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七
作者:我言      更新:2020-02-02 03:11      字数:3351

苏与约思忖半晌,心知爹爹虽赋闲在家,但知晓的东西恐怕半分也不会比她少,是以不知他此问何意。

末了,拣要事开腔道:“约儿此番北上治雪,倒也无甚见闻——若要说的话,想来其一,北上途中,熙王爷遇刺,万幸未伤及性命;其二,博陵东路十二州的污银,王爷如数都查出来了;其三,幽昌流民南下,王爷收留了他们……如是而已。”

苏叙耐着性子听她干巴巴地说罢,倒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肩上的伤可好全了?”

苏与约心头一颤,垂眸应是。

苏叙听罢心疼,也不好说她,又道:“此行,你可看清了?”

她闻言眼皮一沉,浑身血液一滞,四肢战栗不止,抖着唇轻道:“是,约儿看清了。”

他长叹,斟酌片刻,低声道:“朝堂是一潭浑水——我实不愿教你踏足。”

她听罢,却是湿了眼眶。

十年教养,他极少对她作出的决定说一个“不”字——她要读书,他便送她去学堂;她欲入仕,他便为她四处周全;她将科考,他便评点她文章……

时至今日,她才终是得知,他真心惦念着的,不过只是她的——平安喜乐。

苏叙见她眼中泛了泪光,神色一变,浅淡道:“不若,请辞罢。”

听此,苏与约忽地一抬眸,满面惊诧。

“两位王爷怕是嫁不得了——不过,这京中自有大把青年才俊任你挑选,爹爹自可替你周全,找一桩好的婚事,保你今后一生顺遂。”苏叙这番话说得清浅,却是将她吓得魂不附体。

她登时后撤了一步,双膝往地上一撞,急道:“爹爹!约儿不愿嫁!”

苏叙端看片刻,低声问道:“这又是为何?”

苏与约一哽,却是不言。

“你如今已在熙王麾下,自然同端王势如水火。你自幼聪慧,那不该有的念头当早已打消了才是。”苏叙轻言辨析道,看她镇静了下来,又道,“再者,你性子随了你娘亲,不愿嫁与熙王,想来只是不愿为妾罢了。”

她听罢动了动嘴唇,仍是不语。

“是以,你大可不必再置身官场、做那些个绞尽脑汁的算计。倒不若寻个称心的人,嫁去做个正妻——如此,你又为何不愿?”苏叙说罢,仔细看她脸色变化。

许久,却是浅笑。

苏与约亦在看他,心想——在他的面前自己果然是藏不住话的。

不禁扬唇一笑,眸光盈盈发亮,她一字一顿道:“爹爹不必担心,约儿心意已决,愿此生为熙王所用,矢忠不二。”

苏叙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蓦地大笑出声,摇头笑叹道:“罢了罢了,女大不由爹,女大不由爹咯!”

二人相视一笑,复言别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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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七年春三月廿一,春雨连绵。

幽昌国来使入京,赔礼万千,言道流民南下一事实是戍将一时疏忽大意,叨扰天独实非本心,前年和谈依旧有效,望得谅解,并请将安州城中的幽昌流民遣返安置。

苏与约闻得此讯,头汗涔涔,心中乱作一团。

遣返安置?

什么叫遣返安置——这分明是要叫一城上千口百姓去送死!

她心中又急又气,却是什么也做不得。又找苏叙商量此事,想着能否请他进言劝解,可谁知苏叙竟是一脸高深莫测,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苏与约哑口无言,登时没了法子,只得在心中祈祷、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熙王爷在。

——他定能护得住他们。

朝廷里却是迟迟未有消息传出,苏与约心中惴惴,不知皇帝对此事到底是如何考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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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数日,博陵东路任州城衙府。

抄手游廊中,季扬行色匆匆,纵是满园花开正好、春意正浓也缓不得他的步子。

走至书房,叩门而入,案前坐着的那一人,俨然是数日前堪堪南下任州的况寥。

他睨了季扬一眼,落笔又书数字,问道:“如何?”

季扬揖了一礼,从袖中掏了密信递过去,低声道:“幽昌使节请皇上遣送流民回国安置。”

况寥神色一变,抽过季扬手中的密信,三两下撕封展信,一目十行。

阅罢,他深深闭眼,一声长叹。

“殿下待如何?”季扬躬身询问道。

况寥心思百转千回,好半晌,冷声道:“即刻调兵北上,大闭城门,决不可放百姓出城。”

季扬闻言,拱手应下,先行退了出去。

见人合了门,况寥猛地一撂笔,墨水沿着毛笔尖爬上宣纸去,晕开了一块黑迹。他又叹,伸手按了按额头,眉间忧虑更盛。

心知急躁无用,他遂起身绕着书房踱步,复又立于书架前,仔细打量起架上拾掇得极为齐整的书来。

这书房……他愣了愣。

——好似是她尚在任州时一直在用罢。

思及此,他眉头一缓,心头阴霾消散了不少。

一行书望去,他目光猝然一顿,在齐整的书列最末,竟是放着一本他极为眼熟的书册。

他不禁抬手去取,草草一翻,略感惊异——本该是放在德静军军营的抄本,怎会在此处?

