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等三人在县革委会报到后,办事人员把他们带到县招待所,一进门对蹲在院子里洗床单的女人说:“春桃,给这三个人安排一下,北京来的。”他指了指甄帅才和李欣莉,“他两个是两口子。”
春桃站起来,在围裙上抹了抹手说:“来,进屋来!”走进登记室,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把你们的名字写在这搭。你,一个人住南一号房。你两个住南二号房。”
三个人分别写好了名字,春桃把登记本放进抽屉,分别拿出房间钥匙说:“给呀[注1],先把行程[注2]放好,一会会儿到这搭把饭票买上!”
听到说话声,南三号房走出学生模样的两男一女,男大个子一挥手,三个人一起过走来。他说:“你们是来报到的?”
王大?说:“对,你们呢?”
男大个子说:“我们也是。你们是学啥的?”
“学医的,你们呢?”
男大个子兴奋起来:“咱们是同行!我们是中专的,你们肯定是大学的!你们是我们的大哥大姐!”
三个人一起动手帮着搬起行李说笑着走到南排房的西头,男大个子说:“把行李放在哪个屋……你们先整理东西,我们就住在隔壁。”
放好了行李,王大?准备打水擦洗一下,刚拿起脸盆,两个男生走进屋,男大个子说:“有啥事需要我们帮忙?”
王大?把脸盆放下说:“没什么,看你长得这么魁梧,真是一表人才!怎么称呼?”
小个子说:“他姓李,因为身高一米八?,我们都叫他李大个子,后来又叫他大李;我姓程,工程的程。那个女生是他女朋友,快了!”
大李说:“就你嘴快!”说着,两个生龙活虎的男孩子在屋里打闹起来。
王大?说:“行了大李,别不依不饶了,他就是不说谁还看不出来?我可等着吃喜糖了!哎,你们来多长时间了?”
大李说:“十多天了!”
“说说到这儿以来的见闻。”
大李说:“啥见闻哪!您看,这院子倒是挺大的,就这南北两排房。出了院门往东是山,西面是一条河,河的西面还是山。县城是一个窄条条,北头是只有几个窑洞的县旅社、南头是县医院,就这么一点儿大的地方。”
“没听到关于分配的事儿?”王大?问。
大李说:“我们到县医院去了一趟,听说县医院没有名额,就连条件好的公社都不要人,别抱啥幻想。”
“还有什么情况?”王大?又问。
小程说:“我看登记室墙上贴着一张华城县地图,咱们可以去看看。”
三个人走出屋,王大?朝南二号房喊:“甄帅才,走!登记室有华城县地图,去看看!”
一伙人走进登记室,春桃急忙问:“你们做啥哩?”
大李说:“我们想看看地图,了解一下华城县!”
春桃说:“有啥了解的,都是些山包包、沟壕壕啥的!”
王大?问:“咱华城县的地界有多大?”
“大得很哩!”春桃回答。
甄帅才问:“具体面积是多少?”
“说不来,南北差不多有三百里,东西也有二百多里。”
李欣莉说:“哎呦,一个县有那么大!?全县有多少人?”
“大概十六七万。”
王大?想了想说:“按一万平方公里计算,平均每平方公里十六七个人,地广人稀。这儿的海拔有多高?”
春桃说:“啥‘孩巴’?”
大李解释说:“就是说这里的地势有多高?”
“啥‘第十’,说不来。”
李欣莉指着地图说:“你们看,这儿有个马家山,两千多米,好像在小井公社。县北是宁夏,西边……西边也是宁夏,东边是陕西。哦,这儿是陕甘宁交界地。”
一天上午,一个人引导甄帅才和李欣莉到革委会办公室,在座官员说:“你们来五六天了,等急了吧?分配定下来了,你两个去小井,那搭现在有两个人,力量单薄些。回去吧,顺便把王大?叫来。”
甄帅才和李欣莉从办公室出来,对等在外面的王大?说:“该你了,去吧!”说完,他们俩大步流星回到招待所,急忙走进登记室查看墙上的地图。
李欣莉拉着甄帅才说:“你看,县城到好几个公社都画着公路线,就是没有到小井的,以后怎么办呐?”
甄帅才说:“走,快到县医院打听打听!”
走进县医院门诊,俩人在注射室门口停下来,见一个中年护士在整理用过的针头、针管,李欣莉说:“您忙着哪?”
护士一抬头说:“噢,你们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吧?前几天就听说了,快进来坐坐!”
