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种秋收,几千年来不变的轮回。
从种到收,从无到有,有苦,有累,有笑,有泪。不断的付出,操劳,等待之后,才能换来丰收的喜悦。
秋收,是一种仪式。饱含几千年来一直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对上天的敬畏,对生命的坚韧,对生活的眷恋,自然的感恩。
敬畏,感恩,勤劳也是这片土地上的人,千百年来奉行的法则。
天还没亮,杨烁就被叫起床。杨张氏已经准备好了一桌丰盛的早饭,屋门口立着几把磨得雪亮的镰刀。
今天是开镰收稻的日子,先忙完自己家的,还得去新到手的杨家庄上忙。
自己家的地,一定要亲力亲为,三十亩地三口人,在杨烁看来有些庞大的工作量,在杨老憨的眼里就是一点活儿。
“自己能干就得自己干,要不,就是对老天不敬。”杨老憨的话中带着告诫,杨烁打算偷懒的心思顿时没有。
至于杨家庄子那,完全是另一种仪式,他这个新庄主,你需要板着脸用新粮祭拜天地,然后在庄户交租之后,用丰盛的席面照顾他们就成了。
律律律~~~
刚端起碗,外面就传来一阵嘈杂,马蹄声吆喝声,一连串传进耳朵了。
这些天杨家人来的有些多,杨烁应酬的有些烦了。
门帘子掀开,一身簇新飞鱼服的徐信,大马金刀,跟回家似就闯了进来。自从认识他之后,他来杨家的次数有些频。
杨烁发现其实这小子有点贱骨头,别看是个锦衣卫,接人待物蛮像后世大学同学的。
“杨叔儿,杨婶儿。”徐信见过二老,冲杨烁眨眨眼,就算打招呼了,然后一屁股坐在桌边,抓起一张葱油饼往嘴里送。
“哟,这不徐大人么?有何贵干?”杨烁笑着调侃。
徐信也大言不惭,“怕你家稻子收不过来,帮忙呀!”
杨烁撇嘴,指着他身上的飞鱼服,“穿官服帮我家干活,好大的恩典。”
“嘿。”徐信一下也笑了,“你小子别不知好赖呀,我这怕你家忙不过来,刚从衙门里点完卯,一路快马加鞭的,不谢我就算了,还阴阳怪气。”说着,冲杨张氏笑道,“婶儿,一会麻烦您给找一套干活衣裳。”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杨烁可不信他真这么好心,“所谓,无事献殷勤……”
“非奸即盗!”徐信嘴里嚼着炒鸡蛋帮杨烁补足下句,“别说,你家这鸡蛋就是好吃,比城里头鸡蛋有鸡味儿。”
“错!”杨烁赶紧也夹点鸡蛋,眼看着小子几筷子就空了半盘,“无事献殷勤,不是借钱就是约炮!”
徐信迷糊了,鸡蛋都不吃了,皱着眉,“这话不通呀,不合辙也不押韵呀!再说,我想你借什么钱,就你那点散碎银两。约炮?什么意思。”
说着,瞪大了眼,“下象棋?那我倒是可以让你一炮。”
噗~~~杨烁一口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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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信倒也没说谎,换了衣服之后,光着胳膊赤脚跳进了水田里,就连跟着他一到来的两个常服汉子,也一道忙活。
知易行难,世间万物都看着简单做起来难。
弯着腰,低着头,机械的挥舞镰刀,耳里满是稻子被割断的脆声。才走几步,杨烁这样的壮汉就觉得腰腿发软。
抬头看看,杨老憨夫妇瘦小的身影,默默前行,刚开始干就拉开了距离。
再咬牙坚持会,气也粗了,腿也抖了。瞅瞅徐信,一头大汗,满脸纠结。他带来的俩人倒是好手,稻子收的那叫一个熟练。
“哟,还习武之人呢,这点活都受不了?”打趣别人,能分散注意力。
徐信恨恨,“杨十三,你小子别说风凉话,这可是帮你家干活,我长这么大,哪出活力?”
杨烁摇头,和徐信这样的人,有话不用藏着,“咱俩的关系,还没好到你上赶着帮忙的地步吧。”
“我冲你爹面子,成不?”徐信急了,手里狠狠的割了两下,忽然开口说道,“也怪,我就看你特别顺眼。”
说完,仔细瞅瞅杨烁,“我没朋友,从小王府里长大,我爹说是中三王的族弟,其实就是个家将。王府里同龄的,都是公子小姐,咱们什么身份,只能伺候着。”
杨烁有点同情这娃,怪不得能当锦衣卫呢,这是不幸的童年导致人格障碍。脱离父亲的关系网进了锦衣卫,又成天和世界上最阴暗的人打交道。
这是跑我这找眼光来了!
