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对我前半生,影响最大的人,不是苏络青,也不是母亲,是南阳。
我当时在禁军营地被囚禁三天,那三天南阳似乎遇上什么大事,没有来折磨我。后来我才知道,那三日,先太后明德皇后联合太监王继恩谋反,身为长公主的南阳自然受到牵连,最后七皇子登上皇位后,竟然念这份手足情,没有牵连这位这位公主,也是心大。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一直紧闭的铁门,吱的一声开了,我当时已经饿得头晕眼花。
一只云紫色的靴子出现在门缝,我爬过去求救。用尽仅剩的力气,爬过去,拉开门,露出的是南阳憋着笑的脸。
我一下子被抽空了力气,倒在地上。
她的手下名唤竹战的大个子,一把将我拖到刑具旁。我看着那些锈迹斑斑的刑具,更觉得透不过气。
“公主想在民女身上泄气,民女甘愿受罚,只是,民女已经三天没有进食,恐怕公主殿下还没有尽兴,民女就死了。”我奄奄一息道。
“想吃东西啊,哈,你拿什么换呢。”南阳踱步走来,踢了踢我的手。
“看这也没有吃的,哦,听说刑房今天剿鼠,竹战去要几只过来。”南阳甩了甩长发,坐在高背椅上。
铁门开了又合,我颤颤巍巍的看着竹战手指间,灰白的毛发,只觉得恶心反胃。
“公主殿下,国色天香,又是大宋长公主,怎么能够接近老鼠这种妖物呢,还是请大人扔出去,免得污了公主的眼睛。”我气息微弱道。
“呵,你倒是很为本公主着想啊。要吃东西的人是你,不吃的也是你,倒真让本公主难过啊。”她笑道。
竹战忽然一把握住我的脸,欲将老鼠塞进我嘴里。我紧咬牙关,脸上的伤口又被扯开,一股腥臭的液体在脸上蔓延,我分不清是流脓的伤口,还是破碎的老鼠的尸体。
“罢了,父皇一直教导我,即便身处高位,让人做事也要心甘情愿。”南阳出声,竹战松开我的脸,退了一步。
我用袖子擦脸,触到伤口,又是一阵刺骨的疼。
“本公主见你的指甲,很是漂亮,很是剔透。这样,一只指甲换一个馒头怎样。”她忽然走近。
我害怕的抱着双手,脸上的伤口还疼着呢,我还敢信她吗?
竹战会意,出去拿了一筐馒头排在我面前。我想起,他方才的力道,以我现在的体力,肯定抢不到馒头,先被他折断腿脚。
我握了握拳头,低声道:“好。”
竹战掏出一把歪头铜钳,蹲下来捉住我的右手,我攥紧拳头挣扎了一下,任命的松开拳头。
南阳一直盯着我的表情,笑呵呵的看着我:“让她自己来,我说过,要让她心甘情愿。”
我只觉得心悸。
最后,我还是颤颤巍巍的接过铜钳,夹在右手小指上,看了眼白花花的馒头,米勒眯眼,猛地一使劲,指甲落在地上,铜钳飞到刑房角落。
我疼的倒在地上抽搐,表情不受控制的皱成一团,又牵动脸上的伤口,满心全是恨,却仍旧没有悔。没有悔那天晚上偷跑出来,没有悔救下之策。
“哈哈哈,你还真是对自己心狠啊,你这样的年纪能做到这般地步,说起来,还蛮让本公主侧目。”她扬手扔了一个馒头给我,我躺在地上,看着那个馒头砸在我的脸上又掉到地上滚了几下停在竹战脚边。
我吃力的爬过去,伸手捡起来,在衣服上擦了擦,狼吞虎咽起来。
“哈哈哈,真像一条狗啊。”南阳笑得手舞足蹈,一手搭在竹战肩头。
我理了理头发,恨得牙痒痒。
“你的眼睛,也是很好看啊。”她忽然凑过来。
我迅速低头,用长发挡住脸。
南阳离的很近,我能感受她的呼吸愈来愈近。
“你知道吗,前天跟皇兄赛马,不小心从马上摔下来,磕到骨头,晚上侍女来给本公主上药的时候,她手笨,不小心将药洒在眼睛里了,然后她忽然凄惨的叫起来,那声音,真的好好听啊。”她语气飘忽清幽,让我不寒而栗。
我觉得背脊发凉,往后缩。
“第二天她的眼睛便成了紫色,可动人了,你说,你眼睛这么好看,若是再加点紫色,是不是更加美呢。”她又凑过来。
我赶紧跪下告饶:“民女错了,不该冒犯公主殿下,民女有罪,民女该死,求公主殿下饶过……”
如果早知道,南阳是冷血无情的人,我就不会求得嗓子嘶哑,额头磕破。
“呵呵呵,如果祁孝廉告诉过你,在人前磕头叩首才有用,你就不用白磕这么久了。”南阳忽然滋滋的笑道。
竹战从她身后递上来一个棕色陶瓶。我吓得往门的方向跑,被竹战擒住,压制在地上,我嘴里一直求情,换来的最后的画面,是南阳嬉笑着扔掉瓶塞,手一翻,一股茶色液体直流而下。鼻息间全是刺鼻的腥辣味。眼睛一下子火辣辣的疼,好像附在眼珠上的腐蚀,我终于忍不住,撕心裂肺的嚎哭起来,可是我越是流泪,那些刺鼻的药水与眼泪融合,反而弥漫整个眼睛,蔓延进眼睛深处。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疼晕过去的,又是怎么醒来的。
只知道我醒来时,眼前全是灰蒙蒙,我知道,我瞎了。眼睛里一直流着液体,我才也擦不完,好像泪腺失控一般。我撑着酸涩的身体,往角落摸去。
