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的酒泉早晚已经有些寒意,军分区首长为每个队员配备一件军大衣。一天,宋姗姗不慎受凉发烧病倒了。宣传队演出出发前,队长对王大?说:“今天演出你就不去了,留下来的主要任务是陪护宋姗姗并负责她的治疗。”
宋姗姗躺在板床上,王大?走到床边,给她擦去了额头上的汗,又把被子盖好问:“挺难受吧?”
她痛苦地点点头。他试探着问:“给你输点儿液怎么样,加上四环素?”
她无精打采说:“随便,我遵医嘱。”
准备好了液体,把溶好了的四环素加进输液瓶,他拿起穿刺针排净了输液胶管里的气体说:“我一下子不一定能扎得进去,你做好精神准备。注意我要下针了!”
他摒住气捏住针头,一下刺进了她的血管。他放松下来问:“疼吗?”
“一点儿也不疼,什么感觉都没有。”她回答。
他欣慰地说:“谢天谢地,算你运气好!”
她打起精神赞许说:“你的技术还挺过硬,一针见血,怎么炼出来的?”
他搬过一把椅子面对她坐下来:“这算什么,在儿科实习时跟护士学的。看这形势,咱们将来还不定在哪儿工作,到了基层谁还管你是什么大夫还是护士,现在是医护不分家,什么都得干!”
“你想得还挺周到。”
“这是形势需要,多学一点儿技术肯定没坏处!”
他面对着她仔细端详,她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无力地闭上眼睛,两个人沉默着。见她再次轻轻睁开眼,把目光投向自己,他说:“你看,队长把我留下陪你,让咱们俩单独在一起。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是哪个单位的呢!”
“我是北医的,本来应该今年毕业,这一特殊时期,连临床实习都给耽误了!”
他诧异地说:“这批医疗队里没听说有你们这一届的,怎么……”
她笑了笑说:“我是偷着来的。”
“什么?在众目睽睽之下,你怎么能偷着来?”他感到吃惊。
她又笑了笑说:“想办法呀!”
“你还挺有心眼儿,什么好办法?”他看了看点滴,把水止[注1]轻轻地拧了一下,“现在你已经落到我的手里,坦白吧!”
她看了看他说:“说就说,这已经是公开的秘密了!医疗队出发那天,上车的人那么多,我就帮着毕业班的同学提着东西跟他们一块儿走。我怕乘务员拦我,我抢先主动说我是送人的,一边说一边上了车。车铃一响,同学们催我快下车,我慢慢悠悠地走到车厢连接处站在那儿没动。等火车开动了,我又回到她们那儿。她们见我没下车还替我着急呢,我说:‘你们急什么呀,我跟你们一起去不就完了嘛!’就这样,带队老师也没办法,总不能把我从火车上推下去吧?”
他说:“你可真行啊!佩服,佩服!”见她的脸通红通红的,他轻轻地摸了摸她的额头,“你还在发烧,再试试体温吧!”他拿过一只体温计用力甩了甩,又看了看刻度,夹在她的腋下,“你来这儿家里人知道吗?”
“跟我爸说了一下,我说不一定能走得了,他没表示反对,没跟我妈说。我出来包括洗漱用具什么都没带;我又不是医疗队成员,要把行李从学校带出来还不露馅儿!”
“你不仅有主意,胆子也够大的!干嘛非要出来呀?”
“你说,天天乱乱哄哄的,我留在学校里干什么?说不定出来还能见见世面、学点儿东西呢。”
从简短的对话中,可以看出宋姗姗不仅有主见也很坚强、能吃苦。他点点头说:“说得也是啊,在学校里呆着也没什么事儿干……”他取出体温计看了看说:“我说你的脸怎么还那么红呢,39℃!难受不?渴不渴,要不要喝点儿水?”
她点点头,他倒了一杯热水端过来:“我扶你起来?”
在十几天的接触中,他的为人在她的脑海里刻下了深深的印记。看他对自己如此体贴,她心怀感激。在校几年中,她也曾遇到过关系不错的几个男生,可是相比之下比他差得太远了。想到这儿,她说:“麻烦你了!”
“说哪儿的话?你是我的病人!”
他扶她坐起来,她顺势靠在了他的肩上。一杯水一口一口喝完了,他没让她马上躺下,她也没要求躺下,继续靠在他的肩上输液。
“这样舒服吗?”
她没有回答。他把准备好的纱布用一只手放在倒好了酒精的弯盘里浸透,用酒精纱布在她的额头和颈项部擦拭做物理降温。一个就要毕业的医学生,知道物理降温的意义,她知道他对自己很尊重,于是她把滚烫的面颊轻轻地贴在他的脸上小声说:“没关系,你就按物理降温的常规操作吧,谢谢你对我这么好!”
