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作者:雷霆战斧EX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26266

夜幕深沉,男人醒了。瞧瞧时辰离上朝的时间尚早,却已睡意全无。

“怎么了?”他的动作惊动了枕边人。

“我……”

“又作恶梦了吗?”女人用像哄孩子的语气问。

“不算是恶梦……”男人停了片刻,有些怒意:“怎么说得好像我经常作恶梦似的?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是。”女人语气朦胧:“既然没作恶梦,是什么让你睡不安枕?”

“我……又梦到父亲了。”

“‘又’?这么说来还不只今晚了?”女人叹口气:“真不寻常呢。”

男人啧了一声。

“还说不是作恶梦?”女人笑了。“若说在这世上你最怕谁,大概就是他了吧。”

“我并不怕他。”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只是话不投机。”女人说:“而他又是父亲大人,所以你们之间一点回避的余地也没有。”

男人沉默许久,突然迸出一句:“我……很想赢他。”

“嗯……”

“我想证明,人也可以不用像他那样活……终日汲汲营营地奔走……露着逢迎拍马的丑态……整天只知道算计,只要合了算盘谁也可以出卖……我真想让他看看,我不用那么作,也能比他还要成功。”

“你已经做到了啊。”女人淡淡地说:“你的官位已经比他高了。”

“不……”男人的语气很热切:“我还未达到顶峰呢。我甚至还没有出过全力呢……如果,我想,我还可以更上层楼,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都瞧个清楚……”

话未说完,声音却突然低了,女人嗯了一声,一时无话。

“那么,他在梦里作了些什么呢?你父亲……”许久,女人问。

“他一直在说话,不厌其烦地在讲着什么……”男人低声说:“但我一句也听不见。”

-翌日早晨-“习惯偷听父母讲话是不好的喔……”

紫音听完幽华转述,第一个回应是虽明知没用,还是得无奈地说教。

“若没记错,这也只是第二次跟你提我父母讲的话吧?”幽华嘟嘴道:“你说我‘习惯’偷听,这又算什么?”

“依照我对您的了解嘛……”紫音说:“您大概每偷听三十次才会跟我讲一次。这是第二次跟我说,那估计您已经偷听六十次以上了。”

“毫无根据嘛!”

“是毫无根据啊,所以我只是很保守地估计。”紫音笑说:“若合理推估的话,那便是每五十次才会跟我讲一次。但您不能以常理估计,所以我觉得真正的数字即是偷听了上百次才跟我讲一次也不奇怪。”

“……想不到我在你眼中竟然这么不值得信赖?真是让我太伤心了。”

幽华偏过头去装无辜。但在紫音的理解,每当她装无辜,就表示猜得大致没错了。

“不过您虽然不常去看他们,其实还是很关心他们嘛。真是太好了。”紫音笑。

“好啦,我不是为了听你说教才跟你讲这些。”幽华说:“对于刚刚讲的那些,你有什么感想呢?”

“……首先,我不觉得老太爷会有那时间去给老爷大人托梦。”紫音说:“老太爷最近不是忙白玉楼的事情都快忙不过来了吗?”

“嗯。”幽华点头。

“所以老爷大人作的梦就很值得玩味了。怎么会梦到自己不喜欢的父亲在跟自己讲话呢……?或者他只是嘴上说不喜欢,其实心里真的很想念老太爷吧?”

“是的,母亲大人也是这么想吧,所以才会用玩笑的语气看待。毕竟,父亲大人有时也真是有些孩子气。”

紫音听这话实在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幽华的语气就像是在讲一个比她幼小许多的孩子,但她谈论的对象明明是她父亲啊。

“我只担心一件事情。”幽华续言:“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您是说……”

“或许,他有些心虚了。那些心虚化为权威者的谴责,也就是爷爷的形象,出现在他的梦中。”

“心虚?”

“嗯。”幽华的笑容慢慢收敛下来,像一抹云雾般让人猜测不透:“如果那样,就伤脑筋了呢……我会动手除去对他有害的敌人,但我是‘不会帮他往上爬’的。

也就是说,我们的利益已经开始分歧了吗……?”

紫音已经听不懂幽华在说什么了,虽然幽华仍微笑着,却有些无奈之意。

“那我又该怎么去看待他的要求呢……?不知道呢,这样的改变让我有些害怕。我能很容易地看透他正在想什么,但却难以捉摸到他接下来会怎么走……”

“您,您到底在说什么啊?”

幽华回神,发现自己已经吓到紫音了。想解释几句,想想却仍是作罢了。

“没事啦……”她只和缓地说:“我接下来在白玉楼会有很多事情好忙,所以大概暂时不会有时间去顾父亲大人了。这话麻烦你去跟爷爷说一声。”

紫音一楞,如果有话,她大可自己去跟爷爷说啊。如果要紫音传话,不就等于是委婉地对爷爷下了命令:“不要多问,帮我看着就是了。”

幽华一般是不可能这么失礼的,虽然她与爷爷早已熟到无须多言,紫音相信爷爷也不会介意幽华的举措,但光是这句话,已足以让她感觉事情非同寻常。

“……我知道了。”

“辛苦你啦。”幽华收去了阴霾的表情,此时笑意便如和暖春阳般。

“嗯……那么,”紫音虽硬着头皮,只要提到这话题,总是得再说一次不讨好的话。

“既然您已时常关切他们,或许不用提醒您,但我经常听人说,夫人近来的身心状况着实令人忧心呢……”

“嗯。”幽华的表情果然又沈了下来。

“放心,她是不会死的。”过了一会,她只这么说。

“当然,您是能控制生死的人,但生死不是人唯一要注意的事情。”紫音缓缓地、一字一字地说:“能否抽空去见见她呢?听说夫人最近似乎有些烦躁、情绪抒发不开的样子,您或许能逗得她开心一些吧?”

