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脱壳
作者:小隐于林      更新:2020-02-02 04:50      字数:5030

良姝出了天牢之后,一路急急往延年宫冲去,但她刚走到自己的流华宫门口,就被龙骁军拦了下来。

“夫人,太后有令,这几日各宫人等都老实在自己宫里呆着,免了晨昏定省,不得随意出宫走动。”为首的领班向宫门里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客客气气地向良姝道。

良姝打量着宫里忽然增多的侍卫,心里凉了半截,她慌忙推开领班,想往太后宫里走,“我要去见母后!”

龙骁军并未让她如愿,立刻将她围了起来。

“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要造反吗?!”良姝愕然叫了起来,想要往外冲,“让我去见母后!”

领班命人从左右将她扣了起来,振声道:“夫人还是回宫去吧,莫叫下官难做!”

良姝拼命挣开了一只手,抓住那名领班,道:“月麟已经死了!你叫嬴珝来见我!叫你们统领来见我!”

领班没有理会她的话,叫人将她送入宫门里,随即关上了流华宫的大门。

不远处路过的蔺春秋将良姝的话听入了耳中。月麟已经死了?!他愕然失色,怀着满心的不信,急忙转身往天牢跑去,到了天牢外头,却恰好碰见一只白色担架从牢中抬了出来。担架上的人一动不动,浑身几乎被鲜血浸透,凌乱的长发贴在苍白的脸上,那双曾经灵动如秋水的眸子紧紧地闭着,掌心的温度冷得吓人。蔺春秋认出那是月麟,禁不住怆然落下泪来。

蔺春秋确认了月麟的死讯,想着给冬青报个信儿,但栖霞宫外的守卫丝毫没有松懈的迹象,他在宫外晃荡了一圈,没有寻着机会,又记起冬青曾叫他去上将军府通知姜红斓,想着或许她能帮到她们,于是折转身回了药房。

现在宫里已经全部戒严,所有宫门都被封锁,要想出宫,就只能横着出去。蔺春秋知道宫里暴毙的人都会被拉去宫外的乱坟岗,心下便定了主意。

到了药房,蔺春秋找出几味药材,开始煎煮起来。他给自己煎的这服药能让人暂时失去意识,旁人察觉不出脉搏和呼吸,状若死人。为了确保自己在药效之内被运出宫,他又寻来朱砂,往自己脸上点了几颗红疹,扮作得了天花的模样。

蔺春秋把煎好的药倒入碗中,将药渣处理了,才捏着鼻子把汤药一股脑儿灌了下去。之后,他摇摇晃晃地出了房间,晕倒在了药房的院子里。

院子里的人很快七嘴八舌地围了上来,在看到蔺春秋脸上的红疹时,有人发出了惊恐的叫声。

蔺春秋从乱坟岗上的死人堆里醒来时,天色已然黑了下来。夜空里繁星遍布,照不亮这被遗忘的一隅。

他抬袖胡乱抹了把脸,摸索着一脚深一脚浅地从尸堆里爬了出来,辨着方向往上将军府寻去。王城里已无多少人走动,不知到了几更天,上将军府也安安静静的,只有门楣上的灯笼在风中微微摇晃。蔺春秋走到府门前,用力地拍起门来。

“这么晚了,谁呀?”门仆揉着惺忪的睡眼将府门拉开一条缝,见来者衣饰普通,便要把门关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有什么事明儿再说!”

蔺春秋连忙挤在门缝里,“我是从宫里来的,有急事求见将军夫人!”

门仆听言狐疑道:“宫里来的?宫门不是已经被封了吗?”

“先别问那么多,我前几日也来过的!”蔺春秋说着,将自己身上仅剩的一枚玉佩从脖子上解下来,塞到门仆手里,恳求道:“兄弟帮帮忙!”

门仆仔细瞅了瞅蔺春秋,倒是有点儿印象,“可是你上次来后,咱们夫人就去北燕了……”他边说边对光瞧了瞧玉佩的质地,然后将它收入了怀里,朝蔺春秋笑道:“要不我帮你问问夫人屋里的人?可人家愿不愿意见你我就管不着了。”

蔺春秋急忙谢过他。门仆进去一刻来钟,带着一名丫鬟模样的女子出来了,蔺春秋认得那是姜红斓的贴身丫鬟豆蔻。

豆蔻本也是听香阁安排给姜红斓的帮手,见来人是蔺春秋,忙请了他到屋里说话。蔺春秋将宫里情况一五一十同她说了,说到月麟已经亡故的时候,豆蔻太过措手不及,眼眶红红地流下泪来。

蔺春秋有些讶异,豆蔻也自知失态,连忙抹干了眼泪,解释道:“哎呀,我就是心软,这个月麟怪可怜的。”

蔺春秋没有追究下去,慨然说道:“我不知道你们同月麟是什么关系,我也不会追问,她帮过我,我报答她,天经地义。你只需要告诉我,你们能帮到冬青她们吗?”