南阳已经走了,这间房子内已经没有别的声息。我循着记忆,往西面摸索,我记得那把铜钳被甩到西面的角落。但愿南阳没有记起,拿走。
手下摸到一个冰冷的金属制物,是那把铜钳。
我努力靠记忆辨识方位,往铁门爬过去。
禁军的囚室,门虽然坚固,可是锁,并没有那么坚固。
我进来时见过门上的锁,虽然撬不开锁头,却可以用铜钳剪断锁链接的铁链,前提是有一双柔软的小手伸出铁栏,而我正好有这么一双小手。
我仔细听周围动静,外面没有人声。但我不能冒险,虚弱的向外面唤了几句,都没有回应才放心。我伸出手,努力勾到铁链,拉上来,摸索着拿铜钳慢慢剪断,用衣服包着铁链轻轻将其拉出来,慢慢打开门。
一股湿冷的风刮过来,区别于牢里的恶臭。我委屈的想流泪,却没有泪可流。
我摸着墙壁往风口走,忽然听到说话声,只好躺在地上装死。
“诶,怎么有囚犯死在这!”声音粗犷的人骂道,走过来,踢了我几脚。我一动不动。
“没事,关在这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犯人,估计是哪个耐不住的,看上这个毛没长全的丫头,拉出来玩死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响起,我有些发麻。
“抬出去扔了,下午,皇上要过来巡视。”粗声的禁军说道。
两人一合计,将我抬起来往外走。
“这死了多久了,怎么这么冰了。”尖细声音的禁军问道。
我不敢呼吸,一直抑制心里的恐惧。
直到他们将我扔到一处山崖边。
我才敢大大方方的喘气,四周全是腐尸味,触手之处都是软濡的尸体。
我感受着风的方向,往风源处爬,爬一段时间不得不停下来,仔细听周围动静,既然这里是军营的乱葬岗,那么,禁军还有可能会过来。
现在是什么时候,我也不知道。只能凭着一股求生的欲望,往前爬,爬着爬着,实在累了,困了,没力气了,晕过去。
醒来的时候,还是那处荒地,我还是那个姿势趴在湿润的泥土上。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我忽然好绝望,心里将南阳那张脸撕碎又践踏,□□又扯破。
京城左相府后院。
时隔多年,再次认真的看着这张脸,我竟然开始庆幸,我的眼睛,没有真的瞎掉。
南阳站在相府后院的桦树下,以一种平地的俯视观,望着我。
祁孝廉有些慌,转头解释道:“我真的不知道,她又来了。”
我扯了扯嘴角,没有接话。
只是走上前,朝她,跪下恭敬的行了大礼。
“民女金陵妆依依,拜见长公主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如若可以,别说千岁,现下,我就想让她活不成。
南阳静静睥睨着我,从我的发髻扫视到裙下的绣鞋。
“孝廉,你府上来了客人,还跑出去,好在苏庄主心宽,不计较这些。”南阳越过我,走到祁孝廉身边,宣誓主权似的挽着祁孝廉手臂。
苏络青真的在相府。我往桦树林里看去,一道青色的修长人影站在树的间隙间,朝祁孝廉行礼后,疏离朝我点头招呼。
他果然生气了吗?怨我少分给他十两银子。可是我真的没有数错。如果他不信任我,自己在验黄金书目前检查一遍,兴许不会输了皇商之位。思及此,我更加愧疚。
“是本相失礼了,妆小姐和苏庄主旧识,就不用介绍了,各位,随我往前厅走。”祁孝廉僵硬的抽出手臂,率先往前厅走,南阳嫌弃的看了我一眼,跟上去。
我跟在苏络青身后,不远不近,试图开口,看着他冷硬的背影却找不到话头。现在解释今日宫中的事,不是好时机。
即便在前厅,也能透过窗户,看到遥水阁的霓虹,在夜色中炫目。
“今日邀请苏庄主过府一叙,主要是为了金陵修建行宫一事,陛下命本相督办,而选址的地方又是苏家的产业,难得苏庄主来趟京城,只好叨扰,不知苏庄主可愿割爱。“祁孝廉坐在主位,朝苏络青说道。
”相爷客气了,金陵城北那块地原本是前馨予王的私产,后来辗转到了苏家名下,先人怕旁人觊觎,便置了宅子在那处。原本就是皇家产业,苏家一直不敢妄动。皇上没有怪罪,已经是皇恩浩荡,割爱不敢提,苏某回金陵立即将地契献上。“苏络青拱手道。
我站在一旁默默的等他们说完,然后寻着机会找苏络青解释。
“如此甚好,本相也能向皇上复命。今日府里做了一桌地道东京美食,苏庄主留下了尝尝。”祁孝廉邀请到。
“孝廉你真是,专挑着我回宫日子让人做好吃的。”南阳娇嗔道。
“苏某今晚就要回金陵,行装还未收拾,不敢打扰公主相爷用餐,告辞。”苏络青拒绝,深色泰然。
我略微皱眉,他明日就回吗。
“既然如此,就不强留。”祁孝廉顺势说道。
苏络青拜礼,转身离开。我也顺势拜别。祁孝廉看了看我,又瞥了眼身旁的南阳,点头,许我离开。
难得,南阳没有为难我。
许因为是祁孝廉在。
我慌忙追出府去,只看到苏络青的马车快速驶出昊文西街。
这一别,我还有与他解释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