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过后盛夏来临，小高插队半年期满回到卫生院重新接管药房。大队党支部向公社汇报了半年来的情况，小高受到公社党委的表扬。
这天，沈院长对王大?说：“高医生回来了，你也能脱身了。你走几个大队找赤脚医生了解一下合作医疗的进展情况，哪搭做得不够就给他们指导一下。另外，咱们建房子的准备工作差不多了，还缺些木料、石礅子啥的，这次出去也注意搜寻一下。”
按沈院长的指示，第二天一早王大?背起药箱，拿着崔社长送给他的木棍与兽医站小李结伴出行，各自执行本人的任务，兽医站的其他人都站在门口目送。
大约走了百十余米，王大?突然停下脚步对小李说：“我得回去一趟，你在这儿等我一会儿。”
他匆忙赶回卫生院，站在自己的窑门口，静下心看看身上带的每一件东西，又啪啪脑门儿自言自语说：“奇怪，我回来干嘛？”愣一会又转身走了。
冯兮嫒站在兽医站门口，见王大?慌慌张张的样子说：“你这是干啥呀走来走去的？”
“好像有什么事……噢，想起来了。”说着，他又返回卫生院，走进窑把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一遍，出来又到药房嘱咐小高说：“别忘了把咱们配置的复合制剂跟马医生说说。”
“知道了，您放心吧。”小高说。
“我走了，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
离开卫生院路过兽医站，王大?大步追赶小李去了。走着走着又放慢了脚步，心想：今天怎么了，慌什么？突然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再次返回卫生院。
冯兮嫒说：“你们看哪，今天王医生在唱《三回头》！”
出行三天，走在返回的路上，省医疗队两个医生从迎面走来，其中一人急忙说：“王医生，快！赶快回去，高医生不好了！”
王大?急切地问：“怎么了？”
“详细情况我也说不清楚，听说快不行了！”
啊？王大?一下蒙住了，前几天还好好的，年轻轻的会有什么事？“哎小李，这搭离公社还有多远？”
“大概还有十几里。”
王大?把药箱递给小李说：“麻烦你替我背着，我得快点走。”
他疾步如飞，眼看要到卫生院了，远远见一个人站在高坡上张望着什么，走近了才知道是冯兮嫒。见他回来，就像盼来了神仙，她两眼含着泪焦急说：“你可回来了，快去救小高！”
王大?没说话，一口气冲进了窑洞诊室。
气息奄奄的小高平躺在床板上，四周站满了沉默的人。缓慢的、时深时浅的陈－施氏呼吸[注1]，说明她的病势垂危，即使有神医天使降临，恐怕也无法转日回天。王大?给小高测了血压又查查瞳孔。虽然血压偏低，但瞳孔还没完全散大。他抱着一线希望，不停地按压她的胸部做人工呼吸……
在一旁的沈院长说：“已经报告了卫生局，请他们尽量派车把氧气送来；公社也派了拖拉机去接应。全县只一辆救护车，这时不在县城，远水解不了近渴。”
王大?似乎刚刚清醒过来，问沈院长：“通知大李了没有？”
“邮电所用电话转告了道沟卫生院，卫生院说大李出诊去了，他们想办法找他。首发”
时间像凝固了一样漫长，企盼救命的氧气还没等来，不满二十一岁的小高已经珠沉玉没断气归天了！沈院长招呼在场的人帮忙把她的遗体移到一个没有门窗的旧窑洞里停放。
拖拉机在开往县城的路上迎来了救护车，一起赶到小井时夜幕已经降临。救护车司机带来一袋珍贵的氧气也没派上用场。
第二天中午，大李风风火火来到小井。他预感到凶多吉少，没有像往常那样直奔小高的药房，大步流星向忙碌的人群走来，见到王大?他急切地问：“王医生，她咋了？”
