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王大?把病人送出窑洞，见沈院长正在自家门口，他说：“沈院长，我发现有人听不懂我的话，接待病人还挺吃力。”

“这搭人很少与外界交往，识文子少得很，大多数是白眼窝[注1]，听不懂普通话。”

王大?说：“看来我非得学说小井话才行。”

对一个成人来说，很快学会某种方言，谈何容易！他选了几句常用语逐字研究，发现除了少量的方言土语和个别字词的发音与普通话不同，主要是四声问题。把握了四声，很快就大致上掌握了当地的语言。

这天，一对年轻夫妇来到门前，男人说：“医生，给我女人看一下！”

王大?让他们到诊室窑洞里坐下，问女人：“你哪搭不好？”

女人低着头不做声，听到医生的问话男人主动替女人回答，王大?拦住了他：“让她个人说。”他放慢了说话的速度问女人：“你身上哪搭不合适？”

女人仍低着头没有反应。他觉得奇怪，怎么说小井话她还听不懂，是说得不像？于是问男人：“她咋了，咋不说话？”

“女人么，年轻媳妇咋能随便跟男人家搭话哩？”

“哎呀！这规矩还不少。”他感慨地摇摇头指着检查床，“睡在这搭！”女人扭扭捏捏地坐在床板上，他再次说：“睡下！”

丈夫帮着女人躺下来，女人赶紧把花头巾盖在自己的脸上。

他掀起女人的上衣，按着她的腹部问：“这搭疼吗？”

女人伸手拉了一下丈夫，丈夫弯下腰，女人用悄声细语跟丈夫说了一会儿，然后丈夫对他说：“她说不疼，有些干哕。”

他又问：“月经啥时间来的？”

一听问月经情况，女人赶紧用手捂在盖着花头巾的脸上，丈夫又弯下腰趴在女人的耳朵边说：“问你月经啥时间来的。”然后把头扭过来再把耳朵贴在女人的嘴边。丈夫听了女人的回答转告说：“一个多月了没来。”

他本想问得再仔细一点儿，谁知采集病史竟然这么费劲。看来她也不象有没什么病，不问也就算了，于是对男人说：“你女人怀娃了，没啥病！”

男人兴高采烈地说：“啊？真怀上了？”

“是，真的，你大喜了！”

“医生，没啥事我们就回了！”听了王大?的话，年轻的丈夫精心地把女人扶起来，自己急忙出门跑到坡下把毛驴从庄子上解下来牵上坡，慢慢扶她骑上，夫妇俩带着笑容离开了卫生院。

经历刚才的一幕王大?才知道，这里在某些方面还处于断发文身的境界，绮罗粉黛忌讳与陌生男人搭话。她们在就诊时一般都由父母、兄长或丈夫陪同。陪同者在病人和大夫之间担任传话的工具。

在与人们的交往中，他还发现有个别的语句是在吸气相发声的。据考证大猩猩们之间在交流时就在吸气相发声。可以设想，我们和猩猩共同的老祖先可能有了在吸气相发声的简单语言，这种发声方法在某些地域的某些词语中保留至今。

一天上午，人们都在伙房外的平台上吃饭，公社董秘书走过来说：“王医生，跟你说个事，县里又分来一个医生，也是你们北京来的大学生，回去跟沈院长说一下。”

妇联苗主任搭腔说：“我也听说了，还是个女的，我们小井妇女的力量进一步加强了！”

傍晚，汽车的鸣笛声打破了山沟里的宁静，沈院长和王大?闻声从窑洞出来，一辆罕见的大卡车停在卫生院坡下。一会儿，影影绰绰从驾驶室下来一个人，他俩迎过去一看是个女人，沈院长问：“你是……”

“我是到卫生院来报到的。”

“你是李医生？我就是卫生院的。”

王大?说：“我也是新来的，这是沈院长！”

“王医生，快帮着把行程拿上去！”沈院长说。

王大?提起帆布箱，一边走一边说：“你的运气真不错，还能坐上汽车！”

她似乎带着哭腔说：“这是来小井拉粮食的车，这么远没有车怎么走啊！”

“怎么，你好像是哭了？”

她没做声跟着他俩走上了坡，在一个窑洞门前停下来。沈院长对王大?说：“你帮李医生安顿一下，我还有事。”

沈院长走了，王大?把没上锁的窑门打开说：“进去吧，这就是你的家！”

俩人走进窑洞向左右看了看，他说：“这么大点儿的小窑洞我还没见过呢。看这炕席上满是灰尘，好像好长时间没住过人了。今天上午才知道分来一个人，还没来得及收拾。哎，我还没问你的名字呢！”

“我叫李婉一。”

他逗趣儿说：“这名字还真够洋气的！钻进土山沟、走进土窑洞，这是土洋结合呀！”

“你这个人真是乐天派，在这种环境里还开玩笑！”

“那也不能总哭啊，你哭到什么时候为止啊？笑总比哭好！”

她指着靠墙边放着的木架子问：“这是什么东西？”

“你没看见架子上还托着一个盆吗？这是火盆，在这盆里点火取暖用，这不是还有半盆灰呐？”

天渐渐暗下来，他见在土炕和窑洞尽头之间的土台台上放着一盏煤油灯，除此之外再没有任何其他陈设；他走到土台台边把煤油灯点着了说：“快收拾你的安乐窝吧！”

她穿一件长长的棉猴，戴着厚厚的手套和口罩，在煤油灯的光照下，身影移来晃去收拾着行李。

隆冬腊月寒气逼人，窑洞外风刀霜剑滴水成冰。他问：“要不要给你烧炕？”她摇摇头没做声，“要不然给你点上火盆？”