“若是情绪烦躁,那我去见她也只会让她更烦躁吧。”幽华冷道:“都被说成是鬼生出来的孩子了,有什么好说的呢?还是让彼此眼不见心不烦吧!”

紫音只是看着幽华。

“……好啦,或许过一阵子吧。”幽华勉强说:“但现在我要专心,好吗?”

紫音点点头,咽下了接下来想说的话,因为知道幽华已听不进去。明知提这话题会让她不快,紫音还是得不厌其烦地一再重复。

幽华是不怕“敌人”的,她从来没有逃避过横在眼前的恶意与威胁。既然如此,越是她不想听见、害怕见面的人,也就越是她打从心底在乎的人不是吗?那么,为什么还要放弃与彼此相处的宝贵时间?

或许总得等到幽华跨越了这个结,她才能安心吧。

八个多月飞也似地过去了。

这是从人界的观点阐述。幽灵的时间感是迥异于人类的,若没有特别事情好作,如在原地空等待的地缚灵或无咒杀对象的怨灵,百年也如一瞬,一晃即过;反之,若是极罕见的劳碌命者,如白玉楼的幽灵们,没日没夜地工作,还经常分身前往二、三个地方,他们的数月便可等同常人的数年来用。

也因此,随着第三阶段的推展,被带回来加入白玉楼的幽灵越来越多,组织日渐庞大,成员们却大多只觉此乃循序渐进之必然结果,没有幽灵感到不安,反而因感到场面越来越热闹而兴奋不已,仿佛一场逐渐被推至**的嘉年华会。

是的,这是一场从两年前春夜的‘花间之宴’起,就未曾停过的死之盛宴。打从那一夜幽华随着紫音的笛声悠然起舞开始,白玉楼最初的幽灵众,到全京城夜行之百鬼,乃至之后被白玉楼计划夺走性命的众多恶人幽灵们,也纷纷地,或情愿或不情愿地,以各自的步调与姿态加入这场狂舞。

最初谁能料到会有今日的这番光景?但对紫这局外人看来,更值得她惊讶的是:

竟然能有如此长期的集体疯狂,在发生当下却完全没有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直至今日,紫仍能异常清晰地从白玉楼幽灵的心中攫取当时的光景的记忆。能够留下如此清楚的印象,通常只会是那人异常珍惜的回忆。但考虑一下前因后果,又有什么比这个事实更讽刺的呢?

从结果来看,幽华真的就像个魔术师。但她变的魔术却从来不需要用手帕遮掩,每一步都是以分明的理路与巨大的规模直接在众人眼前展开。洋洋洒洒转过一圈之后,身陷其中的人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被牵连进去了。能感到自己‘身陷局中’者还算是能自省的了,多得是被牵过来拉过去,在被同伴们团团地包围与推挤中,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参与一个很了不起的事件,绝不允许在此刻离去,否则自己将陷入永恒的寂寞中。脱队这行为就意味着落伍、意味着离弃、意味着生命意义的丧失。

因此,只能在这场仿佛永无止尽的盛宴中,在仿佛不会休止的暗夜里,继续前进。

“我们确实如此深信,这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更好的‘生’之形式。”某幽灵对紫如是说:“相较充满束缚、不断重复、只能被动地接受一切的人间,在这里却能纯由理想支撑,以致于所有改变都成为可能。我相信许多幽灵都觉得在这里的时光反倒更接近所谓‘活着’,而我们就是被赋予了这么珍贵的机会才能加入白玉楼。我们的死亡,会因为她的不凡而被赋予极为特殊的意义。”

“所以,你们死了,而她活着,这事实完全没有困扰你们??”紫问。

“她与我们本来就不同吧?”那幽灵笑得像紫问了个笨问题:“人或幽灵的定义根本就不适合她。她是活人没错,但即使你说她像幽灵一样,不会老也不会死亡,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吧。”

事实上,那正是‘他们最希望的事’。这是紫的解读。

在这座幻影楼阁中,或许最讽刺的一点莫过于这个以“死亡”为行动主轴的团体,联系彼此的却非恐怖或仇恨,而竟然是“温情”。

每个新来的幽灵会被好孩子帮的幽灵们给予热忱的欢迎与照顾,不让他们有太多时间去思考与体验突如其来的死之孤独,反而给予完全接纳的温暖包容。待其与团体的连结建立稳固后,才会随各自的意愿与能力归入白玉楼的三面旗帜下。

若是生性好动,喜爱四海遨游,渴望在团体间找到强烈内聚力与同伴意识,需要找到一种无需质疑的价值去认同,这类幽灵往往会在辰巳、若葵之处找到归属。

若是生性阴鹜,只信利益不信人性,爱好算计局势与得失,为自己欲得之事物能不惜任何手段,这类幽灵则往往会在左大臣大人那边找到适合的对手或盟友。

若已在人间游倦,只想寻块清净地方,在安静时可以歇息,在寂寞时有份简单、温暖又无压力的人际关系,空寂和尚的幽灵们便营造了很符合这类需求的环境。

那不尽然是个没有烦恼的乐园,相反地,除好孩子帮外,恶人帮与坏孩子帮每天都过得相当刺激。经常听说有倦怠的幽灵请求退出这个令他们身心俱疲的争斗,跑去与好孩子帮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但在休憩一阵之后,那些幽灵们几乎又都回到了最初选择要待的团体中,投入他们觉得有意义的战斗中。

每个人总得找个地方待,是不是?