杨烁心里笑,却没了调侃对方的意思,“今晚上留我家喝点,我亲自下厨,给你做几个好菜。”
“你?”徐信撇嘴。
“吃掉你舌头!”这货就得损他,“我新得一个八百亩的庄子,下午带你去看看。”
“哪来的?”徐信问。
杨烁嘿嘿一笑,“空手套白狼………”
话没说完,徐信带来的汉子转头奔过来,“大人,官道上来人了!”
杨烁抬头,浩浩荡荡,几十个有衙役捕快,有带着农具的民夫,还有几辆马车。
领头的马车杨烁认识,这是县令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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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太爷给杨十三做保,让他考秀才。
县太爷给了杨十三一个八百亩的庄子。县太爷又带着人帮杨十三收地!
这老杨家到底祖坟上哪根蒿子长的好,怎么好事都让他赶上了。
不对,大伙都姓杨,一个祖宗的,凭什么福气都让他家占了!
说是自己家干,自家人一亩地都收不了,全让外人干了。
县令大人先是绷着脸,随着下地收稻子民夫的惊呼声传出,笑容就再也下不去了。
阵势有点大,杨烁揉着酸肩膀,徐信跟在他后头,还是一身干活的旧衣裳,县令大人大概怎么也想不到,这人会是个锦衣卫。
“县令什么来头?”徐信小声嘀咕,看向县令的眼神里有点敌意。
“为秘方来的?”杨烁也不打算瞒他了,谜底马上就揭晓了。
“啥?”徐信急得不行,“你打算把秘方告诉他?这些文官,吃人都不吐骨头。”
“没办法,拿人手短。”杨烁摊手,“人家给了一个大庄子。”
“你糊涂!”徐信差点蹦起来,“一个庄子就值得你用秘方换?我告诉你,只要过了今天,别说八百亩,就是……哎,你糊涂呀!”
怎么了这是?怎么这么激动?
杨烁诧异的喵了他一眼,又看看只盯着稻子的县令,小声说道,“实话跟你说吧,压根就没什么秘方?”
“你说啥?”徐信样子吓人,吃人一样。
“是稻种!”杨烁继续说道,“这是我从海外带回来稻种,亩产千斤错不了。”
徐信讷讷说道,“不是说你老祖宗什么大唐国师………”
“这倒不假。”这时代还是神秘点好,“这稻种是那位老祖宗用中华稻子和海外稻子杂交而成的,海外种了几百年的,亩产千斤还少说了呢!”
徐信傻了,“驴马杂交是骡子,这稻子也能杂交?”
“都跟你说了道家秘法。”杨烁胡编乱造。
“这秘法你会不?”徐信忽然抓住了杨烁,眼睛放光。
杨烁一脸神秘,“这稻种有违天道,那位老祖在用秘法弄出这高产水稻之后就驾鹤西去了,不过,一报还一报,他老人家去了,这稻种却流传下来。”
“你害得我好苦。”徐信忽然间好似精气神让人抽走了一样。
“我害你什么了?”这话杨烁不爱听,“你要想要这种子,大不了,一会拿几十斤回去。”
“好。”徐信点头,眼神中有了神色,叫过跟他来的汉子,跑一边嘀咕去了。
毛病?杨烁腹诽,当个锦衣卫整地跟特务一样,一惊一乍地。
“大人,收完了。”一个民夫一头汗,跑县令大人面前禀报。
杨家长的最好的那亩稻子,专门由两个上了岁数的人收割,小心翼翼却又飞快,一会儿的功夫,地里空了。
“亩产如何?”县令说话有点哆嗦。
“还没称。”民夫卖了个关子,“不过,草民估摸着一千斤是没跑了。”
“赶紧称!”县令大手一挥。
徐信和带着的俩汉子,不知什么时候混到民夫那堆里去了,帮着忙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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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转瞬即逝,下午,杨家村里又炸了。
杨十三家的稻子亩产一千两百斤!一亩地顶别家四亩,还有富裕。
天爷呀,玩命吃也吃不了呀?
县令是真哆嗦了,帕金森一样,听了禀告,看着堆成小山一样的新米,一个劲的哆嗦。
一千两百斤,而且明代还是十六两一斤,确实超出预料?杨烁这个半吊子,他根本不清楚他买的是哪种种子。
后世现代,总有人说政府千不好万不好,可在农业上,政府每年都投以巨资,改良农业成果。
否则,不变的土地如何养活日益庞大的人口?就拿水稻来说,在湖南地区,亩产起码一千五百斤以上。
“你们都下去,杨烁留下。”县令嗷唠一嗓子,周围的人全没影了,有看热闹的也让衙役给隔的远远的。
有不知深浅的要养前凑,锵啷啷,居然是衙役把刀都抽出来。
“杨十三,秘方?”县令嗓子都哑了,面目狰狞,像要吞了杨烁一样。
咽一口唾沫,心里有点打鼓,杨烁强笑,“大人,其实根本就没什么秘方!”