“听口音您不像本地人。”李欣莉说。
护士回答:“河南的,来十几年了,就算是华城人了。咋?还没分配?”
“分到小井了,我们来想了解一下情况。”
护士爽快地说:“小井?有啥了解的,啥都没有的,就有几个窑洞!”
李欣莉急着问:“通车吗?”
“连路都没有,通啥车?”
甄帅才忙问:“不通车怎么走啊?”
“骑驴、坐架子车,一百八十里走三天!”
“哎呦,妈呀!”李欣莉发出惊叹声,“哪个公社交通最方便?”
“一南一北,南边的曲水庄――你们来的时候路过;北边的清泉堡,往北走一下子就到银川了。”
“这两个卫生院怎么样?”李欣莉急着问。
“曲水庄,好着哩,气候好,人多,不缺人;清泉堡地势高、平整些,卫生院住房子;还有小煤窑、陶瓷厂啥的……”
听到这儿,甄帅才点点头说:“谢谢您,我们走了!”
两个人从医院出来,甄帅才自言自语地说:“不知道王大?分哪儿了?”
王大?从革委会出来也走进登记时,仔细查看地图,一边看一边念叨:“清泉堡,哎呦,在最北边!哦,还有公路线呢!不知道他们俩分到哪儿了。”他一边寻思一边走出登记室,正好与甄帅才两口子相遇。
“你分哪儿了?”甄帅才抢先问。
王大?说:“最北边,清泉堡!你们呢?”
“我们到小井。”甄帅才把话停了一下,“哎,咱们商量商量怎么样?”
王大?问:“商量什么?”
“你现在还是单身汉,将来还不定怎么样呢,我们俩已经结婚了,清泉堡生活方可能方便些,我们想跟你换一下,你看……”
王大?为假思索地说:“你是说你们俩想去清泉堡,让我到小井是吧?咳,已经到这儿了还有什么挑挑拣拣的,反正两个地方都没去过,到哪儿不一样啊!”
甄帅才高兴地说:“你同意了?”
王大?痛快地说:“换就换,我没意见,你们到革委会说去吧!”
“好,说定了!”甄帅才两口子高高兴兴地走了。
午饭后,大李走进王大?的房间问:“王医生,革委会找你们是不是谈分配问题?”
“是啊,分完了,我到小井公社。”
“你们分完了该轮到我们了。”
“大李!快,叫咱们呢!”听到小程的喊叫声,大李走出屋。
大李等三人从革委会回来,见王大?正站在门口,他们一起走过来。王大?问:“你们怎么分的?”
小程说:“我到荒丘子,环境最差的一个公社!来了没几天我就听有个顺口溜说:‘山上光秃秃,山下苦水流,要走荒丘子沟,烂石头碰破头!’您看这地方能好得了吗?”
“你们俩呢?”王大?问大李。
“我去道沟,小高跟您分在一起了!”
王大?问:“怎么,你们俩没分在一起?是不是没公开你们的关系呀?”
“人家说了:‘革命工作就是夫妻都不照顾,何况你们还没结婚!’原来把我分在小井,小高分在道沟。听说道沟山大沟深,小井情况好一些,我提出来照顾一下她,我们两个换了,也就算照顾了。”
王大?开玩笑说:“原来你不愿意跟我分在一起呀!”
大李不好意思地说:“她是女的嘛,我是男子汉应该照顾她,今后您还得多关照!”
“你真会说话,我这个大哥哥关照小妹妹责无旁贷!”王大?说,“你真有眼力!高大夫亭亭玉立、秀气文雅,一看就知道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姑娘。”
“看您说的……”小高彬彬有礼,羞得面颊绯红。
“王医生,乘现在有时间,咱们到烈士陵园看看咋样?就在斜对门儿。”大李建议说。
“好啊,这就走!”
六个新华城人兴致勃勃走进坐落在黄土丘陵下坡处的烈士陵园。甄帅才说:“你看,烈士纪念碑跟**广场的人民英雄纪念碑一模一样,‘革命烈士永垂不朽’还是仿毛体的!”
过了纪念碑,陵园工作人员手指高大的土丘说:“往里就是烈士遗骨墓,华城是革命老区,牺牲的人都埋在这搭。”
走过墓地,可见陵园矮墙外边有三四个小的坟头散落在凄凉的黄土坡上,王大?问:“陵园外边的坟头是什么人,是不是烈士?”
工作人员说:“在华城工作的外地人,死了就埋在那搭,不是烈士。”
王大?说:“噢!明白了,这是留给我们归天安息的好地方。我看那儿的地势还不错,风吹不着,水淹不着,虽然不算烈士,也可以说是候补烈士喽!”