那真是个奇特的世界,近百数的人类灵魂聚在一处,竟能融通无碍,如一个巨大的生命体般分工合作、运行机能。坏孩子帮是白玉楼之耳目,恶人帮是白玉楼之头脑,好孩子帮则是白玉楼之心,而爷爷跟老和尚是支撑这一切的骨架,那幽华又是什么呢?

幽华就是白玉楼,却又不是白玉楼。

对于白玉楼的幽灵而言,她无法用任何词语去定义。她看起来就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却又是支撑所有,让一切变得有意义的关键。她便是天地,便是太阳。

她是他们共同的仇人。

她是他们唯一的希望。

“人类实在是……”蓝摇头:“难以理解啊。”

“喂喂。”紫笑:“妖狐已算是最能理解人的妖怪了,连你都这么说,那怎么行啊?”

“将一群人长期孤立于某个空间,给予全面而彻底的压迫,到最后……压迫者本身反而成了被压迫者不可或缺的存在吗?”

“别谦虚了,你难道作不到类似的事吗?”紫说:“‘魅惑人心’确实也算妖狐的基本能力吧,对你而言应该不会那么难理解的。”

“……若是限定时间内,对数量固定的群体,那是很容易便能做到……”蓝说:“但如果对象会像白玉楼那样不断增加,施的‘术’也会越来越难维持啊。而且我们谈论的已是三年前的事吧?直到物换星移的此刻,束缚竟还能持续不衰吗?”

“那其实也是一种咒语啊。”紫说:“名为‘梦想’的咒语。”

“梦想?”

“嗯,白玉楼的凝聚力,全系于所有幽灵将其梦想寄托于幽华一人之身。无论是对世间遗留的爱或怨恨,全部得经由她的手才得以实践。只是更巧妙的是……那些爱恨交织的非理性成分,却被一句更漂亮的布幕掩盖了。”

“那便是名为‘正义’的旗帜。在此名下,一切的行动都是可以允许的,所有的牺牲都是可以被原谅的。蓝,你想不想知道,死在‘正义’之名下的人类,比起死在‘邪恶’之名下的人类,何者较多呢?”

蓝没有说话,但她觉得答案非常明显。

“那种热切到可以不顾一切的疯狂样,真是可爱呢……”紫微笑:“但更可爱的……或许是始终对这一切的虚伪了若指掌,却又完全不在意的那个人吧。”

“那可真的是一场精彩绝伦的……骗、局、呀……”

“幽华大人今晚又要去与京城幽灵的大人物们宴饮吗?”某个新来的幽灵遥望那华丽的身影,感叹道:“真想去见见那种大场面啊……何时也会带我们一起去呢?”

“你以为她是去玩耍吗?”一旁,资格没比他老多少的幽灵嗤笑道:“幽华大人可是去办正事啊!她脚下踩的每一步都含有极为深奥的意义,都是为了大局预先落下的伏笔啊,你这种菜鸟怎能了解呢!?”

不知从何时起,“幽华小姐”这称呼仿佛被收了起来,成了只有某些身份特殊的幽灵们才能使用的称呼。如辰巳、若葵等叫惯了便不会改口,但也是专属这些从很久前便跟随幽华至今的幽灵们特有的尊荣。至于那些地位不够的、资历尚浅的,一律习惯用“幽华大人”的敬称来称呼她。

同时,更夸张的“幽华传说”以猛烈的态势在白玉楼内燃烧开来。但这次对幽华的进一步神化,令人意外地,却是恶人帮的刻意为之了。

“若有个‘绝对者’存在,带来的安定之效是无可取代的。”左大臣用就事论事的口吻向辰巳解释。

“任何团体都有内聚与外散两种力量相互拉扯。像我们这种被孤立在神佛、甚至轮回之外的状况,理应更难维持,却经由巧妙计算将内外力量恰好均衡住,才会有现在看似的平静。但平静能维持多久呢?光考虑现有的幽灵数已是难以断言,而白玉楼还会持续扩大规模,会有更多可能打乱均衡的因素加入,永远无法预料可能发生什么事。”

“你说‘发生什么事’是指……就像你们之前搞出的事嘛?”辰巳说。

“嗯。但类似的事却未必非要有心人士引发才行。”左大臣说:“因为白玉楼的本质便是矛盾与冲突啊,假象与真实常常只在一线间。即是我们的合作……视结果成败与否,可能很有意义,也可能只是在浪费时间而已。”

“怎么突然连斗志也没了?该不是昨天被我们修理得太惨了吧?”虽讲着坏话,辰巳的笑容却无恶意。直来直往是恶人与侠客和谐相处最好的方式。

左大臣咧嘴笑笑:“我是想说……幽华小姐现在显然又在变另一个戏法了,而这次的戏法更大,大到把我们整群也扯了进去。无论有没有希望能成,未揭幕前谁也不会知道结果如何。而你这次还想置身事外,直至揭幕才能一观底细吗?”

辰巳不语。

“我们无法像她那样掌控全局,但我们可以将造成麻烦的因素减少。若不预防,可能不知何时又乱了起来,什么也没办法作,然后之前累积的成果可能就又全都浪费掉了。我们绝对不愿见到这种事情发生吧?刚好幽华小姐又是天生就是非常适合担任这种角色的人,若不善加利用,那才叫愚蠢呢。”

辰巳是懂,所以他也无意妨碍这种事态的进展。但是,虽然理智告诉他是必要的,情感却怎么也无法认同。每当他听到对幽华的歌功颂德,便会露出厌烦的表情,尽管他不常起身大声疾呼自己的主张,却从未掩饰过对此的排斥。

他喜欢幽华本人,但却又讨厌幽华“被神话”的现象。这种矛盾让这生活中经常只有一直线的大汉痛苦了很久,而最后他采取的自我保护是“无视”。

“唉,反正她很厉害,也轮不到我去管吧。”

渐渐地,当谈到幽华的事情时,他便会这么应对。因为痛苦,所以不想去想了。

反正幽华自己就可以把很多事情搞定了,似乎也不需要谁去保护嘛。

这不尽然是单方面的怠慢,因为幽华本人对自身安全亦是钝感到夸张的程度了。

不过话说回来,谁能杀得了她呢?谁又有资格拍胸脯说自己可以保护她呢?

