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惊变
作者:小隐于林      更新:2020-02-02 04:50      字数:6193

阴冷潮湿的牢房里,月麟如一具毫无生命的死尸一般蜷缩在地上,只有偶尔颤动的眼皮和紧皱的眉头能显示出她一息尚存。伤口的血凝固了又渗出来,与她身上的衣服和地上的茅草粘在一起,稍微动一动便牵扯出钻心的疼痛。

牢房里寒意沁人,月麟两天水米未进,又饿又渴,正常人觉得凉爽舒适的温度,月麟却如坠冰窖,一丝一毫也抵御不了。

这种直侵骨髓的寒冷让月麟想起了钟离城外,她与嬴玹受困的那个山洞。那时候,嬴玹将自己的衣服披在她身上,然后背着她在黑暗中走了好长好长的一段路。那段路真长啊,长到可以走完她一生中所有的平静和快乐。

而现在,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山洞,可是身边没有了嬴玹的温度,她孤零零一个人在寒冷的黑暗里奔跑寻找,没有人回应她,黑暗里只有她自己,只有她自己。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随后牢房的锁被打开了,月麟听见良姝的声音响在自己近前:“月麟姊姊,这几天在牢里可还受用?”

月麟乏力地将眼睛微微睁开,看了她一眼,然后复又将眼皮阖上,一言不发。

良姝蹲了下来,欣赏了一会月麟惨无人色的脸,笑道:“既然母后暂且留你一命,我也自然不好跟她对着干。你饿了吧?想吃饭么?”良姝从雀儿的手中接过饭碗,端到月麟的鼻尖,月麟终于被饭菜的香气激起了一丝气力,她伸手去接饭碗,良姝却将手中的碗收了回去,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向她道:“你要是想吃,就跪下来求我。”

月麟冷冷地瞪着良姝,她知道自己饿到快要虚脱,如果不吃东西,她根本熬不下去。月麟瞪了良姝半晌,终于伸手撑着冰凉的地面,将自己的身子支了起来。遍布全身的伤口使她剧痛得颤抖,但她一声也没有哼,却是屈起双腿,朝良姝缓缓地跪了下去。

良姝看着月麟,似乎对她毫不反抗的举动颇为意外,但她只是愣了一下,就爆发出得意的笑声:“我说过,你曾经给我受的耻辱,我会全部讨回来!只是我没想到,你月麟是个这么没有骨气的人!”

月麟双膝触地,头却高高昂着。只有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才知道,在死亡面前,尊严根本什么都不是。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她要活下去。

她要活下去!背着郧国十五万条人命活下去!

良姝讨厌极了月麟眼中无所畏惧的样子,她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屈辱么?良姝将手中的饭碗一扬,语气中带着不忿:“起来拿呀!”

月麟支撑起快要散架的骨头,好不容易颤巍巍地站起来,手还未触及饭碗,良姝却将手一松,那只饭碗擦着月麟的指尖掉下去,啪啦一声摔碎在了脏兮兮的地上。

月麟的眼中终于有了怒火,良姝看着她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没有一丝温度。她向看守的狱卒道:“月麟姊姊不肯吃东西,那我也没有办法……还不快将这儿收拾干净了。”

狱卒连忙应声,将落在地上的米饭扫净了。

“不要以为有太后口谕,我就没有办法对付你。你若是自己一意绝食,可不能怪我。”良姝的唇角扬起阴冷的笑意,“不过饿死总比疼死要好,你说呢,月麟姊姊?”

祁钺站在山脚下,一级一级的石阶从山路延伸上去,一眼望不到头。真累啊,他踩着石阶往上爬,却好像爬多久也爬不完。

一颗石子砸到了他的腿上,祁钺哎呀叫了一声,眼前的高山忽然变成了一堆堆的簿籍,石阶则变成了簿籍上密密麻麻的小字。他手中的一册簿籍不知什么时候掉落到了腿上,又顺着腿滑落到了地上。

祁钺揉了揉疲倦的双眼,自月麟入狱,他已经接连两天没有睡觉了,一直在玉府翻查造册簿籍,但簿籍实在太多,这又并非他的强项,他看字看得头疼,一不小心就睡了过去。

一旁的嬴禄见他醒了,将手中一本簿籍盖了起来,道:“将军,你若是累了,便回去歇一会,我在这儿帮你看。”

祁钺摆了摆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月麟还在牢里等着我们去救呢,一刻钟也别耽搁。我休息够了,你若是撑不住,就去躺会儿,我来接着看。”说罢,祁钺拾起地上那本未看完的簿籍,顺手将嬴禄案上那本也拿了起来,准备挪个光线好的地方继续看,却见嬴禄将自己那本簿籍按住了。

“将军……我不用休息,我接着把这本看完吧。”嬴禄道。

祁钺以为他与自己讲客气,大大咧咧地将簿籍扯了过来,笑道:“嗐,你也两天没休息了,怎么会不累呢?自己兄弟不必拘泥这些上下礼数,你去睡吧!”

