苏叙缓了缓,摆手笑道:“莫慌莫慌,不过是呛到了,不必折腾。”

苏与约又细细打量他面色,见他确实无碍,才打消了念头。

“你归家数月,却是少听你提北地的见闻——”苏叙啜茶润了润喉咙,蓦地看向她,眼风犀利,“可是出了什么事?”

苏与约一惊,脑中一空,半晌未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