都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两个人都未曾与异性如此密切地接触过。虽然天气已经很凉,但他和发高烧的她一样觉得全身发热、心怦怦乱跳,血液循环加快了。两人似乎都愿意时间过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就这样一直保持听着对方的心跳声……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宣传演出回来的路上,队员们站在大卡车上七嘴八舌畅谈着收获和体会。
“这回可真大开了眼界!”
“农牧民的卫生状况和医疗条件实在太差!太需要医务人员了!”
“老乡的生活真是又单调又辛苦!”
“大多数孩子都不上学,才十几岁就结婚生子,今后农村可怎么发展呢!”
宋姗姗说:“我要把在这儿的情况讲给同学们听,让他们对祖国的大西北有所了解。”
王大?说:“我坚持写日记,等退休了就把资料整理出来教育后来人。”
晚上,队员们在军分区大院和街头散步,宋姗姗从宿舍出来,迎面与王大?相遇,他问:“宋姗姗,你没出去走走?”
“我这就去,你都回来了?咱们一起到鼓楼看看好吗?”
他满口答应说:“好啊,我刚从那儿回来,鼓楼可壮观了。我带你去!”
他们并肩出了军分区大门直奔鼓楼走去。慢悠悠走在路上,走啊走啊,没有声响……
他打破了沉默问:“你怎么不说话?”
“你怎么也不说话?”她反问道。
“说话?说什么好呢!”他把话停了一会儿,“好我说,我叫你姗姗行吗?”
她是个极聪明的人,她知道他说这话的含义,于是爽快地回答:“我本来就叫姗姗,不叫我姗姗叫我什么?”
他也明白她的意思,他说:“姗姗,我说话请别介意啊!”
“有什么好介意的,有话就说吧!”
他没再说什么,只管低头走路。她问:“怎么又不说了?”
“我在想我应该怎么说。好了,现在我就冒昧地问你一个问题。”
她急着问:“什么问题?”
他鼓起勇气说:“你得如实告诉我……你,你有朋友了吗?”
她笑了笑说:“就这个问题呀?太好回答了!”
她没有马上回答,他的心就像停止了跳动,即亟盼她回答又害怕她回答。
“按你的要求,我还得如实告诉你,那我就如实告诉你。我有朋友!”
他的心咯噔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问题!”
“可是,不是你所想象的那种朋友!”她解释说。
听了她的话,他觉得全身“轰”的一下子又发起热来。
“你也如实告诉我,你有朋友了吗?”她问。
他马上干脆利落回答:“没有!”
她有些疑惑问:“没有?我不信!你都毕业一年多了,为什么还没有?”
“我六一年入学,到学校的第一课就讲了这个问题,校领导首先公布了约法三章:一,在校期间不准谈恋爱;二,已经谈恋爱的,在校期间不准结婚;三,已经结婚的,在校期间不准怀孕。另外还强调说明,毕业分配时不照顾恋爱关系。”他进一步解释说,“听说这是‘高教60条’[注2]里规定的,你们入学时没上这节课?”
她说:“倒是听说过有‘高教60条’,不知道还有这种规定。你就那么老实,真按约法要求的那样?”
“当然约法是约法,既没有监督机构,又不能派人到处盯梢,所以还是有人偷偷地、公开地谈情说爱,也有年龄偏大的女同学安排在假期生孩子的,也有情侣之间发生关系被暴光受批评的。但这终究是少数,约法还是有效力的,迫使不少人自觉地把萌动的爱、炽热的情扑灭在摇篮里。”他说,“不论什么事,只要讲清道理,我属于乖乖顺从、惟命是听的那种人,何况我还是班干部,理应以身作则,所以严格遵守约法,一直坚持没谈恋爱。”
“我相信你说得是真话,你的毅力够坚强的。可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没找?”
“说老实话,不是没找,是找不到合适的。”
“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他放开了胆子半开玩笑说:“今后?咱们不说今后了,就说现在吧……”
“说现在?现在说什么?”
“我打算现在就抓紧时间找一个,我看你就挺合适!你看怎么样?”
她不声不响低下头。
夜幕已经降临,繁星一闪一闪眨动着眼睛争先恐后地悬挂在高空。他们走到钟鼓楼墙脚下停下来,他抬头望着灿烂的星空动情地说:“今天,在祖国的大西北,有这古老的钟鼓楼作证,姗姗我如实地告诉你,我喜欢你!”他进一步靠近了她,一下子抓住了她的手,“姗姗,请你答应我!”