正生疑,他将那书一页页翻过,却是眼前一亮。

他素来抄书有在一旁作注的习惯,是以方才粗略翻看时,纸边角处堆着的满满字迹倒没能教他留意,而今细细一看,却是满心欢喜——她竟也在书旁作了注!

她的字严谨沉稳,用力较重,正合了她细致认真、一丝不苟的性子。而形貌上却与他的字有几分相像,这倒也怪不得刚刚他未能立即辨识出来了。

长指一掀,翻至卷首,竟是将盘旋脑中的诸多算计与顾虑忘了个干净,他从头而起细细读过。

他愈读愈暖——只见她所注之言,大多是应他所注之语。或是赞同、或是不解、或是异义,措辞委婉,教他看着心中很是熨贴。

阅至某处,他眸光一闪,脑中霎时思绪如潮。

他不由得勾唇浅笑——他要谢她的,已是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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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一,幽昌使节再进言,求请遣返流民,帝固置之。群臣以为遣返流民实属应当,众议皇帝此举不当,其中以端王党一派疑议尤盛。

次日,熙王一封万言书直呈天听,力陈新政,请划安州二县并议幽昌固永安清二县为“两属地”,允当地百姓享双国籍,与幽昌国共治,化干戈为玉帛。文中新法详列,条条例例无微不至、确实可行,当真教人啧啧称赞。

此文一出,举世震惊。

苏与约听闻此事,流经四肢百骸的血液皆沸腾不止,一篇长文翻来覆去读了千千万万遍,茶饭不思、夜不能寐,真真是一整颗心都丢在了精明强干胸藏韬略的那一人身上!

皇帝曰善,群臣赞许,而那幽昌国自知势弱却不料得了好处,遂欣然从之。是故,皇帝命熙王躬行践履、将功抵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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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德二十七年夏五月廿四。

光阴似水,稍纵即逝——自君诀逝世,也有十个年头了。

是日天色微曚,苏与约便起身洗漱,待收拾罢去了堂屋。只等了片刻,便见得苏叙缓步而来,面色憔悴,似是一宿未眠。

他看了她几眼,询问道:“东西都备好了?”

苏与约轻声应是。

“那……走罢。”他长叹道,目光凄然。

二人坐马车行至大相国寺,只见得寺前已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苏与约细细一想,恍然大悟,原来今日正是开放万姓交易的日子。

思及此,她不禁偷偷睨了一眼苏叙的神色。这大相国寺素来颇受文人学士喜爱,只是在她记忆中,是从未见过爹爹来逛此处——却不知是有何症结。

苏叙见此盛景,未置一词。

二人入得寺中,很快便有僧人迎了过来,同苏与约寒暄数句,又见得苏叙,却是惊异。

往年的这个时候,苏叙常是忙于朝务,礼佛祭祀一事多是苏与约一人来的,这寺中僧人也是晓得,不待她打招呼便已是面面俱到。

苏叙首相之名积威久矣,虽说罢相数月,却是无人敢欺。是以,那僧人见得相爷竟是来了,仓促报了信,不一会儿,连住持方丈都亲自出来迎人。

二人礼佛祭奠罢,只见有僧人来请苏叙,只道是大师相请一叙。

苏与约知苏叙于此寺中有故知,遂自己去了那中庭两庑闲看,倒是见得了不少新奇玩意儿。珍禽奇兽、书画古器、香薰珠翠……货品玲琅满目,应有尽有、无所不有。

绕开挤得满是人的铺子,在那市碑文古籍的僻静处,苏与约倒是流连了好一阵子。

倏然见得一字帖,细细一辨竟是一前朝大家所作。苏与约喜笑颜开——这不正是怀抑兄所喜爱的大家墨宝!

正想着,就往那铺子前凑去。

且待她开腔,却不料身旁猝然插|进来一宛转的女音,利落道:“店家,这帖子我要了。”

苏与约一哽,循声望去,只见那女子着一袭丁香襦裙,秀鼻高挺,妍姿俏丽,正是人间绝色。

那女子亦侧首投来轻轻一瞥,顿时神色微变,转过身来,望着苏与约淡笑道:“这不是苏大人么?”

苏与约闻言一愣,脑中闪过去岁天寿节宴上见得的那一人。

她一惊,连忙福身道:“五皇女殿下万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