豆蔻定定地看了蔺春秋一眼,似乎在判断他是否值得足够的信任。良久,她肯定地道:“宛侯还在,我马上就去北燕通知他,他会帮她们的。”

是啊,她们的兴少主还在,她们的希望还没有死去,她们还没有输。

豆蔻在去北燕之前先去了一趟流云香馆。姒娘正因宫廷封锁的事儿着急,她们与宫内的一切联系都断了,加之知晓了连环杀人案可能与嬴珝有关,姒娘已做了最坏的打算,准备调动一切资源救出月麟,就算保不住陈留,她们至少还能回江国。

但月麟的死仍然出乎姒娘的意料。

一路走来,月麟虽然算不上他们所有人当中最聪明最有谋略的一个,但却是思虑最周全也最能隐忍的一个,好似什么样的危险到了她身上都能化解。只是……姒娘叹了口气,她太了解月麟的致命弱点,她败,只能败在她的心软。

姒娘深吸一口气,还未落下的泪水在眼眶里渐渐风干。“去告诉少主吧。该是他担起担子的时候了。”

“枷楠那边……”豆蔻询问地看着她。

姒娘犹豫了一会,终于还是狠下心道:“此事万万不可让枷楠知道,他若知了,不定会做出怎样疯狂的事来……江国不能出问题。”

豆蔻与姒娘商议罢了,便连夜出城赶往北燕前线。她往北疾行了两日,在邯郸地界的一条小河边找到了嬴玹的驻兵。

嬴玹几日前刚刚带兵攻破了燕京,战况比他想象的还要顺遂,但接踵而来的坏消息却让胜利的喜悦降到了冰点。先是嬴永年的夫人到了前线,告诉他月麟被人诬陷下了天牢,他大为震怒,当即将北伐的收尾工作交给了季兴和魏靖,自己带着嬴永年及数百将士星夜兼程赶回陈留。

可他从来没有想过,月麟会这样简简单单地离开他。

他还没来得及跟她道歉,他还没来得及娶她为后,她……她怎么会死呢?她怎么能这样无情无义地去死呢?!

所以当豆蔻告诉他月麟的死讯时,他觉得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轻飘飘的,那么不真实。“怎么可能?月麟是寡人最宠爱的人,谁敢动她?!是她生寡人气了对不对?所以叫你们来骗寡人,好叫寡人回去哄她对不对?”

“大王……请节哀顺变……”嬴永年叹了口气,在旁劝道。

嬴玹觉得很烦躁,为什么所有人都在用惋惜的眼神看着他?他不想看见这些人,于是气冲冲地冲出了营帐去。眼泪却先于他的意识涌了上来,他想这一定是被月麟给气的,她根本没有死,他为什么要哭?所以他将眼泪拼命地锁在眼眶里,但有什么东西压抑不住地想从胸臆之中冲出,他忍不住锵地一声拔出佩剑,往一旁的树干砍去。

剑刃划破了树皮,露出白惨惨的颜色来。嬴玹觉得那树干如此可恨,就像此刻的自己一样,他提起剑来,用足力气再度向它砍去。

他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只知道那天他拒绝了月麟参与北征的请求,他如此可恶地抛弃了她,然后至死也没去再见她一面。

她闭上眼睛的时候该有多失望?该有多恨他?

树干上伤痕累累,剑刃再也吃不住力度,叮地一声断成了两截。嬴玹眼里的泪水终于啪嗒落了下来,他将手中的断剑狠狠掷在地上,冲回营地,跃上了战马,大声喊道:“跟寡人回京!诛杀反贼!”

嬴玹疯了一般往陈留奔驰而去,他要回去杀光那些造反的人,让他们全部给月麟陪葬!

瞿信汗涔涔地跪在嬴珝面前,他的身后,是一众京畿军将士。

嬴珝的话让他感到了如山般的压力。

“……公子玹乱君臣之道,篡位□□,以致山河动荡,天子蒙难;乱国之根基,弹压宗族贵胄,以致朝堂上下,人人自危;乱宗庙礼法,宠信妖女月麟,令之参政,以致祸乱迭起,祁钺惨死。今山河飘零,故主孱弱,众将士乃国之义士,当擐甲持戈,扶危主,剿逆贼!”

几日之内,京都接连发生变故,嬴珝以捉拿凶手、保护太后安全为由封锁了宫门,延年宫外更是守卫重重。嬴禄执掌龙骁军兵权之后,鼓动手下士兵追随旧主,这支王城内最精锐的部队随即成了嬴珝造反的刀剑与屏障。他先是废了许元瓒的丞相之位,并给他戴上破坏祖制、打压异己的罪名下了狱——嬴玹的新政触犯了大多数贵族的利益,他们敢怒不敢言,嬴珝却利用了这一点,获取了他们的支持。

接下来的一步,嬴珝便是要控制整个王城。京畿军统领魏靖征战在外,由副统领瞿信代行其职,嬴珝说完冠冕堂皇的一套话之后,便等着瞿信表态。

瞿信低垂着头,暗暗吞了一口唾沫。他的喉结上下滚动着,汗水从额头流向眼睑,然后滴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知道,嬴珝对京畿军势在必得,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下一秒便会人头落地。

但他也知道,自己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全凭着嬴玹的宽宏大量和不计前嫌。他做了许元瓒的内应,使得嬴玹差一点就全军覆没,但嬴玹不但没有杀他,反而在攻下陈留之后让他任了京畿军副统领。他瞿信的脸皮再厚,也做不出第二次背叛嬴玹的事来!