王大?没有回话。大李目睹四周的人群，心照不宣跑进那没有门窗的旧窑洞，直向小高扑了过去，跪在遗体旁边泣血捶膺高声呼喊：“秀萍，秀萍！你到底咋了？秀萍！你告诉我，你到底咋了，秀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在场的人无不同情落泪。九回肠断的大李痛哭了一阵，王大?勉强把他拉起来说：“别哭了，再哭又有什么用，听大哥的话，到我窑里坐。”他一边劝说安慰一边把大李扶进自己的窑，“我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没用，但总得尽量冷静下来，还有好多事要做。想想她的后世怎么安排，要不要打电报给她家人？还得尽早整理她的遗物……”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走进小高的窑洞，人亡物在、天末凉风，大李百念皆灰，一边泣不成声整理遗物，一边念叨着：“怨我，都怨我，不该让她来小井……谁知道是这样？怨我，都怨我……”
大李自责的话使王大?联想到自己，如果按原分配方案去清泉堡，甄帅才两口子来小井，小高也可能不会分到这儿。人哪，死生有命！
“月缺花残事感伤，人间天上两茫茫。”原来这是大李的一场恶梦，既往的一切都成了泡影，正是：“枉费心机空费力，雪消春水一场空。”
大李在整理遗物，沈院长走进门，王大?给院长让了坐说：“您是怎么发现小高的？”
沈院长说：“天天读[注3]是雷打不动的，小高从不迟到、也没缺过席。那天我见她没去，就回来敲她的门，敲了好长时间也没啥动静，又敲窗子，还没啥动静。我搬个凳子，把门上边的玻璃框推开往里看，啊！小高光着身子、仰身向上，头垂到炕沿下，枕头旁边还放着干净的内衣内裤；我敢说她不是自杀！因为窑里还有好多烟雾，肯定有不少一氧化碳。我看她最近的情绪不好，可能经常失眠。临终前她的瞳孔没有明显散大，说明她吃了冬眠灵[注2]，用量可能大一些，以至受了煤气挣扎了一阵，把头甩到炕沿下，最后也没醒过来！”
“在这以前发现有什么异常没有？”王大?问。
沈院长想了想说：“咱们天黑前都在木料堆旁边谝干传，天黑了就各自散去。头天晚上九点多了，韩医生跟马医生两个都走了，我跟小高说：‘回吧，该休息了！’她好像没听见，我又说：‘高医生，该回了，明儿还要早起！’说完我自己回家。她说：‘我到您家里坐一下！’一边说一边跟我进了家。她平时从不串门儿话也不多，可是那天晚上，她絮絮叨叨说个没完，也不知道都说了些啥；十一点多了，我催了几次，她还不肯走。”
说到这儿，他安慰大李说：“李医生，你也别难过了！有啥事让我帮忙，你就说！你们忙着，我先回了。”
王大?把沈院长送出门，迎面走来原卫生院一个医生的遗属，急着对他说：“高医生前几天就走了，那天晚上我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子叫喊着从她的窑洞里出来，一直往坡下跑，一下子就不见了，吓得我赶紧蹲下撒尿！”
她说得活灵活现，王大?身上直起鸡皮疙瘩。那天小高在沈院长家迟迟不走，原来她的身体只剩下一个空壳，早就魂不主体了。这时，他想起了马一良的话，有狐狸叫是不吉利的征兆……他越发紧张起来，心想：“怎么回事？小高死得确实有些蹊跷，难道她早就有准备？洗净了身子，没来得及换上干净的衣裤就急忙走了，正像五一晚上她说的那样，她真的回家了，再也不回来了……”
小高的死扑朔迷离，人们切切私语人云亦云。原来，她哥哥近期频频来信，强迫她回家结婚，她不答应。哥哥告诫她必须回去成婚，因为她在中专读书时一直由她未婚夫资助，花了人家的钱不能对不起人家。她一直蒙在鼓里对此一无所知，自己做主与大李海誓山盟私定了终身，没料到搞得阴差阳错惨绿愁红。
小高突然亡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县，搞得人们惶恐不安。三天后她的灵柩运往县城，一部分新分来的大中专学生包括小程在内的十余人不约而同涌进了县城，大家同病相怜，人多势众表示对有关领导人没及时救活小高发泄不满。
说起来也不无道理，由于县里唯一的救护车远离县城做与医疗无关的事，未能及时送到足够的氧气。否则，豆蔻年华的小高不一定就此与世长辞。可叹她时运不济，过早踏上黄泉。卫生局的领导知道无以塞责，对众人的举动完全理解，用宽松的态度对待此事。
大李和王大?到了县城，招待所里已是人来人往没有床位，卫生局把他们安排在县旅社。晚上，王大?对大李说：“几天了，你总这样不茶不饭的怎么行啊！太累了，好好睡个觉吧！”
