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多种经营
二十世纪最后几年是全国煤矿困难时期。首发煤炭全行业在工业部门中亏损最多，维持再生产投入普遍不足，矿工收入在产业工人中仍排倒数前几。国家虽逐步放开价格，但对煤炭能源等基础产品价格没有多少松动，恐引起涨价连锁反应。挣扎多年不能翻身，上层与业内便从自身找原因，一怨人多效率低，二怨煤的科技含量、附加值低，三怨煤大头没人重视。要走出困境，必须摆脱一条腿走路的老传统，乘上多业并举的动力车向前飞奔，于是便抽兵遣将四处探宝辟蹊径，一时，多种经营、高新产业在煤矿时髦起来，上喊中叫下哄哄。
毫无例外，锷峰局正处于呼叫之中。秘书室工作刚就绪，丁克文便召集5人讲道：“根据煤炭部工作会议精神和上级领导的重要指示，煤矿走出困境的根本出路在于减人提效，大力发展多种经营、集体经济。当前，我局的“三五格局”基本形成：煤炭、全民多经、集体经济从业人员分别为51000人，33000人，55000人；非煤九大行业发展较快；四十项“兴旺工程”建成过半……”
丁克文个小志大，小脑袋整天运筹的都是文字、数字，加上当时社会新思路、新词汇很多，他亢奋的写作神经总不由自主地往秘书室转嫁，似乎秘书们不加班加点、起早贪黑他就不高兴，按他的话说这是恨铁不成钢。他接着安排：
“你们新来的三位尽快熟悉这一块的情况，为煤炭部即将在我局召开的多种经营、集体经济发展座谈会提供素材。近几天，秘书室留代志煌值班，叶炯、张瑞一组，高桂琴、艾新德一组分头到多种经营、集体经济单位调研。要求实实在在地摸清取得的成绩、存在的问题、单位的意见和建议，为局领导决策提供依据。调研完单位后，再找一下局多种经营处领导，从宏观上了解掌握多种经营、集体经济的发展状况，做到点面结合，写出象样的调查报告。”
叶炯看着他瘦削小黑脸上一鼓一皱的象个金钢小黑麻花钻，心想，天生的一个钻煤成金的人！
四人只得暂搁手中的材料应差。叶炯、张瑞先到四十项“兴旺工程”之一的无忌矿矸石电厂，厂长梁羽外出，技术副厂长胡建新接待二人。他原为无忌矿机电队队长，矿井机电技术拔尖，小小的个头紧凑麻利，小黑方脸透着精明。叶炯在无忌矿时经常向他了解基层情况，比较熟悉。
胡建新介绍：该厂装机2x6Mw，计划投资5500万元，建设过程中因设备、基建工程涨价，实际投资7012万元，其中局贷款3000万元，其余为局自筹。安置人员350人，正式发电半年，亏损300万元，亏损原因是发电机、锅炉等设备初运行事故多，维修费用增加，没有完成发电计划……
因矸石电厂是局管大项目，叶炯在无忌矿工作多年，知道详细情况并不多，就问：“新设备怎么这么多事故？以后怎么办？”胡建新说：“主要设备是局里订购的，有的不配套，有的出厂就有问题。这里面的事……说不清。初运行需要磨合，人员要慢慢熟练。你知道，厂里的干部职工除几十个是矿内职工子弟经短训招收的，大部分是从咱矿井下各单位抽调而来，都没搞过发电，聘请外单位技术人员一离开，出点事故就处理不了。”他几分不好意思，“连我也得现摸索，这不比矿井机电。”张瑞问：“如果运行正常，职工操作熟练，能盈利吗？”
胡建新迟疑一下，“哦……一切正常的话，每年能盈利100――200万元。”叶炯暗算说：“按一年盈利200万，要收回投资就得35年，这套设备能运行这么长时间？”“正常运行20多年。至于还贷，那是矿务局的事，效益不好主要是上的机组太小了。”张瑞记录着又问：“当初怎么不上大机组？”胡建新说：“4年前是无忌矿跑的立项，当初矿办此项目就算大的了，主要原料又是发热量不高的中煤，属环保节能型项目。现在从局里角度看是小了。”
张瑞没见过发电设施，要求到厂区内看看。胡建新带二人换上工作服，在不大的院内，看了发电机、锅炉房、冷却塔。望着高大烟囱冒起的滚滚黑烟，小雪花一样飘下的浮灰，张瑞说：“这环保节能怎么说法？”胡建新笑答：“这只是相对烧原煤的电厂而言，矸石电厂烧的是掺少量原煤的矸石，节能是肯定的。矸石堆的多了，占用土地，还自燃冒烟，现在烧掉了，叫做变废为电吧。”