至于幽华,当自己变成这种神话般的奇妙存在时,还是一如以往地没放在心上。

一般紫音是会劝她去阻止这种歪风,此时却不忍心去打扰她了。自从白玉楼进入第三阶段:幽灵自主运作的时期后,表面上幽华的空闲时间似乎变多,其实反而要比之前花上更多的心思。

因为白玉楼计划已不再是她的私有物了。当更多的集体智慧被掺杂进来,便换成幽华要去理解幽灵们的思维,加以质疑,甚至完善之。她不想现身幽灵们讨论的现场去影响决策,因此,每一条幽灵们深思熟虑过的决策都像一件全新的挑战,若想质疑其可行性,辰巳与左大臣可不会轻易让她过关。一进入讨论便耗去许多时辰是很常见的事。

她的头脑几乎一天到晚不停班地运作着,尽管内在动得激烈,外表看起来却静如木石;有时静坐许久,不知何时便躺了下来,闭着眼睛却没在睡觉。偶尔她会请紫音吹笛子,吹些舒缓的曲调,吹上好一阵才听得见她轻微的鼻息。这让紫音很担忧,她是否不如此便无法安眠。

而紫音能做的,也就只是时间到了劝她吃饭,尽量准备有营养的食物,并且当她要求时,凝神吹好每一首曲子,只望这能让她睡得安稳些。

即使以一敌多,她还是经常能让左大臣与辰巳惊讶。用全然不同的观点切入他们的思维,提出意外的精辟见解,为回应她的质问,他们也必须不断思索如何才能准备得更周全,因为幽华也不会轻易让他们过关。

幽灵们大概每七天可以向她回报下一步的对策,幽华与幽灵们反覆质疑讨论大约又会花三天左右的时间。

而当她一点头,便代表验算已毕,可以动手了。

白玉楼“动手”的方式早已不限于夺命,而对象亦早已未必是恶人了。第三阶段统合众幽灵的智慧,总是分多线同时进行。有些计谋相互关连,有些则否,唯有目的都是相同的。而“挡路”的家伙好人坏人都会有,移去挡路石的作法也很多。

允许幽灵影响其潜意识,亦即俗称的托梦也好,趁他独处时装神弄鬼也好,甚至藉助假灵媒之口操作也好,不问格调高低,只问奏效与否,能将白玉楼计划顺利推展下去便是好手段。

虽然从平安京早期便曾订下人鬼大合约,其中有严格限定幽灵不得插手人间事务的条文,白玉楼既有幽华这超级恶势力在后撑腰,便总是钻些合约的漏洞,其他幽灵首领也不太常抗议什么,幽华自会去稳住他们。

不过还是有些需要“动手”的对象,无法避免,非出动到幽华不可。

一旦决定,关于目标的详细资讯会立刻呈上她面前,只要听过一遍便足够。然后动身,一击得手即退。过了几天,白玉楼的好孩子帮便准备迎接新朋友了。而在此同时,坏孩子帮与恶人帮已细查了这段期间的局势变化,检讨与之前计算有无误差,然后继续下一阶段的策画。

“那么你们又怎能确定局势真的有往好的方向发展呢?”紫问:“说到底,你们各自都还只能看见‘计划的一部份’而已。除了她,没人有能耐一窥全豹不是吗?”

当紫这么质问时,幽灵们略略迟疑了一下。

“哎,但是事情的发展确实都如预期般顺利啊。即使我们看不清,幽华小姐必定也是心中有数的。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呢。”

――局势是否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我是不敢讲。但能肯定的是……“你们”确实是完全陷入在她的掌握中了呢。

紫笑了笑,没说出心中想法。对一个艺术家的作品,是该尊重一下呢。

日子一天天过着,白玉楼的幽灵们就以这种微妙的紧张感维系着忙碌。虽然感到自己已经走上正确的方向,这仍是一段辛苦漫长的路。幸好随着时间过去,他们仿佛也回到了那不知疲倦为何物的年纪,不仅习惯了快速的生活步调,后来甚至也颇为乐在其中了。

而幽华也不光是压榨他们而已。日常事务外也定期带他们出门玩乐或旅游。这类玩乐活动一概由白玉楼的好孩子帮负责筹画,或夏季观海、秋季赏月,或与京城的幽灵们同欢取乐。之前与他们的过节已烟消云散,现在京城的老鬼们倒觉得有这群“年轻人”在,能给乏味至极的日常添些变化,倒也不算一件太过讨厌的事。

与去年冬季的惨澹光景大相迳庭,白玉楼满怀喜庆的心准备庆贺新年。空寂和尚手下的幽灵们忙碌地准备着,听说这次的特别节目是夜游富士山,让幽灵们相当期待;还听说会弄个扮装大会,要逼每个白玉楼的主管上去唱歌跳舞,弄得辰巳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地相当好看。当然,明年春天的花间之宴也差不多是时候开始准备了。反正幽灵什么没有,时间最多。何况,那是白玉楼满三周年的纪念日,确实是值得大肆庆祝的。