虽然小高已经离世，但音容宛在。疲惫不堪的王大?刚躺下歇息，大李突然喊叫：“王医生，您看她来了，还朝我笑呢！”
窑洞里一团漆黑，王大?十分紧张。为了给自己壮胆，他大声训斥：“不许胡说！”
大李似乎没听见他的话，仍絮叨着说：“你不知道我多爱她，我敬重她，还从来没碰过她……为啥，你说这到底是为啥？她就这样把我抛下走了，我再也见不到她了……为啥，这是为啥呀……”
月落花残心意断，人亡云散恋情缠。大李胡言乱语、喋喋不休……
小高的哥哥从家赶来，一下车就痛心疾首地哭喊着：“秀萍，我的妹子，哥哥不该逼你呀！妹子啊……”
王大?扶着他边走边问：“她的遗体，你打算咋办？”
哥哥抽泣着说：“就留在这搭吧，她还是个女子……”
按照习俗，小高非正常死亡，是个“伤亡鬼”，又是没结婚的“死娃子”，都不符合入祖坟的条件，何况路途遥远不便。好在一年前她亲自巡视过的“候补烈士”墓地早就给她留好了地方。
时日，正赶上县里有一个会议，在一个单位的大院为她举行了隆重的追悼大会。会后，大李、小程和王大?在“候补烈士”墓地精心挑选了一个地方。领头的民工问：“挖明穴还是暗穴？”
哥哥和大李都没做声，王大?问：“你说的是啥意思？”
工头说：“明穴是一个直上直下的地坑，暗穴是在明穴的东边挖一个窑洞。这搭的习俗是没结婚的挖明穴，结婚的挖暗穴；生了孩子的挖完全暗穴，没生过孩子的挖半暗穴。”
王大?说：“挖墓穴还有这么多讲究哪！就安这儿的习俗挖吧！她还没结婚呢。”
工头说：“她是国家职工，又是为我们华城人民服务的，给她挖半暗穴，表示我们对她的尊重，你看咋样？”
王大?低声问小高的哥哥和大李：“你们看行吗？”
他俩点点头，王大?对工头说：“行，就按你说那样挖吧！”
三四个人七手八脚，熟练地挖好了墓穴，有人吆喝着把棺木放到坑底，又把棺木的头部安放在浅浅的窑洞里，然后填埋。下葬时，哥哥和大李在棺木前千呼万唤，痛不欲生……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突然，悲痛欲绝的大李似乎听到小高的声音：“亲爱的大李，不要为我悲伤，不要为我哭泣。我先走了，此世我和你无缘，等着和你再世相会……落花不是无情物，化作春风伴君行。亲爱的，我将永远伴随着你！”正是：
争先踏上黄泉路，玉体安息在异途。
恋女脱身乘鹤去，痴男裂肺捧头哭。
私言切语痴心在，蜜意柔情醉眼拂。
回首今朝凄恻景，寒心痛悔不当初。
晓风残月，在候补烈士墓地增添了一个新的坟茔。王大?对小程说：“咱们给她做个标记吧！”
“做啥标记呀？”小程一抬头，见远处有一棵大柳树，“有了！”他跑过去爬上大柳树，从树冠上折下两根粗壮的枝条回来，“咱们给她栽两棵树吧！”
王大?说：“对，希望它们都能成活，永远陪伴着小高的神灵。”他借来民工的铁锹对大李说：“来吧，在坟墓的南北两侧挖坑！”
“天也空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情也空缘也空，情缘已了不相逢。来也空去也空，人世轮回由天定。朝也空暮也空，转眼荒丘土一封。”来华城不足一年的小高用黄土封在了荒丘上。人生渺渺天地间，小高和大李的情缘已尽，人世从头再来吧！
韶华如驶，小高走了，三五成群的新华城人茶余饭后议论纷纷。几天过去了，浮躁不安的心慢慢恢复了平静，人们先后离开了县城。大李、小程和王大?送走了小高的哥哥，三个人情绪十分低沉，特别是大李还沉溺在悲痛之中不能自拔。王大?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知所措，他说：“大李，咱们是不是也该走了！”
似水流年等闲过，如花美眷何处寻，夜半寒衾西窗泪，梦中已无梦中人。大李低着头泪如泉涌默不做声，小程看了看自己的同学对王大?说：“王医生，我看不如这样……”
注释1：是病情凶险或临终前的一种呼吸样式。
注释2：氯丙嗪，是一种强安定药，具有抗精神失常、抗焦虑、镇静、安眠等作用。
注释3：每天定时学习**著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