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入夜，宫城中就已是灯火点点。

顺着灯火的轨迹，越是宫城中心，灯火越是繁盛。

尤其是皇帝经常留夜的奉天承运殿，灯火通明。这里是整个宫殿的心脏，也是大明王朝的中枢。按道理，皇帝除了办公外不该住在这里，可是这位皇帝，勤政得让人咋舌，不分早晚，不管几更。

手臂粗细的蜡烛将整个殿堂照得透亮，灯光下，侍立的公人，影子拉得老长。皇帝喜勤俭，厌奢华，若是前几年，这样的蜡烛宫人根本不敢点，可皇帝毕竟老了，眼神不济，无论是奏折还是秘文，都是蝇头小楷。所以，每到夜晚，这宫城才能灯火璀璨。

奉天承运殿偏殿，朱元璋一身布衣，坐在御案前，桌上还有一碗吃了一半的热汤面。

“陛下。”太监刘能把一个装着未去壳稻米的青花碗，放在桌上，顺手把吃了一半的汤面端下去。

“放哪儿！一会咱接着吃。”朱元璋目光停留在青花碗上，细细的看着。

地上，一身干活旧衣裳的徐信，埋首跪地。不知是因为快马赶路，还是心中忐忑，居然头上后背都是汗水。

其实，更多的是怕。他轻信了杨烁随口编的谎言，以身家姓命像皇帝担保过，可没想法，这世上根本就没秘方，只有稻种。

这可是欺君之罪，天下人都知道这位皇帝有多难伺候，他发怒起来，根本不给你解释辩驳的余地。

青花碗放在桌上良久，皇帝都没反应，屋里静静的，连烛火的跳动声都听得见，徐信手足冰凉，心如死灰。

朱元璋看了看地上，身体控制不住颤抖的徐信，嘴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然后粗糙的大手抓起几粒稻子，放进嘴里。

咯吱~~咯嘣~~

大殿中，皇帝咀嚼稻子的声音，此起彼伏。

稻子入口苦涩坚硬，稻壳在口腔里横冲直撞，磨得舌头，牙床生疼。可皇帝不在乎，甚至有些享受这种感觉。

直到稻子在嘴里彻底嚼碎，朱元璋才端起汤面，用一口凉了的面汤，送了下去。

“抬起头来。”

皇帝忽如其来的声音，让徐信心惊肉跳，抬起头，威严且平静的脸出现在眼里，赶紧又低下头，不敢触及那道目光。

“差事办的很好，就是有些毛躁。”朱元璋捎带了点笑意，“下回，把事弄明白了再来咱这说，幸亏这事儿那些大臣们不知道，要不，非给你扣个欺君之罪。”

“臣，谢陛下天恩。”徐信哽咽，这一关算是过了。

朱元璋依旧笑道，“年纪轻轻的，别动不动就流马尿，只要用心办事，就算办错了，咱也明白你的苦心。”

“臣……臣，万死不足以报陛下天恩。”徐信不能自已，说不出话来，皇帝能和他这样说话，就是把他当自己人了。

“真亩产一千两百斤？”朱元璋饶有兴致。

“千真万确！”徐信抬头说道，“当时整个村都镇住了，青田县令当时就丢呢混，只知道一个劲儿的说好，跟丢魂了一样。”

朱元璋笑容更浓，“一个庄子加一个秀才功名换人家秘方，这青田县令倒也算是个明白官儿。”

说着，笑容忽然凝了，“不对，万一这些稻种让县令收走咋整？”

大明帝国的皇帝太清楚这些官的操守了，这种子进了县令的口袋，就等于进了文官系统。届时，自己这皇帝也就只能看到点做样子的种，别的，可能过几天就能种在那些大臣家的庄子里。

真推广给天下百姓，等着吧！

“你现在回镇抚司。”朱元璋眉头皱皱，“带人马去杨家村，记住，没有咱的旨意，一粒稻子都不能出杨家村。若是稻子已经让青田县令收走了，就把县衙给咱围起来。”

说着，一挥手，“还愣着干啥，赶紧去。”随即，在桌上拿起纸笔笔走龙蛇，“拿着，咱的手书，出城时候用的着。”