次日，叶炯、张瑞到煤资源枯竭而转为集体经济单位的天峰公司，参观曾被誉为衰老矿井创新路的瓷砖厂。厂里静静的，听不见机器响，烟囱不冒烟。厂长刘泉一脸无耐：“停产半月了，谁管谁发愁！真没法说。”追问下，他介绍：瓷砖厂总投资近2000万元，公司担保贷款1500万，厂自筹300万，安置90人。刚投产时，还勉强维持，去年以来，受南方地板砖的冲击，销路不畅，加上没钱进行设备技术改造，生产工艺跟不上，三级产品占了一半，卖不上好价钱，年亏损80多万。现在生产、不生产都难，只有找到销路，临时开机生产点。想让厂子转让掉，没人敢买，公开招标让个人承包，没有敢接，天峰公司背上了沉重的还贷包袱。
张瑞问：“上项目时对发展前景没评估、论证吗？”“咨询、评估、论证哪个过程都没少，当时认为楼堂馆所、民宅建设力度逐年加大，地板砖还能没销路？一致看好这个项目，认为是朝阳行业，对技术问题，原料问题重视不够，倒致今天这个结局。技术上，虽进口了意大利主设备，但窑炉是湖北小厂产的，不配套。我们又没有专业搞瓷砖的技术人员，生产一线人员都是煤矿转行的，聘请了山东的师傅，质量稍微提高些，却不能从根本上解决原料差、设备不配套的问题。进行技术改造、设备更新又无资金。目前咱们市没有其它瓷砖生产厂家，咱们省也无规模大、上档次的生产厂，找家兼并都没有。唉！按目前的工资水平，2000万够200工人开30年的工资了。”刘泉无奈地摊开双手。
叶炯莫名其妙，“意大利设备配湖北的窑炉是怎么想出来的？”刘泉低声说：“这是天峰公司经理吴文明弄的事，公司不景气了，他调到西香电厂当书记了。”叶炯想，经济责任链条总是中断，这是不是生产社会化和无人负全责的矛盾？什么桎梏的？
叶炯又以为他可能苦穷卸责，报富怕挨政府部门的宰，忌上级抽利。就问：“千辛万苦上的大项目这么不景气，天峰公司2000多名职工干什么了？”“三分之一搞残采，三分之一采西真矿划过来的一小块煤，三分之一息工或停薪留职。唉！煤矿工人离开煤转行太难了，就象农民无地可种一样。今年有两个月是贷款给职工开的生活费。”
两人回去向丁克文汇报调研结果，丁克文摇头：“他们是瞎哭穷，怕露富。刚才高桂琴汇报西湖矸石电厂年盈利300万，局发酵甘油厂在建项目搞得红红火火还可信。你们到多经管理处找副主任工程师老汤证实一下。”
叶炯、张瑞到东楼见老汤，“前两天到天忌矿矸石电厂、天峰瓷砖厂调研，听介绍都不景气，不知真假？”叶炯把两厂主要指标介绍后问道：“咱们局多种经营、集体经济整体状况如何？”
老汤清清嗓门：“给哪个领导写材料？”叶炯说：“刚进办公室工作，了解点真实情况，眼下没写作任务，你随便说。”
老汤板着黑长脸说：“我经常整材料，按写的有现成印出来的，按实的写材料使不上。”抽出一份材料递过。叶炯恳求：“不知实掺虚心里没数，想听你说点。”掏出烟给他点上。老汤释然：“看你不是新手，知道区别就好。”接着缓缓介绍：
目前全局全民多种经营单位56个，集体单位281个。全民多种经营主要包括为煤矿直接服务单位或煤的衍生单位，如物资供应、内部铁路运输、土木建筑、机电设备制造修配、建材、供发电、雷管火药制造等。伴煤矿生存发展的全民多经，内部带有垄断性，日子过得去，个别的效益还不错。这些单位没有完全面向市场，靠局基本可自给，稍微在外部开拓点即有盈余。
看二人直盯盯挺认真，老汤一笑：“过一段你们就会明白，说是‘三五格局’、‘九大行业’、其实都是靠‘煤’这个母体带动的，就象一张宗法血缘图，离母体越近活得越滋润。刚才说的全民多经象煤的嫡属，集体经济似庶出，庶出及其下衍的离煤有远近，温度也不一样。”
叶炯觉得老汤比得有意思，正要问，老汤接着分解道：
集体经济一类是生产矿等全民单位分离出来的生产、生活服务公司，原来是和全民一起吃大锅饭的，分离出来戴上公司帽，办个营业证，就成了全民属下的集体企业。仍然为全民大单位服务，一支脚在门槛内，一支脚在门槛外，虽没主干丰厚，维持生存还没问题。
叶炯笑道：“这一类有血缘，能过。”老汤点头接续：
