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醒来时,破天荒的在房里看到苏络青,他侧卧在榻上,眉间有化不开的纠结。
我搂着被子走过去,睡在他身侧,随手拉过他的胳膊抱在怀里。
“醒了?”
“没呢。”
“那你还答话。”他拍了拍我的脑门:“别赖床,今日宫门方开,就传了了道口谕至苏宅,命你我进宫面圣。”
我倏的睁开眼:“我为什么也要去。”
苏络青拂开我脸上的发道:“或许是为了你被通缉的事,又或许……他不相信我的一面之词。”
我皱眉微不解,看着他眼角的青乌,昨夜,他几时回的?
苏络青已经下榻,门外进来两个侍女为他着衣。我支着额头,侧靠在榻上绕有兴趣的看着他:“啧啧,认真说起来,咱们夫妻数月,大早上我醒来,你还在房里,真是第一次。”
那两个侍女低头窃笑,苏络青指了指榻后的书柜道:“晚上回来,好好看看女诫。”
我不满的下了榻,腾腾的撞进他怀里:“好了好了,是我平时睡晚了,别叫我看那种书。”
他低笑了几声,理了理我的长发,率先出房门:“先去给七叔伯请安,你呀,别磨蹭,让他老人家等着。”
我乖巧的点点头,一个年纪稍大的侍女进来,为我梳妆打扮。
同七叔伯用过早膳之后。苏络青带着我进了皇宫。
虽然不是第一次来,但是每一次来,真是半点益处都没有。
“依依,许久不见,气色越发好了。”一道紫色的身影拦住去路。
辛夫人扭着蛮腰走过来,她身侧跟着披着白色大貉皮的李曼珠。她终究是入了这梦寐以求的皇宫。
我矮身行礼:“辛夫人安。”
李曼珠盯着苏络青片刻后,笑道:“以前以为以依依的身姿,定然是会入宫,光耀门楣,不想,竟然毫无志向。”
“入了宫不一定就是光耀门楣,妆这个姓,本身就是莫大荣誉!”我毫不礼让。
李曼珠扯了扯嘴角:“还真是跟你母亲一样,没什么抱负。”
我忍住嘲笑她的冲动,欲离开。
“苏庄主,今日太后宴请达官贵妇,在后花园授女书,苏夫人有诰命在身,既然来了,恐怖不去不合适。”辛夫人开口道。
苏络青拉过我的手淡然道:“巧了,皇上也传召内人,不如这样,待苏某与内人面见圣上后,再领去向太后请罪。”
我反握住他手,得意的冲李曼珠笑。她脸色微青,侧头不再看我。
“苏庄主紧张了不是,咱们又不会把你夫人吃了,实在是昨日请安时,太后恼怒依依被通缉一事,原本就是要传旨革了她的诰命。”辛夫人继续说服。
“我可一点都不稀罕这个诰命。”我全不理会她言语中的威胁。
苏络青正欲开口,迎面走来楚公公,他疾步而来:“苏庄主,皇上正在御书房等着您呢。”
我跟着苏络青过去,却被楚公公拦住:“皇上还没传召你,候着吧。”
苏络青回头看了看未离开的辛夫人,附在我耳边道:“你先回宫中别院。”
我点头,看着他健步离开。
“说吧,到底是谁非要见我。”我转身看向辛夫人。她如此坚持,实在是像极了赵恒的作风。
“不过是想让你,看场好戏。”她领着我走进宫道里,我仔细的记下路线,怀疑的看着身后跟来的李曼珠。这条道,分明是去去往宫的。
不多时,辛夫人带着我进了一间屋子,绕过几个隔厢后,停在一块巨大的羊脂玉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退出去。我盯了羊脂玉半响,忽然听到说话声。我打量四周,全封闭的房间。
好奇的侧耳贴在羊脂玉上,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是说,叛臣王家至今都留着当年逃出宫的那个奶娘?”
“正是,不过已经是疯疯癫癫,一直重复是先皇谋害了公主,溺入湖中。”苏络青的声音从羊脂玉中传来,是我不曾听过的平稳和冷淡。
我心里忽然警醒,这是个局。身体却诚实的靠在玉上,我知道不该再听下去,可是脚步就是挪不动。
“你觉得,宁陵殿的消息是假的?还是说,王家还在撒谎?”赵恒沉吟。
“臣认为,谁都没有说谎。其一,宁陵殿的那位,如今没有撒谎的必要;二来,王家若是多年藏匿公主,怎么可能还把那个疯癫的女人留在府中惹人生疑?”苏络青分析道:“无论如何,臣仍然觉得永国公主,不可能是她。”
她?是指谁?莫非是指薏红。不,她不是,这一切的起源,不过是我自作聪明后,为保命撒的一个弥天大谎。
“呵呵,你呀,朕知道你觉得她不是的原因。”赵恒忽然笑起来,笑声渐近。我知道,他大概动了哪个机关,使得传过来的声音更大。
“如果朕告诉你,那年逼宫的元日,救你的那个小姑娘,朕找到了,另有其人,你信不信?”
“当年救我们的人……”
“当年有一个禁军营的新兵,跟着禁军统领,雪夜追至护国寺山下,巧遇一个小姑娘,错误的指引那列追兵闯入山上的陷阱,自己却身陷囹圄,落得个失明的下场。”
“陛下……”
“那个新兵后来调至巡防营,一步步升任统领,成为如今的元肃。他在去年,替朕去办了宁陵殿爪牙的时候被困,竟然如此巧,被那个姑娘给救了。”
我心忽然提起来,屏息以待。这么多年的真相,赵恒竟然说出来了。他让我在这窃听这一切,难道是想让我感恩他说出真相?先施恩,后套话?