嬴禄不好再多说什么,只得道:“那我就在旁边休息会儿。”

祁钺也不管他,自个儿捧着簿籍在窗下歪了个舒服的姿势。看了不一会儿,祁钺忽然跳起来,大声叫道:“找到了!找到了!”

嬴禄正在倒茶,听见他喊,忙凑了过来。祁钺指着簿籍上的几行字给嬴禄看:“这批穗子是三年前用进贡的冰蚕丝做的,成品并不多,其中有一只鹅黄色穗子缀紫色碧玺珠子的,是做成了玉佩,并于良夫人册封之际由大王亲自赏赐!良夫人果然脱不了干系!”

“将军现在打算怎么办?”嬴禄问道。

祁钺有了精神,拿起这卷簿籍便准备往玉府外走,笑道:“当然是即刻禀报太后!月麟有救了!”

嬴禄将手中的茶杯递给祁钺,道:“查出来了就好,将军辛苦了这么久,先喝杯茶缓缓吧。”

“不了,回来再喝。”祁钺喜不自胜,小跑着出了玉府。嬴禄皱了皱眉,顺手将茶倒入花盆里,紧跟着他往延年宫去了。

此时此刻,许元瓒刚从宫外赶回,正在祁钺的居所寻他,却得知祁钺一直待在玉府没回,于是又掉转头往玉府赶去。

他得到的线索太可怕,在上奏太后之前,不得不先找个人商量对策。一路上,他又想清楚了一些原本没有头绪的事情,比如月麟宫中的“见手青”从何而来。那几日进出过栖霞宫的人,除了祁钺带着龙骁军在宫里守了一夜,再无其他。如果说祁钺手下的嬴禄与鬼公子相熟的话,很有可能嬴禄就是将“见手青”放在月麟宫中的人。

他必须赶紧提醒祁钺,防着此人。

许元瓒在宫巷里走着,忽然发觉有些异样,不由回头看了一眼。可身后空荡荡的,没有任何人。他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

再走了一段路,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玉府了,许元瓒忽然察觉到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他刚想回过头去,却冷不丁受了当头一棒,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南将扛起昏迷的许元瓒,往花园旁边的空屋子一闪,园子里便再度安静下来,仿佛不曾有人来过。

祁钺脚下走得飞快,身上出了薄薄的一层汗。嬴禄跟着他,问道:“将军这么急去见太后,不先找许丞相商量商量吗?”

“元瓒估摸着还在宫外调查呢,等着他来,黄花菜都凉了!”祁钺边走边道,“月麟在牢里还不知受了什么苦,被大王知道了得心疼死!我能做的,也就是让她能尽早出来罢了!”

嬴禄敷衍地应着他,看着左右无人,右手悄悄摸上了腰间的剑柄,冷白的剑刃一寸一寸地露了出来。

“祁将军这是赶着去哪儿?”嬴珝不知从哪个拐角冒了出来,恰与祁钺撞上。

嬴禄立时将剑收了回去,右手离开了剑柄。

祁钺简单与嬴珝见了礼,道:“连环杀人案有了新进展,我正急着去向太后禀报。”

“是么?这可是要紧事。”嬴珝也并不追问细节,说道:“只是我刚从延年宫回来,母后正在接见几位大臣,你恐怕得等会儿才能进去。”

“无妨,我在延年宫外等会儿便是。”祁钺说罢,便与嬴珝告辞。

嬴珝向嬴禄吩咐道:“祁将军辛苦了几天,你带他到偏殿候着,也可休息会儿。”

嬴禄明白了嬴珝的意思,随着祁钺一同去了。

良姝方从天牢出来,行了没几步便远远的看到南将在廊下等她。她瞅着四周无人,忙上前去将南将拉到僻静处,问:“南将大人怎在此处?”

“出事了。”南将低声道,语气里带了责备:“怪只怪夫人不按公子的计划行事,七天之期未到,夫人怎可提前下手?”