-某个夏末的午后艳阳一吐最后的余威,即已斜抹天边,暑气仍然未减。

“真想不到……”主祭大人说:“亏您还是年轻人呢,竟然会中暑……”

秀麻吕额头上敷着湿布躺在西行寺家的地板上,好像要起身说几句找场面的话,最后却只是咕哝了几声无意义的声响。

“您不是自负武艺不错吗?照现在这样,谁都杀得死您呢。”

“……啊。”秀麻吕。

“真拿您没办法,这不是太叨扰主人了吗?”虽皱着眉头一脸正经,看得出主祭其实还满高兴能藉机念一念这个平常太过得意的小子。

“别太苛责他啦。”后面突然传来幽华父亲的声音。

“他今天也太过劳累了吧?而我这里并不缺一块让人歇息的地方。”

幽华的父亲装扮十分潇洒又不失威严,随着越来越习惯被人簇拥,他穿着的品味也越来越好了。但这么一个衣着得体的大男人,背后却挂着一个嘻笑撒娇的美丽少女。她的头发细滑柔顺如春草,如漆黑水晶般的双眸深邃而充满神采,焕发出的光芒让她不似存在于世间之物。

“唉呀?”幽华一见秀麻吕,有点惊讶地把双手从父亲肩头收回来,缅腼地掩嘴笑着。

“糟糕,我还以为客人全都回去了说……”

一个夏末的午后,他们终于见面了。

以一种刻意为之的巧合,双方相互窥伺着。

原本按理幽华应该要立刻回避的。但她说完“糟糕”后,只兴味盎然地看着躺在地上的秀麻吕,显然完全没这个意思。父亲应该要立刻斥喝她的,但他也没反应,规矩既然已为主祭这位父亲的多年好友开了一个例外,自然也可以开上第二个,而父亲也早已放弃要幽华乖乖遵守礼节的努力了。

“这是哪位?怎么像亡者一样脸上蒙块布啊?”幽华问。

“别乱说!没大没小的!”父亲终于还是斥责了。“他是我重要的客人。今天才刚在御前演示过武艺呢。”

“唷,真不简单。”幽华吐了吐舌头。“御前演武可是足以流芳后世的荣耀。却不知这位大人为何得以拥有如此天大的荣幸呢?”

“他便是那位逮到白玉楼主的秀麻吕大人啊。”

“喔,原来他便是父亲大人您常提及的那位……”

幽华还未说完,倏地凑上前去,手脚轻捷如微风吹过,已揭去了覆在秀麻吕脸上的湿巾。眼见约莫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脸颊略显清瘦,眼神迷?,在与幽华的双眼接触瞬间,突然明亮了起来。随即端坐了坐姿,低头行礼。

“抱歉,我太失礼了。”他的声音比其相貌给人的感觉更低沈。

“怎么突然变拘谨了?”主祭笑。

虽然眼神只交会一瞬间,秀麻吕眼神中闪过的光采幽华却再熟悉不过了,她已在无数男子眼中看过一样的闪光,而每次看到这种眼神,往往便暗示着接下来会有麻烦的事情发生。追求,拒绝,在死之公主面前只如儿戏。

其实幽华在来之前早已知道这位躺在地上的仁兄是谁了,包括他姓啥名谁,家住何处,名声评价如何,当然也知道他就是那位“逮到‘白玉楼主’的秀麻吕大人”。

――不过,原来他长这个样子啊。

虽然他早在幽华的计谋中当过一颗重要的棋子,直至此刻两人才初次见面。

――前一夜“小幽,我想跟你谈一件事情。”

幽华看着爷爷。

“还记不记得,你很久以前曾经提出,要我帮忙看着我儿子?”

“嗯。”幽华想想:“说久也不久,大概是七、八个月之前的事吧,没错。”

“才七、八个月前吗?感觉好像更久呢。”爷爷说:“你虽没说明这么做的目的,我倒是乐于接受这样的要求,虽然心情是一半欣喜、一半忧虑。”

爷爷与她交换了眼色,得知四周已净空不妨直言,便低声续道。

“欣喜是你既然要我这么做,自然会为我开方便之门。我可以任意进入他梦中,或动用少数白玉楼的资源去查明一些想知道的事情。因为你的默许,这些都变得相当容易便做得到。”

“而您显然也乐在其中。”幽华说。

“是啊,我可没有你那么好耐性,早在好几年前就想用白玉楼的力量干预家族的事了。”爷爷跟着幽华笑了。“没那么做,只因你才是这里的主人。我们好归好,总得公私分明。而你既然已经示意,我也就不用客气了。”

“对您的尊重,谢意深感在心。”

“而忧虑则是……”爷爷续言:“你既然对我提出这般要求,就表示你觉得有哪里不对劲了。”

“说不对劲倒也太严重了……”幽华说:“当我委托您时,只是有些模糊的想法,没有根据的猜测而已。”

“是吗?”爷爷说:“我目前也只是有些没有根据的猜测,但已经足以让我坐在这边跟你聊天了。我们有多久没能这样坐下来,聊些白玉楼以外的事情了呢?”

“确实有好一阵子了。”幽华说。

“他没有做出任何大善大恶之举,还没有。”爷爷说:“但却已牵扯上许多足以令人担忧的势力了。”

在官场上多年结交的朋友们多已渐渐爬上了高位,缺乏强力政敌的他,舆论优势可说牢不可破。在台面下,他动用主祭大人的人脉笼络了不少咒术师,官方的或非官方的都有,这还不意外。令人惊讶的是也有不少暴力集团牵涉其中,从破落家族的残存武士、或者寺院私养的僧兵团、甚至还有许多法外之徒,与盗贼只有一线之隔的人物都有涉猎其中。

一如往常,幽华大多沉默地听爷爷说,只偶尔追问几个细节。

“摆这种布局……想作什么呢?”她最后这么问。

“你是真心想问我吗?”爷爷笑了。

这确实不算问句,因为目的其实很明显,就只能是想要排除异己以换取更高地位而已。而且……态度相当热切。

“什么时候开始的?”