“遵旨！”徐信忙不迭接过，转身告退。

~~~

这个杨烁，该赏？赏什么好呢？

朱元璋一人沉思，赏爵位？文臣聒噪，武官也会不满？赏官位？文臣也会上书反对，赏钱财？文臣们还是会反对。

一时间，竟然气恼起来。这些狗官，平时唯恐自己官不大，权不大。可咱一想封点啥，赏点啥的时候，就跳出来跟咱作对。

“陛下。”太监刘能轻手轻脚走进，“皇太孙求见。”

朱元璋顿时就恼了，骂道，“你个狗东西，没记性！告诉你八百回了，太孙来了直接进，通报个屁呀。你见谁家孙子叫爷爷有这么多花头！”

“回陛下，是皇太孙吩咐奴婢的。”刘能居然不怕，依旧笑道，“太孙一身吉服，奴婢琢磨着像是有喜事儿。”

“你这老狗。”朱元璋又骂一句，“快让他进来。”

刘能退下，随即一位长身玉立，醒目剑眉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举手投足之间落落大方。即便不穿着一身团龙吉服，换上普通百姓的衣裳，也是一翩翩假公子，儒雅带着书卷气，书卷气中又满是朝气和自信。

朱元璋瞧见来人，顿时笑得眉眼都混在了一块。到底咱地孙儿，咱老朱家的种，看着就气派！

老姑娘，大孙子，老爷子的命根子。出身寒微，夺天下于刀兵的帝王，此时就像寻常人家的祖父，眼神里满是慈祥。

这是他的孙子，是朱元璋的骄傲。尽管他有点看不起天下的读书人，可他必须承认，圣人学问是治理天下的根本。

所以，这个太孙从小就是名师教导，比他那些叔叔强得太多。

一想到自己的儿子，朱元璋就觉得有些脑袋疼。一个个，粗鲁军汉一样。就知道上马打仗，杀人放火。

打天下，这样的行。治天下，一定得皇太孙这样的。

朱允炆走近了，想象和祖父颇为相似。刚弱冠的年纪，但眉眼间带着朱家人特有的一面，干脆，利索，固执。

这样皇太孙，未来的大明建文帝，如果没有他叔叔，可能会是历史上难得的贤明君主，可他生错了时代，用错了人，从小长在祖父羽翼之下，哪比得了他那些叔叔们的如狼似虎。

“孙儿给皇爷爷报告喜。”朱允炆跪地扣头，“皇爷爷御极天下二十八年，国泰民安，无边疆之乱，无百姓饥荒之忧，文治武功历代君王莫过于此，今日又有海外祥瑞………”

“赶紧起来。”朱元璋笑着拉起孙子，“地上凉，坐。”又吩咐道，“来人，给咱孙儿上茶，好点心一并端上来。”

“皇爷爷，真是大喜事！”朱允炆拿出一份奏折，放在御案上，“东宫少卿的奏折。”

“咱看看。”

哟不过自己孙子，朱元璋打开奏折，“臣东宫少卿黄子澄…………青田县有海外稻子亩产千斤…………青田县奏轻将稻子留于县内，成立新稻培养基地………”

读到新稻种培养基地时，朱元璋有些诧异，这是个什么词儿？他却不知，这是杨烁忽悠青田县令的套路。

成立个基地，以后全天下新稻种就只这一个地方产，自家人落得实惠，朝廷也省事，当官的有政绩，一箭三雕！

没见过这个词儿，但朱元璋马上就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笑道，“这个青田县令倒是个会办事的。”

说着，继续往下看。可直到奏折看完，通篇文字中，居然没有献种人的名字。

“混账！”朱元璋低声怒骂，这些文官居然连人家名字都不报上来，打得啥主意，他一清二楚。

刚才还笑眯眯的，怎么一转眼又怒了。朱允炆吓了一跳，小心地问道，“皇爷爷，怎么了？”

“你看这奏折里，可有献种人的名字？”朱元璋在孙子面前颇有耐心。

朱允炆疑惑，“不是说青田县令……”

“哼…他做着咱老朱家的官，海外稻种和他有啥关系？”朱元璋心里来气，指着奏折说道，“这些文官，是骗你呢。”

“骗我？”朱允炆反复看了看奏折，“亩产一千两百斤，青田县看得真真的，他怎敢骗我。”

“咱不是说他骗你。”朱元璋耐着性子，“我是说这手底下人都骗你呢。”

说着，端起冷面汤喝了一口，“你想，这稻种哪来的，肯定是有人献上来的，他青田县令最多是个慧眼识珠的功劳，那献种人的功劳呢？”

朱允炆有些不以为然，献种之功自有地方官府酬谢，官员们的功劳却要皇帝赏赐，老师们就是这么教的呀。

“这天下是咱朱家的。”朱元璋继续说道，“说句不好听的，老百姓有好东西想着咱家，是咱家的福分呀！人家给咱东西，冲的就是咱家的名头，咱不回报人家，人家咋想，咋看？会说咱是糊涂蛋，以后有好东西谁还想着咱？”

皇爷爷说得有点远啦！朱允炆还是不以为然，可面上却是一副虚心受教的样子。心里想着，赶紧把这个话头岔过去。否则，怕是有人要遭殃了。

老师们说的对，皇爷爷老了，多疑好杀，此非国家之福。自己做孙子的，能劝解的时候就要劝解，劝不了也不能听之认之。

余光，忽然瞄到了御案上冷了的汤面，开口道，“皇爷爷，您又吃凉的！”

朱元璋在想这新稻培养基地的好处，越想越觉得高明。有了这块基地，新稻子和新作物推广天下的速度将更快，百姓们的种子都从这出，腌臜的文官们也没伸手的地方。

朱允炆的话让他也往桌上瞅瞅，笑道，“扔了怪可惜的，凉了也能吃。”

“可是太医说，您不能吃凉的。”朱允炆满是关心之情，这倒是不是作伪，偌大的天下，他们爷孙却是孤家寡人，只有相依为命。

“怕啥？”朱元璋笑道，“大不了一死，你爷爷我死了多少次了。”

这是朱允炆最怕的，别的储君都是盼着皇帝死，唯独他真心希望爷爷长命百岁，一是祖孙亲情，二是他怕，他怕没了祖父，那几个如狼似虎的叔叔，会马上娶过来。

不觉间，朱允炆哽咽了，从祖父的袖口摘下一根白色发丝，红这眼睛说道，“爷爷，孙儿不让你死，你长命百岁！”

朱元璋也动容，这天下真心盼他好的，大概只有这个孙子了，笑道，“爷爷不死，爷爷好着呢。”

说着，居然调笑道，“爷爷得多活几年，还得再看一辈人呢，你小子争点气，多给咱下点种儿，让咱多几个重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