况且,嬴玹即位以来,朝堂政治清明,全然不同于嬴珝在位的时期,很多不得志的寒士得到了重用,朝中朋党争斗也少了许多……瞿信不是傻子,他知道哪位君王更能与国谋利。

“下官以为……京畿军理应拥护天子……”瞿信称了“下官”,却没有称“臣”,他的余光落在腰间的剑柄上,“……更当诛杀反贼!”瞿信口中喊出这句话,霍然拔剑朝嬴珝刺去!

“当啷!”

首先是兵器落地的声音,紧接着一颗头颅溜溜地滚落在地上,一直滚到了将台下的杂草丛里。

南将就着瞿信的衣服慢条斯理地揩净了剑身上的血迹,末了高声道:“还有谁不服?!”

台下的京畿军失了统领,群龙无首,只得一一下跪,高呼道:“天子万岁!天子万岁!”

呼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只余将台下的头颅怒目圆瞪,眼神里尚留着拔剑时的决厉。

“封锁城门!封锁城门!”

一队人马冲过街道,往陈留四面的城关驰去,高大的城门被悠悠地闭上,挂了大锁。

南将领了京畿军统领,命京畿军的将士遍守在城门上下,整个京都进入高度戒备的状态。

嬴珝将南将邀入了一间屋子,屋里已经有人等着了,听到二人进来的声音,先举起了酒樽,笑道:“看样子一切顺利,来来来,庆功酒臣都已经备好了!”

屋里另一人笑道:“你倒是迫不及待,也不让公子和将军先休息会儿。”

嬴珝一看,端着酒樽的人是偃丘,起身站在桌旁的另一人则是嬴禄。他心情愉悦地坐下,先饮了一杯,大呼痛快。

偃丘自那日逃亡出陈留之后,如过街老鼠一般隐姓埋名过了一段日子,终究无处可去,听说嬴珝被封了平丘公,于是仍旧去了平丘投奔他。平丘荒凉小邑,住惯王宫大院的嬴珝与偃丘吃了不少苦。头一年里,嬴珝的心情很糟糕,动辄打骂诸人,偃丘几次被他骂到赌气要走,却又被他拉着求着拽了回来。那个时候的嬴珝,在偃丘的眼里仍像个闹事的孩子,令他痛恨不已却又不舍抛弃。

他们的境况是在南将来之后改变的。

“这一杯得敬将军。”嬴珝亲自为南将斟上了酒,“将军教我重新做人,若非将军指点,我恐怕还窝在平丘自怨自艾。”

南将进了屋之后,便将脸上一直蒙着的面纱取了下来,随意扔在了一旁,那面纱之下的一张脸,竟赫然是本该“死”在一场大火之中的姬符。

姬符的眼角细细地眯了起来,脸上的笑纹舒服地展开,他接过酒樽,向嬴珝道:“若非公子自己下决心改变,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那日在牢中,姬符使了金蝉脱壳之计,先用腰间玉佩向牢头买了坛酒喝,再借故邀请嗜酒的当值小兵与他同饮,趁机将小兵打晕,夺了牢房钥匙,将小兵伪装成自己,放火烧了牢房,趁乱逃出。谁也不知道他在消失的一年多里去了何处,做了些什么,偃丘只记得自己和嬴珝在大街上遇见他时,他一副粗鄙村夫的模样,却大放厥词说能帮嬴珝夺回王位。

说也奇怪,嬴珝与他畅谈了七天七夜,竟忽然像变了个人似,丢掉了颓废丧气,南将要他改什么就改什么,一点一点变成了如今这个沉稳内敛得多的嬴珝。

这两年时间里,他们一直在策划今日这个局。

龙骁军副统领嬴禄身为宗族之人,军中资历也老,却连续八年升不了官,心中早有不满。嬴珝派姬符找到他时,他很快就动了心,并把与自己私交颇好的鬼公子介绍给了嬴珝,这才有了“见手青”杀人案。

他们本想用连环杀人案栽赃月麟,再以护卫不力之罪扳倒祁钺,谁料良姝临时起意,打破了计划,他们只好冒险将祁钺毒死,再顺理成章地将嬴禄推上龙骁军统领之位。

“现在整个陈留都在公子手中了,唯独还缺一样东西。”姬符说道。

“什么?”嬴珝连忙追问。

姬符答:“玉玺。只有玉玺在手,公子才能号令天下将士,随公子讨逆。”

嬴珝恍然,“玉玺这时应该在母后手中。我这便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