“嗯?”县令大人面容骤然变冷。
“是种子,种子好。”杨烁后退几步,少不得把忽悠徐信的套路拿出来,“这种子乃是那位老祖用道家秘方,我中华本地稻种和海外稻种杂交………”
“且住!”县令盯着杨烁,“你是说,亩产千斤是稻种的关系?”
杨烁连忙点头,县令又道,“也就是说,只要把你这稻种发给农人,种在地里,和寻常种地一样,就能亩产千斤?”
到底是有文化的,一点就透。杨烁竖起大拇指,“正是如此。”
“好,好!如此最好。”县令拍着巴掌,兴高采烈,忽然看着杨烁,说道,“杨十三,你这弥天大谎,害得我好苦呀。”
杨烁赶紧送上一记马屁,躬身道,“君子可欺之以方,我这秘方正好骗了大人你这个君子。”说着,苦笑下,“其实我也是不得已,不撒个谎,怕是这地里的稻苗一根都剩不下,早被人抢光了。”
县令点头,不知是理解杨烁苦心,还是被拍舒服了,“子不语怪力乱神,饶是本官读了几十年圣贤书,居然被你随口一个谎给骗了。”
越简单的谎言越难分辨,这话谁说的来着,韦爵爷?
“这样!”县令忽然开口,吓了杨烁一跳,“你这些稻种本官都带走。”
别呀!都给你了我家种什么,等你报上去,朝廷推广,轮到我家还不猴年马月?
“大人,先我说。”
“怎么,十三不肯。”县令一张狗脸说变就变,面有不愉,“做人不可太贪心,一个庄子加秋试换你的稻种还不够么。”
我贪你老木呀,杨烁心里大骂,徐信说的没错,这些文官真是吃人不吐骨头,念完经就要打和尚。
可是没人权大,只能笑着,说道,“请问大人,是想要稻种,还是要政绩。”
“嗯!”县令上下看了看,“你小子果然心思通透,居然能知晓几分本官的心思。”
普通人只能看到稻子的产量,而这产量在县令这就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的政绩。
“稻种在我这,就是大人的政绩。”杨烁绞尽脑汁,开始白话,“大人想,我这一亩一千多斤,要是一千亩有多少?是一千斤看着好看,还是一万斤震撼人心?”
县令沉思,杨烁继续,“如今产量大人看到了,数字不会撒谎,也跑不了,大人的政绩已然到手。大人刚赏我一个庄子,有水田三百亩,加上杨家村村民也差不多有几百亩,都种下去,秋收会是什么景象。”
见县令有些动心,杨烁继续忽悠,“马上就要种秋稻了,大人把这稻种发给农人,这是天大的恩典,谁不感恩戴德?这就是德政呀,再者,咱们种的越多,稻种就越多。届时,推广天下,说不得这稻子就会被百姓命名青田稻,又说不得可能用大人名讳为稻之名。大人青田县令,必然史书留名,为后世传颂。”
县令的呼吸急促了,读书人为的不就是名扬天下吗?有什么能比得过青史留名?眼前就是现成的机会,杨烁的话让他似乎看到了一条金光大道。
最后,杨烁再给他加一把火,“大人,我说句不好听的,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明日这亩产千斤的稻子恐怕就世人皆知了,大人拿走了稻种,不怕别人讨要吗?若是碍于情面给了,给了一家就得给别家,这千五百斤稻子还能剩下多少?”
这话实在,在理。若是真把稻子拿回去,同僚上官少不得讨要,这事最终是要直达御前的,若是剩得少了,依当今万岁的性子,未必有功,可能有灾呀。
这杨十三倒真是个人才,县令饶有兴致地看着杨烁,脸上又换成温和,笑道,“那好,就照你所说,不过,这稻种你先收着,什么时候种,给谁家种,本官做主。”
“自然是听大人的。”杨烁大喜,心里却道,你这是里子也要面子也要,不但要政绩,还要拿老子东西收买人心,老子还得免费给你当保管员。
不过,既然种子在老子这,你说了未必算。惹急了,老子把锦衣卫叫来吓死你。
徐信呢,此时杨烁才发现,一直跟着他的徐信好半天没了影子。
他不知道,就在他和县令在这说话的当口,徐信早领着俩汉子,偷了一袋子稻子,悄悄的出了村,策马狂奔。
“十三。”县令目光落在稻子上,舍不得挪开,“县试之后,可有心入县衙做事?”
啥?当公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