“很难抓出个时间点呢。”爷爷说:“你知道,他不是那种城府深的人,更不会花时间去看清周围的情况,计算未来每一步的利害得失。而他的顺遂,让他身边很容易便聚集了许多人,或许太多了些,超出了他能掌控的范围。而他也不懂得去慎选其中哪些人对他是好的,而当他不会那么做时,那些对他好的人就自然会离他越来越远。”

“很容易理解。”幽华右手支颐。

“总是这样嘛。”爷爷说:“顺风顺水的日子过久了,便会有人开始顺水推舟,请神上轿。怀着各自的目的,尊他为首,愿效犬马,再怂恿他更上层楼,以便把他们一起带上去。而同时,最初结交的一些好友自然就远离了。所以现在他身边聚集最多的,多是一些拍马屁的家伙、或只想往上爬的家伙、或唯恐天下不乱的家伙、以及他个人的兴趣,一些不太入流的武者……你知道,他最欣赏会武之人,但他的眼光又很差。”

“若看惯了赤焰之鬼或辰巳,看大部分的武者都会觉得很差。”

“是啊,但有能者就有傲气。若技艺高强者有一股巍然如山的气势,那半吊子的家伙就只有半吊子的傲气,一副硬摆出来的空架子,成天互相冲撞、好勇斗狠,那傲气便带了股霉味,臭不可闻。”

“您对他们真是相当反感啊。”

“因为那笨小子把他们全都当宝啊。”爷爷怨恨地说:“我连看都懒得看一眼的货色,他却把他们当什么大师似的养在那里,供吃供喝还供玩乐,出了事还花钱帮他们擦屁股,你说我能不生气吗?再不缺钱,也不该是这样浪费啊!”

幽华随后问了爷爷采取了哪些步骤去劝阻父亲,爷爷依序讲来。那可真是个漫长崎岖的过程,爷爷讲着不时干笑几声,而结果幽华大概也猜到了。

“最后,他叫我滚开。要不我自己走,要不他会请人让我离开。”他最后简单地做结,声音苦涩。

幽华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沉吟一下,问:“所以,您要我怎么做呢?爷爷。”

爷爷沉默了。在当初他听到紫音传来“请帮我照看父亲大人”的话时,稍微深思一下,也就明白了幽华必须托他的难处。

“委托他全权处理”,换言之,也就是她自己不好处理。除了她不喜欢把白玉楼的力量用在自家的理由外,幽华最难发挥她影响力的地方,也大概就是这里了。

她能帮自家父亲布好一个平步青云、无往不利的局面,让他从政坛边缘人摇身一变成为当今的红人,又是清流派的领袖人物,声誉清高、众人拥戴,只要别乱动、别乱讲话,基本就不会出事;但她始终无法控制他想往哪个方向走。现在她父亲显然不满于“白”的身份,想要来个黑白两道通吃了。

她是西行寺家一路攀至高峰的幕后操纵人,但对于这个家的主人想选择的道路却无力干涉。她能插手他的决策,能教他该交什么朋友、不该交什么朋友吗?

不行,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事情。

就像当初帮她父亲在战场上取得一场又一场的胜利,尽管她明知如何能更有效地取得胜利,却苦于没有基础能建言,最后仍只能靠暗杀帮助父亲取胜。而现在又陷入了相同的泥沼。

尽管与各种幽灵多年相处,她已非昔日的初学者,而是幽灵领域的超级专家了。

现在的她有能力提供一切必要的后援,让爷爷去干涉这件事情,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去警告父亲,将其拉回正途。在那迷信的年代,经由托梦或其他超自然的方式警告生者,经常能收出奇制胜之效,这是最好的胜算了。

但现在,八个月后爷爷出现在面前,她已知道这条路走不通了。而且事情只有比八个月前更差,不会更好。

一人一鬼对望一眼,无需更多的解释,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是很想说,把你父亲身旁的坏家伙一口气全灭了,我们也就不用那么烦。”

爷爷说:“但我还是不建议这么做。第一,不符合白玉楼的作风,他们虽坏,也只是喜爱趋炎附势、兴风作浪,罪不及此。第二,自从把白玉楼‘隐藏起来’后就一直避免引人注目,而一群互有关连的人同时死亡无疑太引人注目了。”

“其实也不是不能把他们全灭。”幽华同意。“但这次离我们家太近了,可能会惹火上身。而且您说得对,虽坏,罪不及此。”

“那该怎么办呢?”

幽华又与爷爷讨论其他许多白玉楼常用、不伤性命的手段,但讨论到最后总不免进入死巷:父亲离这些人实在太近了,不管用什么手段,都难以避免波及到父亲。

她倒不怕父亲吃不起惊吓,但父亲一旦被波及,便很可能会去找主祭大人求救。

主祭大人本人也还好,但若因此牵丝攀藤出他背后的众多咒术师介入此事,那就真的麻烦了。

“总之,看来是无法期待从我们的层面去解决此事了。”爷爷叹。

“我们无法解决的话,就得靠别人了……”幽华说。

“靠那几门吃闲饭的亲戚吗?我看里面也没几个像样的家伙,还是不用想了吧。”

爷爷哼了一声。

幽华思考了一下,问:“父亲大人身边,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朋友吗?”