良姝隐约感觉事情不妙,但还是辩驳道:“月麟已经怀疑上我了!我只能这么做……”

“祁钺已查到是你,现在正在太后宫外等着觐见!”南将抬手指着延年宫的方向,厉声道。

这则消息如惊天的春雷,炸醒了良姝最后一丝侥幸,她没有想到事态已经如此紧急,一时间慌得快要哭了出来,六神无主地拉着南将道:“怎么办……那我现在该怎么办?”

南将叹了口气,安慰她道:“现在你只能死咬在月麟身上了。”他紧紧握住了良姝的手臂,沉声道:“你现在回去,杀了月麟。杀了她,就死无对证了。”

良姝怔忡了一会儿,心终于缓缓地定了下来,如激浊的波涛渐渐平复,只剩下汹涌的暗潮。她吐出一口气,决然地回身往天牢走去。

天牢的狱卒见她回来,忙上前招呼道:“夫人可还有其他事情要吩咐?”

良姝一口气走到关押月麟的牢房外,冷冷向狱卒道:“去取鸩酒来。”

狱卒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在原地,犹疑着道:“夫人是说去取……”

“听不懂吗?叫你去就去!母后若怪罪下来自有我担着!”良姝吼道。

狱卒不敢再问,连忙躬身下去了。

月麟看着良姝掩饰不住起伏情绪的模样,忽然虚弱地笑了起来,揶揄道:“夫人这么急着要杀我……莫不是祁将军和许丞相已经查到了你是真凶?”

良姝咬牙瞪着月麟,良久,终于冷哼出来,尖刻地道:“你放心,你一定死得比我早。”

月麟知道回天乏力,祁钺和许元瓒不知道良姝的杀心,不知道会不会赶来营救她。或许她就这样死在雍国的牢房里了……她死了,复国的路自有妘兴替她走下去,只可惜……她还有好多话没有和嬴玹解释清楚,只可惜,她还未能亲眼看见复国的那一天。

月麟很想活下去,她尚怀着有人会来救她的希望,但她不知道,许元瓒此刻已经被困在某个无人问津的房间里,她也不知道,祁钺所在的延年宫外已经乱成了一团。

煕太后刚刚听到宫外的嘈杂时,嬴禄便未经通报闯进宫来,他急急奔至煕太后面前,未加停顿便扑通跪了下去,声音里带着悲愤的颤栗:“太后!祁将军中毒发狂,在殿外斩杀数人,臣不得已……不得已命人将他射杀……”

煕太后只觉脑中嗡地一声响,不自觉地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明春赶紧上前搀住她,太后喃喃道:“祁将军怎么会……凶手不是已经抓起来了吗?”

“月麟另有帮凶也未可知……”嬴禄见太后拔脚往宫外走去,急忙上前阻止道:“外面还未清理干净,恐污了太后的眼,太后不如呆在宫里,等臣叫人收拾好了再……”

煕太后厉声打断了嬴禄的话:“一名重臣死在我宫前,我作为太后,却连看都不看一眼吗?”说罢,她扶紧了明春的手,脚步稳稳地走了出去。

纵是如此说,煕太后在看到延年宫外的情形之时,依然忍不住转身呕吐起来。

园子里倒了七八具尸体,惨死的状况不亚于当日修明殿中的景象。祁钺就倒在那堆尸体中央,数十支羽箭贯穿了他的身体,他的眼睛瞪得溜圆,似是不肯瞑目。

嬴珝远远的赶了过来,见到煕太后的模样,急忙将她扶进了宫中,斥责嬴禄和明春道:“如此场面,怎可让母后来看?!你们都是做什么的?”罢了又问:“外面怎么回事?”

嬴禄恻然答道:“祁将军本有要事求见太后,但到了延年宫外忽然觉得不舒服,臣就陪他到偏殿休息了会,谁知没过几分钟他就发起狂来,臣拦他不住,怕伤及太后,只得下令将他射死。”

从殿外进来陪着伺候太后的几个丫鬟方才皆看到了事情的始末,心有余悸地告诉煕太后道:“祁将军刚才发起狂来的样子可吓人,差一点就奔咱们殿里来了……将军临死前口中还不断喊着‘大王快走’,想是已然神志不清。”

煕太后听言耸然动容,嬴玹对祁钺的信任她并非不知,只是仍防着外姓功臣掌权坐大,时至今日,竟是祁钺死前的一句胡话让她认可了他的忠心。煕太后不由轻轻按了按眼角,沉痛地道:“把祁将军的尸首好生收敛了,待大王归来,以公侯之礼下葬。”

嬴珝扶着煕太后坐下,先安抚了她的情绪,才道:“现在不是悲痛的时候,既然又死了人,定是有凶手还未落网,也不知是真凶另有其人还是有帮凶作案……凶手两次选在母后近处下手,儿臣实在担心母后的安危。”

煕太后尚未从祁钺的死中醒过神来,不知所措地问道:“依你看,现在该当如何?”