其实他也是有心无力，既不会烧炕也没点过火盆。她又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不用，明天就走。”

他感到奇怪：“怎么刚来报到就要走？”

“县里来了一批大学生，要求统统先到单位报到，然后集体插队劳动，改造一年再回单位上班。”

“看你怎么说得这么难听，不是‘改造’，是‘锻炼’！”

“净抠字眼儿，‘锻炼’和‘改造’有什么区别？不都是劳动嘛！”

“来了一批？都是学什么的？统统要参加‘改造’吗？”

她说：“学什么的都有，师范院校的人最多，统统插队劳动谁也跑不了。”

“现在那么缺人手，还不赶紧上班，干嘛都去插队呀？”

“你没听见**说‘知识青年应该接受再教育’吗？你们运气好没赶上，我们这一批赶上了！”

他说：“唔，路过东岭时听电台里广播过这个消息，据这两年来的运动的经验，我预测可能要发生什么事儿，看来这个精神已经落实到华城了。咳，不说这些了，你吃不吃晚饭？要吃我带你去！”

“我有充饥的食品，吃饭免了吧。”

“那我去给你拿一壶水来。”

几分钟后，他提着一个暖壶回来递给她说：“呶，开水！现在没地方打水了，定量供应，每天一人一壶。这是我的还没用完，就施舍给你吧！注意啊，这儿的天太冷，炕也是凉的，夜里风大，一定要把门关好。给你，这还有一把锁。”嘱咐完了李婉一，他走了。

次日凌晨，人们还没起床，李婉一把暖壶放在外面的窗台上，独自一人又搭乘那辆已经装满了粮食的大卡车，离开了小井。

几天后，又分来了一个小伙子。报完到，王大?帮他把行李搬进窑洞，放好了行李两个人就聊起来。

王大?问：“从哪儿来，怎么才来报到？”

他兴奋得手舞足蹈说：“我是地区卫校的，本地区正元县人。分配完就到年底了，回家看了一下马上就来报到，我没来迟！”他前后左右看了看，“这窑洞好着哩，还有个大玻璃窗，亮亮儿的！哎，听说你是北京来的？咱们得好好干他一场，彻底改变一下这搭的落后面貌！”一边说一边挥动着手，看来他是个活泼的家伙。

听了他这番话，王大?笑笑说：“这么说你的工作热情倒是挺高的，你叫马一良是吧？”

“对着哩，马一良，我是一匹良驹好马！咋了？”马一良十分欢快地说。

“不咋了，马医生、马一良同志，咱们一言为定，”他紧紧地握住了马一良的手，“就照你所说的那样，咱们好好干他一场！”

两个人正聊得火热，突然传来了董秘书的声音：“王医生在这搭哩，莫书记找你去谈话，在窑里等你呐！”

走进窑洞，见莫书记正坐在桌边翻看着什么，王大?问：“莫书记，您找我？”

莫书记说：“坐下我跟你说话。现在咱们县正在开展‘政治经济大扫除’，对叛徒、特务、死不改悔的走资派，还有没改造好的地、富、反、坏、右[注2]进行清查。你们沈院长是‘三青团员[注3]’，配合当前形势，你们要抓紧时间开会把他批斗一下！”

王大?一听愣住了，挺好的人怎么会是三青团的人呢？听说三青团是个反动组织，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怎么没看出来呢？可是要开好批斗会，怎么也得掌握一点儿材料才行啊？于是他说：“您能不能提供一些基本情况或者什么线索？”

“这是一场严肃的阶级斗争，阶级敌人在你面前，就看你揪不揪、斗不斗！”听了莫书记的话，他着实为了难。

目前卫生院只有沈院长、韩医生、王大?、小高和刚来报到的马一良，这批斗会该怎么开？他把莫书记的指示转告给韩医生：“你是卫生院的老职工，你说该咋办？”

“按公社的指示办就行了，根据这搭的经验，开批斗会都找些小学生来助威。”

“你说的什么意思？”

“听我的就行了！”

韩医生给四个人分好工，批斗会在卫生院窑洞门前进行，韩医生大喊一声：“沈占山，站出来！”

听到喊声，沈院长从自家窑出来，他的妻子和小女儿吓得忙把窑门关紧。

韩医生高声说：“沈占山的批斗会现在开始！沈占山，老实交代问题、低头认罪！”

沈院长走到众人面前，老老实实地把头低下，什么话也不说。

马一良问：“你跟三青团有啥关系？”

“没啥关系。”

“没啥关系？你知道啥是三青团吗？”

“我也说不清楚，只是上学的时候听说过。”

小高问：“听说过，你是啥时间加入的？”

“解放那年我十六岁，正在上中学。我没写过申请，也没加入过。”

马一良说：“照你的说法，你就不是三青团，你到底是不是三青团？”

“我没入过三青团，不是三青团员。”

马一良和小高再没有什么可问的了，批斗会冷场了。这时，一个小学生站起来向沈院长腿上踢了几下，韩医生说：“老实交代！”

王大?高喊：“坦白从宽！”

参加批斗会的人一起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打倒沈占山！”

因为在场的人对什么是‘三青团’一无所知，手里又没掌握任何证据和相关材料，沈院长的交代真假难辨，谁也不敢断言，结果也无法认定。十几分钟的批斗会没有任何结果草草收场了，事后再也无人问津。

注释1：识文子，有文化、识字的人；白眼窝，文盲。

注释2：地、富、反、坏、右，即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

注释3：三青团，是“三民主义青年团”的简称，是国民党控制下的青年人组织，一九三八年成立，蒋介石自任中央团部团长，一九四七年与国民党合并。据说，在党团合并之前有过集体入团的说法，不必写申请、填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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