“你猜是谁?”赵恒饶有趣味的打哑谜。
苏络青半天没有接话,半饷后,甚是无趣道:“正是你如今的夫人,当年在南阳手下救下的那个丫头——妆依依。”
我深深吸了口气,终于,这个秘密,从一个有力的证人嘴中说出。苏络青,你终于知道了吧。我就是那个,你寻找的,元日雪夜,守在宫墙外,守株待兔,不成想,一待便等到我这一生的姻缘。
“陛下,凭臣与她多月的接触,以及旁人口中的了解。臣断定,她绝不是当年救我与你之人。”
我震惊的望过去,唯有冰冷的玉石,传来冷漠的声音。
“微臣与她相处许久,她并不是个心地良善之辈,断不会出手相救。那个侍卫,或许是她安排的一场戏,她两重身份交替出现在宋辽,可见是手段高明细作。而且,一个连至亲去世,一滴眼泪不流的人,足见冷血心硬。”
我以为,一起经历那么多事,他对我至少了解了……
我对着冰冷的玉石,久久忘了呼吸。这样的苏络青,真的好陌生。
玉石里面还在说着什么,我已经听不下去。呆呆的推开房门,出去。
外间是一个方方正正的天井,地面潮湿不堪。
我摸了摸眼角,多希望,能留下泪。
不知过了多久,有雨水从墙外飘进来,一把纸伞出现在我头顶,一双玄色云纹锦缎长靴出现在视线里。
我偏头看过去,眯眼看着他眼里的得逞冷笑:“你今日是要诛心的啊。”
他撩摆的坐在一旁的廊凳,看着方方正正的天空道:“皇家密卫能在最高权利者和百官间斡旋,足见善变的功夫。尤其是苏家,从来依附在每一代当权者之上。就连元老级别站队扶持的高官,也有押错宝而失势的时候,而苏家,几代都是当权者的左右手,几乎有三头六臂一把,一个铁打的奴仆,流水的主子。这种搭配你见过多少?”
“你想说什么?”
“你是有几分小聪明,也有很多朕稀罕的真心,可惜聪明用错了人身上,真心也错付。”
“你想要什么?”
“你觉得,苏家人,靠什么赢得几代帝王的芳心?靠的不就是惯会察言观色,见风使舵,对你一副忠心耿耿,实则暗生异心。”赵恒侧身揽过我的腰:“依依,如今你还能信谁?”
我探究他眼底的真假,却失望的低头:“你们一个个,藏的太深,我的道行,真的不适在你们中间。你想知道什么?幽州王总兵府上确实没有什么公主,苏……他这点确实没有骗你。”
我理了理发丝,几步推开,低头与他对视:“诚如你所言,他就是一个伪君子,那又怎样,他是你的走狗,你自己管不住下人,难道我就能帮你管束不成?实话告诉你,要招揽我,你白费这番周折,因为我一直是宁陵殿的人。”
他略震惊我眼里的淡然,起身笑道:“哈哈,那个老家伙真是好手段,一边拿昊阳逼婚苏家,一边把你推进苏家。”
我转身走进雨中,循着来时的记忆,出了宫殿,往宫外走。有几个太监举着伞跑过来,被我推开。他应该庆幸,我手里没有刀,不然,此刻我也不管身处宫廷,一刀捅过去了,发泄我心中不快。
远处的宫门旁,停着一辆银色的马车,车旁立着一个青色人影,执着一把梅开七夕的纸伞。
我停在原地看着那张好看而虚伪的脸,慢慢靠近。一步一步走过来,将伞撑在我头顶,自己淋在雨中,眸里全是我看不分明,真假难辨的温情。
“我已向皇上求情,轻处你失手杀害狱卒的罪,并收回通缉。”他拉住我的手往马车旁带:“怎么不让太监给你打把伞,一会回去,给你熬些姜汤驱寒。”
我没有动,盯着那双带笑的凤眸,欲看进心底。
“怎么了?不舒服?带你回家说说……”他关切的伸手探我的额头。
我看着他眼里似真似假的关怀,温柔担忧的嗓音和方才冷漠的指责我冷血的声音重合。
我侧头避开,一把挥开他的伞,反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我颤着手指着自己的眼睛:“苏络青,我不是不想哭,我只是不会哭!”
他的脸被大力道打偏到一旁,仍旧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笑脸。密集的雨点也洗刷不掉那张虚伪的笑脸。
他错愕片刻后,拉住我的手,柔声道:“有什么事,我们回去说……”
我一把推开他,后退几步。看着他的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不是不伤心!我只是……只是,不知道,怎么哭。”
一声雷鸣轰隆而至,今年的第一声春雷恰时响起。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我的辩驳,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我转身往宫门方向奔去,雨点打在脸上,从脸颊滑落,如泪滴。
元肃不知何时,站在宫门外,递给我一把伞,我瞥了他一眼,径直离开。
结束了,我所有的不甘和执念,都该结束了。当年我恰巧被元肃带回营地,而错失了等待他醒来的机会,早就预示着,我们终究没有缘分。所有后来的相遇和如今捆绑在一起数月,不正是自己一手的执着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