她把身子转过来面对着他,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把她拉到钟鼓楼券门的暗处,一下子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轻声说:“姗姗,在酒泉古城的钟鼓楼下我对你发誓……”
酒泉的天黑得比较晚,晚上十点多,外出散步的人们才陆续回来。队长从军分区首长的办公室出来,面向队员们高声喊:“同志们,紧急集合!到101会议室!”
“什么事这么急,还紧急集合?”
听到号令声,人们很快集中到101会议室。队长说:“咱们长话短说。刚才医疗大队负责人接到北京的电话通知,咱们的工作到此告一段落,要求咱们两天后从这儿撤离。通知于今晚传达到各县,两天后酒泉大队所有队员都集中到这儿一起返回北京。明天我们做最后一次巡回演出,没多长时间了,请同志们自己做好撤离的准备。散会!”
听到即将撤离的消息,静悄悄的会议室里突然活跃起来。
“咱们出来三个月了,也该回去了。总这样下去也不是事儿啊!”
“你说也怪,这儿的环境并不好,农村的卫生又那么差,可是说走就走,这心里还真有依依不舍的感觉。”
王大?说:“是啊,人是最高级的动物嘛,总是有感情的。”
宋姗姗说:“也不知道北京的形势发生了什么变化,回去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队员们的心情极为复杂,有词不尽言,言不尽意的感觉。
三百名酒泉医疗队队员聚集在火车站,在统一指挥下纷纷上了车。
“嗨!王大?!”
王大?回身一看说:“哎,刘莎!哑巴怎么样了?”
“他没坚持治疗,我看没什么变化。你在酒泉这么长时间,收获不小吧?”
“是啊,开了眼界,大开了眼界!我的座位在前边,一会儿见!”
玉门医疗大队的三百名队员已经在前一站上了车,正像周总理欢送医疗队时所希望的,两个派别的人共同乘坐在一列火车上。虽然分别在前几节车厢和后几节车厢之间还有不知数量多少的解放军官兵夹在中间[注3],但在数十个小时的行程中还是发生了可喜的现象。火车刚一起动,前后车厢的人员来来往往,本来就很熟悉或要好的两个派别的人纷纷坐在一起,亲切地交流感想、心得、体会……说着、笑着、欢呼着、畅想着,激动的心和活跃的气氛在每一节车厢里融会……
九月十三日,几十个小时的火车行程在说笑中瞬时而过,结束了大西北三个月的医疗队生活。
走出北京站,王大?在人群中向宋姗姗挥手呼喊:“姗姗,再见!”
“再见!”宋姗姗回应着。
队员们一进校门,眼前已是人山人海锣鼓喧天,沸腾的人们汇集在道路两旁高呼口号:“欢迎医疗队员凯旋归来!”
“向医疗队员们学习!向医疗队员们致敬!”
人们争前恐后簇拥着医疗队员们合影留念,一个同学自报奋勇当起了临时指挥,向人群嚷道:“先到这边儿来,别挤别挤,人人有份儿!”照了一通相,他又高喊:“让开让开,请同学们让开!让医疗队员们先走……走!到102阶梯教室!”
同学们前呼后拥把医疗队员们引进教学楼,在102阶梯教室内落座。临时指挥站在讲台上向众人们挥着手说:“同学们请坐好!请安静,请你们站在门口和门外的人安静!哎,那儿还有地方,请你们往里挪挪。请大家安静!”顿时,阶梯教室里鸦雀无声,“现在请王桂芝给大家讲讲医疗队在大西北的情况!大家欢迎!”
王桂芝毫无准备,在热烈的掌声中站起来说:“从哪儿说起呀!”
“到前边儿去,到讲台上去说!”有人高喊。
王桂芝走上讲台激动地说:“三个月,感触太多了,感人的事太多了,要说的太多了!总之那儿的农牧民生活非常艰苦,医疗环境很差,有病没地方去看,那儿太需要我们了!我们十五个人分成两组,在不同的村子,让石承欢说说他们那儿的情况好不好!”
“石承欢,到前边去!”一个同学一边呼叫一边鼓掌。
石承欢在热烈的掌声中站起来说:“等一下,先等一下,我告诉大家一个件事儿,王大?在医疗大队宣传队呆了二十多天,他去的地方比我们多,还是让他给大伙儿说说吧!”
阶梯教室内气氛热烈活跃,医疗队员们给众人们讲述在祖国大西北的所见所闻以及那动人的故事……
注释1:夹在输液吊瓶下边的胶皮管子外面的小物件,用来调控输液的速度。
注释2:“约法三章”符合中央即将于一九六一年九月批准实施的《教育部直属高等学校暂行工作条例(草案)》(简称“高教60条”)全面规范高校教学工作的要求。
注释3:为防止两个大队的人发生互相攻击、争斗等不测,周总理亲自安排解放军官兵夹在两个大队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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