爷爷说:“有,当然有。虽然流失了不少,他身旁还是有几个会劝诫他的良友,只是已寡不敌众了。”

“那么,谁最可能帮得上忙呢?”

“若这么问……就只有一位了。虽然是个年轻小伙子,不过他的机会最好。”

“果然是他啊?”幽华心里已有底了,问爷爷也只是确认而已。

“嗯,是啊。那个我们都熟的,‘抓到白玉楼主’的,知其不可而为之的傻瓜。”

爷爷说:“在之前那事件中受过我儿子不少照顾,现在他算是我儿子身边最得力的人了。除了帮他做事,也不时会规劝我儿子应走的路,而我儿子也算是很给他面子,从不当面给他难看,所以我说他的机会最好。”

“也就是说……”幽华说:“得找机会见见他了,是不是?”

日已沈,夏虫仍鸣叫着,猿飞脸上写着‘无聊’二字站在车旁等待。当两位客人步出西行寺家的大门时,秀麻吕仍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

“您就不用再假装中暑了吧,目的不是已经达到了吗?”主祭带着取笑的神情:

“在客人离开后,她便有机会出现,不过你的运气真不错,试第一次就成功了。

要是您这次见不到她,以后还得用什么藉口留下来呢?这我可吃不消啊。”

“主祭大人……刚刚我见到的那位……就是这家的千金小姐?”

“是啊。在您跟我提起时,我也吓了一跳,您以前竟然没见过他女儿啊?”

“是初次见面。之前都只有耳闻她体弱多病,长年在家休养……”

“这样啊……”说着两人上了车,猿飞一声吆喝,上路了。

“……若只是那样的传闻,算是好了。”主祭继续话题。

“您是指?”

“您是来此作客时听别人谈起的吧?做客人的自然不便揭主人的家丑,不过讲起其他的传闻,可就真是千奇百怪了……”

“您是说……恶鬼附身的传闻吗?”

“您也听过?”主祭声音有些惊讶。

“要打听事情,与下人攀谈是很有用的方式。”秀麻吕说:“虽然那些人讲话时很少顾虑情节前后是否相符,亦多是道听途说之言……但是同一个人身上竟然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传言,倒也令人一听难忘。”

“果然是您的作风啊,不管到哪都会从下层开始侵蚀起吗?”

“怎么把我讲得像蛀虫一样。”秀麻吕笑说:“有传言说,这小姐身旁附有极为凶狠的病魔,当她被病魔缠上身时,行走会冒黑烟,口鼻会吞吐瘴气,而且只要一靠近她便可能染上难治的病症,轻者病上十天半月,重者就这么一病不起……”

“或也有说她的庭院前经常聚集大量死灵,夜里可见各式鬼火飘荡在她庭院里,而她能跟死灵对话,甚至驱使百鬼夜行为她效力。只要接近她势力范围的人都会遭到诅咒,运气坏一些甚至可能当场丧命……”

“更夸张的传言,是说真正的小姐其实早已经去世多年了,现在在家里的其实是化身妖怪假冒的人形。至于妖怪的本体……蛇、猫、狐狸、都有听说。最风行的是妖怪狐狸之说,此传闻之所以风行,除了因为内容涉及一位美丽女子外,多少也影射了西行寺家的兴旺吧。确实也听过类似‘供养妖狐之家容易积累大量的财富’

这种传说呢。”

“您打听得还真是仔细啊。”主祭有些没趣,明明他才是那个跟西行寺家的主人长久深交的人啊。

“但这些传言,我判断没一个可信的。”秀麻吕说:“连我都能打听到,您一定比我更早听说,甚至也亲自检视过这些传言了。而您并未采取任何行动去救助或限制该少女的行动,即可推得……这些传言全属子虚乌有。”

“嗯。”

“但我好奇的是:既然无凭无据,为何还持续有不好的传言冒出来?既涉及自家女儿的名声,中将大人也不会容许传言持续蔓延,想必会做出各种禁止与反制的动作吧?但恶意中伤却未曾衰退……合理的推测是:必有个‘流言的根源’存在。

但那根源又是什么呢?”

“这谜题的答案,您猜得到吗?”

“我有个答案。”秀麻吕说:“但缺乏旁证,不确定是否正确。”

“我也有答案。”主祭说:“虽不像您那么会猜,但多年看下来,八成错不了。”

“愿闻其详?”

“真难得,您竟会向别人要答案啊。”主祭微笑道:“要我说倒也可以,只要您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您先是拜托我想方设法帮您跟她见一面,然后从刚刚到现在您的话题没有离开过这位小姐,究竟是什么让您对她这么有兴趣啊?”

-前一夜“你确定吗?”爷爷有些惊讶。“我们可以想想其他方式,不一定要你亲自上阵与他见面吧?”

“什么其他方式呢?”幽华说:“还有什么方式比直接面对这个人更能了解他?

比直接跟他对谈更能影响他?”

“但是……”

“还有什么,比解决眼前这个问题来得更重要呢?”幽华加重了语气:“爷爷我不瞒您,我个人对于西行寺家是没有什么非得维持下去的责任感,但这个家却是您非常重视的事物,因为我尊重您,我就会给予对等的重视。”

“但……”

“您以为在您处理父亲这事的同时,我什么都没做吗?”幽华苦笑:“我了解到的情况,比您跟我讲的还要严重些。现在外头已经开始流传一些不好的流言了,说我们家有些不稳的迹象,弥漫不祥的谋反之雾。虽然目前流言还停留在不足以造成影响的层级,却已足以让我重视它了。”

“……”

“我是跟您一样心急的,为了您的儿子,我的父亲,也为了这个家。”幽华说:

“如果有人能帮忙的话,我当然得亲自与其周旋了,不是吗?”