嬴珝看了一眼嬴禄,道:“当然要继续追查。祁将军去了,但龙骁军不能没有统领,不如就让嬴禄暂领龙骁军统领之职,负责宫中安全,全力调查此事。”

煕太后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嬴禄是嬴氏宗族的人,这样我也放心。”

嬴禄按捺住心中的狂喜,急忙跪下谢了恩,提议道:“臣建议,暂时封锁宫门,凶手定然还在宫中,臣只要查到了人,谅他插翅也难逃!”

狱卒从昏暗的甬道中慢步行来,他手中端着一只盘子,盘子上放着的是一只小小的云纹酒樽,酒樽里透明的液体随着他的步伐微微晃漾。狱卒走到良姝身边,低头将手中的鸩酒呈给了她。

良姝命狱卒将牢房的门打开,端着鸩酒走到了月麟面前。“喝吧,别指望会有人来救你了。”

月麟眯着眼看了看那杯满满的毒酒,没有去接,开口说道:“你知道吗……其实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是顶羡慕你的。”

良姝不知道她想耍什么花样,但她不怕她,于是静静地听她说下去。

“你有清清白白的家世,楚楚动人的样貌,温柔贤淑的性格,你还有对大王的一腔深情……”月麟叹了口气,“我觉得我哪一样都比不上你,你与大王更般配。”

良姝的出现,让月麟一度痛恨自己的为人,她心目中像父王与母妃那样的爱情太过完美,因此她潜意识里希望自己也是像母妃那样善良的人,能够付出一份纯粹不参杂质的感情。遇上嬴玹之后,她多么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更好的人,可是她做不到。

“但后来我就不羡慕了。因为我看清楚了你的恶毒、善妒、不择手段……”月麟笑出了眼泪来,嘲弄地说着,“你和我一样,不配爱着大王,更不配得到大王的爱……”

“你说够了没有?!”良姝恼怒起来,“如果不是你,我根本不会变成现在这样!”良姝杀心顿起,她用力捏住月麟的下巴,迫使她把嘴张开来,将杯中的毒酒朝她口中狠狠地灌了下去。“你去死吧!你死了大王就会对我回心转意!你死吧!”

月麟无力地挣扎着,身上真疼啊,烈酒入喉,如同燎原的火焰,一寸一寸地烧过她的咽喉,直烧到她的胃里去,使她的胃翻江倒海地痉挛起来。

就要死了。月麟想。不知道嬴玹听到她的死讯,会是什么反应?悲痛,亦或无动于衷?她都不会知道了。

牢房外有人疾跑了进来,是有人来救她了么?月麟睁开眼,看到的却只是良姝身边的一个丫鬟,她在说什么?为何她听不懂?

“祁将军中毒死了!公子珝推举了嬴禄将军继任龙骁军统领,现在所有的宫门都被封锁了!”丫鬟一张嘴开开阖阖,她又说了什么,月麟却一句也没再听清,她只觉脑中有一股血直往上冲,发出嗡嗡的响声,令她头痛欲裂。她挣扎着抓住良姝的手,大声问道:“幕后主使其实是公子珝……是吗?!”

良姝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事态的发展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害怕起来,不住地喃喃道:“怎么会这样……他保证过不动祁钺的……他向我保证过,只是冲着你来的!”

冲着她来……夺兵权、封六宫,只是为了她一个月麟吗?傻子都能看出嬴珝想干什么!她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帮嬴玹取了这江山,好不容易一切进入正轨,却因良姝的无知毁于一旦!

月麟气上心头,感觉腹中一阵绞痛,随即胸口涌上一股腥甜,哇地一声吐出几口鲜血来。她使出全身最后的力气朝良姝脸上掴了一掌,咬牙切齿地道:“你毁了大王!毁了雍国!”

“不可能!事情不是这样的!”良姝挨了一掌,恍然无觉,只一心不肯承认自己铸下的大错。她忽然拔腿往天牢外跑去,她要去找嬴珝理论,她已经杀了月麟,他们可以收手了!

月麟无力地倒在地上,她好懊恼,她没有办法再帮嬴玹度过这道难关了……她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天黑压压地塌下来,终于连牢房中最后一丝昏晦也变成了彻底的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