二类是矿务局成立的带有行业管理性质的公司，如青年矿发展公司、劳动服务公司、新技术开发公司等，这些公司在收取行业管理费的基础上，再开点小煤矿、小厂子，也可混得下去。如青年矿发展公司收取各矿青年矿的管理费，又在附近农村开了三个集体矿；局劳动服务公司收取各单位劳动服务公司管理费，又开办了养殖厂、矿灯厂、小煤矿；新技术开发公司管理多种经营启动资金、利息开销，开办了碳化硅厂。
老汤点支烟说：“这叫连上亲，慢慢混。再往下可就难了。”
三类是局矿共同投资的重点厂，如西真矿焦化厂、大满矿玻璃厂等。与煤有联系的焦化厂、皮带厂收入稍稳定些，非煤的玻璃厂、碳化硅厂收入起伏较大。
老汤皱着眉：“这类厂是干着没力，停着可惜。”
四类是衰老报废矿井改制的公司，如天峰、光环等。公司内又办了许多小公司、加工厂，这类公司最困难。上大的、技术含量高的项目，无资金技术实力，风险太大，上一般项目，无竞争力，更容易垮掉。你们刚才说的天峰瓷砖厂情况是真的，等于花了2000万买个教训。目前衰老矿转产的两大公司仍然是以采边角煤、开新小井为主业，非煤项目是辅助性的。
叶炯接话：“这叫绕了一圈又回归。”
张瑞感慨问：“做的写的真是两码事！那集体经济为什么形成这种状况？”
老汤喝口茶，打个哈欠：“多了。以后你们慢慢能体会出来。”眼睛向着报纸停了好大一会儿。叶炯见状说：“写材料人缺‘材料’，再开导开导？”老汤盯窗沉思一会儿说：“这牵涉深层次问题，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好说。”看二人没走的意思解释：“说了对自已没好处……那样吧，你们看看我在局外多经座谈会上找的几条原因吧，仅限你俩。”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材料，翻到最后，“看这部分。”叶炯收入眼晴的是：
我认为最大问题是思想观念陈旧，重原煤轻多经。当煤炭生产经营困难时，向集体企业转嫁亏损和老弱病残人员。即使上了高新技术项目，缺乏与之相适应的管理、技术人才，煤矿转产人员应付不了，倒致产品不能及时更新换代，跟不上市场变化，几年之后高新就落后了。其次，投资策略和战略方向不适应。没有把发展非煤产业摆在可超越煤炭发展的高度，实现能源企业向技术企业过渡。而是把发展非煤产业作为减人提效，最终搞活煤炭的一条出路或权宜之计。这些年，迫于安置富余人员的压力，发展了大量的短平快小项目，全局现有小服装厂18个，小印刷厂13个，小五金厂22个。分散浪费了有限的资金，结果在激烈市场竞争中不少跨掉了，又回归煤炭，缓解了一时，重新背上包袱。其三，对非煤企业资金注入有限，负债率平均达85%。加上最大限度地安置人员，致使效率低、收入低、人心涣散。殊不知，非煤企业比煤炭企业更需要减人提效，优胜劣汰。
张瑞几分困惑：“差距太大了！去年局工作报告上写着‘三五格局’、‘九大行业’基本形成，四十项‘兴旺工程’进展过半，实际情况竟然这样？”老汤斜他一眼，“写归写，那是赶形势，应酬人罢了。实际上‘三五格局’只是人数分解，‘九大行业’是将局内部不同分工重新归类，完成的‘兴旺工程’中有一半成了无望工程。哦……过头了，仅限你俩。”两人点头。
一周后，由老汤提供素材，丁克文整理的锷峰局多种经营发展状况汇报开篇综述为：“三五格局”基本形成，煤炭系统54400人，全民多经32900人，集体经济54800人；非煤九大行业6个经营收入超亿元，其中发供电亿元，交通运输亿元，建筑亿元，机械制修亿元，物资供销亿元，商贸金融亿元；非煤经营总值1亿元，占全局36%；四十项兴旺工程完成28项，完成工作量亿元。
听完锷峰局和其它单位汇报后，主持座谈会的煤炭部副部长江文涛兴致勃勃地参观了锷峰局的合资项目――特种润滑油厂、西湖矸石电厂、发酵甘油厂，给予了高度评价。
事后，叶炯品评这次调查，与无忌矿的做法如出一辙，不知是上行下效或是风吹树响，写道：
轰轰烈烈忙转产，九面大旗猎猎展。
数字游戏玩不尽，一番包装换新颜。
高产高效竞争烈，工人下岗成必然。
倒闭破产何所惜，投资皆是公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