甄帅才说:“看你好像还挺自豪,你愿意当候补烈士?”
王大?说:“候补烈士怎么了?候补烈士也是光荣的!咱们不可能当正式烈士!”
“好像您还挺看好那个地方!”大李说。
“不是看好不看好的事,根本就没有你选择的余地!”
听了王大?的话,在场的人都苦涩地笑了。从烈士陵园出来,迎面遇见革委会办公室的人,他说:“刚好你们都在,领导让我通知你们,明天就可以报到去了!”
人们一听都蒙住了,大李说:“报到?两眼一摸黑,往哪儿走啊?”
王大?附和着说:“是啊,小井离县城有一百八十里呐,也不知道怎么走。”
一天中午,王大?正一筹莫展在房间里踱步,突然传来陌生人的喊声:“从北京来的王医生在这搭吗?”
听得出来了,是华城口音。他一边答应一边走出门,见不远处有一个人,看上去个子不高,慈眉善目,穿一身半旧的蓝布衣,虽然褪了色但整齐洁净,年龄不过三十出头。见王大?从屋里出来,他满面春风地过来问:“你就是北京来的王医生?”
王大?点点头说:“是啊!”
他伸出双手和王大?的手紧紧握在一起说:“欢迎你,我是小井公社革委会副书记、副社长,姓崔,是来接你的。”
“噢,崔社长!”就像没娘的孩子见到亲人,王大?心里感觉热乎乎的。
崔社长说:“我是来开会的,刚听说给我们分了新医生,是从北京来的大学生,我先抽空过来看看。”
王大?为难地说:“听说这儿离小井好远呐,没有车怎么走?”
“你就在这搭住下,我给咱想办法。”崔社长从容不迫。
这天,崔社长早早来到王大?的房间说:“王医生,把行程收拾好,今儿寻下了车……还有一个高医生。”
“对,一个女的,在四号房。”王大?在门口向三号房喊:“大李,快让小高收拾行李,小井的崔社长来接人了!”
崔社长从春桃那儿借了一辆架子车把王大?和小高的行李装好,亲自着拉车走出招待所。王大?和小高紧跟在后面,大李和小程也一起走来。走到县供销社门口,崔社长指着一辆装满货物的大卡车说:“一会会儿咱们就搭这辆车走。”他让人帮忙把行李从架子车上卸下来装上了大卡车,然后对王大?和小高说:“你两个先上,我把车子还了就回来!”
还了架子车回来,崔社长见他们俩还站在路边说:“你两个咋还没上车?快上!来,小高我扶你!”
登上了高高的车顶,弯着腰、两手紧紧抓住缆绳,左看右看,没找到可坐的地方。小高不敢站起来,蹲在上面没着儿没落儿,她说:“王医生,你一个人先走吧!”
眼看小高的境况,大李赶紧伸出双手帮她从车顶上下来说:“王医生,把小高的包包扔下来,其他行李就先放在您那儿吧!”
崔社长和王大?在货物上半蹲半坐地随着大卡车向小井公社驶去……
车子在一条迂回曲折、时宽时窄的大沟里行驶,他突然想起鲁迅在《故乡》中说的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一会儿是水沟、小溪,一会是沙石、陡坡,忽上忽下,崎岖不平,五脏六腑随着上下左右不停地翻动,差点儿就能把人给摇散了架,好像一不小心就能把人给甩出去……
绕过一条条沟壑,翻过一座座山墚,不知走了多长时间,在太阳就要下山时,终于到了小井公社商店――一个大窑洞门前。
王大?腰痛得直不起来,一时下不了车。崔社长问:“咋了?”
王大?不好意思地说:“咳,老毛病了……”
麦收时节,学生们到农村劳动锻炼,晚上席地而坐听贫下中农做忆苦思甜报告。有一天,因腰痛,王大?把手支撑在地,因此在团支部会上受到批评,也做了深刻检讨,后来才知道腰椎有问题,没想到经不起路上这一点点考验。
王大?轻轻地活动活动,在崔社长的帮助下缓缓地下了车。崔社长指着远远的山包包说:“你看,那几个窑洞,就是卫生院。”
王大?清清楚楚地听到了、看见了,可是脑子里完全是一片空白。他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望着自己即将工作的地方,见天边在延绵起伏的山丘顶上呈现出一片瑰丽的晚霞……
注释1:“给呀”,给你,在这儿。
注释2:行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