爷爷说不出话,只是点点头,肩膀耷拉了下来。身影看起来有些脆弱。

“所以……您对那小姐……容我这么讲,甚有好感,是吗?”主祭的声音并不惊讶,只是有点疲倦。“但理由是什么?就因为她长得漂亮吗?”

“她确实是个容貌美丽的女孩,我不否认那是很重要的因素,虽然更关键的原因不是这个……”

“但她同时也性格怪僻,甚至是阴阳怪气的……”

“您说她性格怪僻,是指那些谣言大多是‘她自己传出来’的吗?”

“……!!”

“这应该是主祭大人您的答案吧。我想不会有第二个答案才对。考虑前因后果,那也是唯一自然的解答了。”

“您说‘自然’?我实在无法同意,这解答怎会‘自然’呢?为何一个人要如此自毁名誉,让自己被当作病人,甚至邪魔来看待啊?”

“若要合理的解释……”秀麻吕说:“大概就是她对‘幸福’的定义与一般人不同吧。”

秀麻吕续言:“说起来,每个人对于幸福的定义本应相差甚远,只是大多人缺乏前往追求的勇气,只是坐在原地等着看命运给予什么就接受什么。而被动等待,最可能的结果就是走上绝大多数的人都会选择的路。亦即所谓的常识之路。”

“其实常识之路没什么不妥。一条路既能让众人认同,必有其不可取代之价值。

只需贯彻到底便会被当作已尽人事,而成败便看天命了。‘只要照著作就不会错的路’是多么吸引人啊?大多数人都会这么选的。但总是有些怪人,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把唯一一次的人生掷在‘只为了让别人认同’这种目的。于是看在多数人眼中,这种人就像是得病了,是避之唯恐不及的异类。”

“只除非……此等异类另辟蹊径,却竟然获致成功后,便又会被大家所接纳,当作英雄、天才来看待。人总是这样,把无法理解的东西命个名就可以感到安心了。

对妖怪,对人,还不都是一样?”

主祭默不作声。

“在我看来,她不仅清楚自己的幸福在哪,更积极起身捍卫自己‘幸福的形式’。

只是比起愚直地撞向舆论而遍体鳞伤,她更善于利用舆论形成保护自己的壁垒。”

“人言可畏,利于刀枪,哪来壁垒可言?”主祭问。

“表面上看来,她仿佛被不利的言论重重包围;但反过来讲,那些言论真有对她造成实际的伤害吗?”

“……若您这么说……”

“坏的传言会像利刃般把一个人的生活割得四分五裂,但对她却不是这样。造成这差别的原因有二,一是中将大人,二便是主祭大人您了。”

秀麻吕坚定地点头以回应主祭疑问的表情,竖起两只手指。又扳起一只:“中将大人为人宽和,又疼爱女儿,即使其女有着如此不幸的传闻,观其衣着、气色、表情,可知其生活仍是极受关爱,不仅吃住并未受影响。就连行动,看来只要别随意出门游荡也不受限制。也就是说,实质上与一般千金小姐是没有差别的。”

秀麻吕扳起另一只手指:“而她即使被抹黑为妖怪,这些流言出了西行寺家门便不会被认真对待。只因有您在此地镇守,刚刚讲的推论便会成立:‘西行寺家有妖怪?怎么可能,西行寺家主人跟阴阳寮的首领可是长年知交呢!有什么妖怪是阴阳头驱除不掉的?’,您的名望正是最稳当的靠山,有您在此出入,她个人的毁誉便不会对家声造成妨碍。”

“如此一来,即是被说成怎样恶毒,只要她本人不介意便无妨。那么,若她追求的幸福便是‘不受打扰,自由自在地活着’,这局势不正是最好的壁垒吗?”

主祭停了很久,长叹一声:“那或许是我无法理解的生存之道吧。那么,这样的女孩又为何会让您动心呢?”

“啊,不是夸口,但我还真见过不少贵气逼人的千金小姐。”秀麻吕说:“就像关在金丝笼里养大的贵重雀鸟,言谈举止均是无懈可击地优秀,只因她们从小就被教导要那么做。但若掀开那一层,剩下的多半只是病奄奄的空壳。这也不能怪她们,在那种环境里,活出自己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赞的事,反而是需要被根除的毛病,就如同被驯养的雀鸟得先被剪去多余的羽翼,只怕她们太会飞,撞到笼子反会伤到自己。”

“所以,像西行寺家的小姐那样的存在是相当稀有的,这样的女孩子让我好奇,想要多了解她一些。这说法可以让您接受吗?主祭大人。”

“但如果您讲得都对,我只怕追求也是徒劳无功。”主祭说:“照您说,她一切的作为都只是想要‘不受打扰地活着’,那您的追求对她无疑会是个打扰。”

“这是没错。”秀麻吕承认。

“但您至少有个优势。”主祭说。

“啊?”

“中将大人似乎相当欣赏您。”主祭说:“以我与他多年的交情看来,错不了。

在那些青年同侪间,可说对您特别青眼有加呢。”

“是吗?”秀麻吕的语气有些讶异:“……我倒是没感觉。”

“那您就该更重视这一点。”主祭说:“那是您与那些失败的追求者之间最大的差别,我认为,也会是决定性的分界点。”

“原来如此。”秀麻吕如梦初醒:“多承指教,感激不尽。还有什么不到之处,也务必请主祭大人多多帮忙了。”

“不是吧?”主祭无奈道:“帮您追凶,帮您逮人,现在还得帮您追女朋友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