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风波过去了，不知道什么原因，老书记调走了。一天上午，董秘书通知各单位负责人到公社开会。人们走进大窑洞，见人群里有两个陌生人。人到齐了，崔社长说：“县革委会给咱们派来两位领导，一个是老王书记，一个是小王书记，咱们欢迎！”鼓过了掌崔社长接着说：“老王书记，参加革命多年，有丰富的工作经验，是个久经考验的老干部。小王书记，年富力强文化高，工作泼辣，能干得很！现在请老王书记给咱们说几句！”

老王书记站起来，看了看参会人员说：“我看了一下，同志们的革命热情很高涨，我高兴得很！我年龄大了，跟不上革命形势，犯了不少错误。特殊时期给我的帮助大着哩，我是戴罪来接受考验的！今后请同志们多帮助！就说这些吧。”

掌声结束了，崔社长正要说话，突然小王书记站起来：“我也说几句！现在的革命形势大好！我们到小井是来搞革命的！刚才老王说他跟不上形势，这怎么行？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要搞出声势来，搞出名堂来！刚才崔书记说我文化高；没错，我也用不着谦虚，我是华城县高中毕业生！华城县的情况我啥都知道……”他的话突然停了，看看与会的人，“我的话讲完了！”

小王书记说完了，崔社长见在座的人似乎都在发愣，他说：“没啥了，散会！”

自两位王书记到来以后，公社的形势变得紧张起来，人们在下边称他俩为大王小王。一天晚饭后，苗淑芝来到王大?的房间，见他正坐在桌边看书，她走过去把他手上的书夺过来说：“我发现你总看书，也不知道休息。”她把木凳子放在他的身边坐下，“哎，你看见小王的架势了吗？那个人歹[注1]得很，他叫王水龙，是个造反派的小头头，目中无人。他们俩各有各的打算，都得显示自己是革命派；大王叫王祈贤，原来受过小王的批判，不表现积极也不行！”

王大?说：“事情太复杂，不参与他们的事就行了。”

苗淑芝见他那么认真，她说：“不说他们了，我给你织了一件线背心，春秋穿正合适。”她把背心递给他，“买棉线要线票，谁有那么多线票啊？我跟那个售货员关系特别好……来我给你试试。”一边说一边给王大?解衣服。

一个一直热心帮助和关心自己、婀娜多姿的女子这么近靠着自己，他的心怦怦直跳，不知道怎样才好。她突然站起来楼住了他的脖子，他下意识地把她抱起来放倒在炕上，终于控制不住自己了……

苗淑芝使劲抱着他温柔地说：“咱们结婚吧！”

她的话太突然了，他脱口说：“不，对不起！”

“我愿意，不结婚也行！”他没说话，强力压抑着自己。她接着说：“怕啥嘛，我知道你现在特别需要，甭担心！你要怕，我给你带来一个套套子……”

一股股热血在他体内剧烈地翻滚，全身颤抖着在她的脸上亲了一阵。突然，从脑子里传来自己的声音：“嗨！王大?，你想干什么？你爱她吗？”啊！他一下愣了，赶紧把她松开跳下了炕。

他正在不知所措时，突然有人敲门。他匆忙用双手理了理头发，做两次深呼吸把门打开，原来是马一良。见苗淑芝坐在炕边，他说：“苗主任也在！我想让王院长看个病人。”

“你们说，我走了。”说着，苗淑芝乘机走出门。

马一良说：“对不起，把你的好事给搅了吧？诊室有个病人，你给看一下！”

走进诊室，马一良对病人家长说：“你再把孩子的情况跟王院长说说。”

“我的娃儿经常肚子疼，晓咋了么一下子就好了。这两天又疼开了，肚子胀胀儿的，也不拉屎。”

听了家长的述说，王大?给病人做了检查，马一良说：“我看像肠梗阻[注2]。”

“你认为是啥性质的梗阻？”

“根据病史，我考虑可能是蛔虫引起的机械性肠梗阻，对着吧？”

“有没有绞窄迹象？”

“我看没有，我觉得可以先保守治疗；就怕发生绞窄，如果明儿早起还不通，就得做手术，你看咋样？”

次日早晨，病人腹胀加重，实施了剖腹手术。一个人的肠子里到底能有多少蛔虫，没有资料记载。这个十六岁的病人，蛔虫在肠子里互相缠绕成团，把肠管撑大，肠管壁薄得透亮，仅从这一个部位就取出大小蛔虫六百六十九条！

做完术后，马一良把满满两弯盘的蛔虫放在外面窗台上，人们争先恐后抢着看。他对病人的父亲和围观的众人做卫生宣教说：“你们看，从病人肠子里取出这么多虫子！肠子里为啥有虫子？吃东西的时候把虫子蛋吃进去了，虫子蛋就像鸡蛋孵小鸡一样，在肠子里孵出虫子；虫子少了还没啥，多了就麻达[注3]了。

“虫子蛋在哪搭哩，人咋能吃进去？”一个人问。

马一良说：“虫子蛋碎[注4]得很，眼睛看不着，粘在手上、饭菜上就吃进去了。平时注意卫生，吃东西前先洗手，把吃的东西弄干净就行了。”

听了他的话，在场的人无不频频点头。突然，从外面传来口号声：“打倒一切牛鬼蛇神！”“无产阶级专政万岁！”

听讲卫生常识的人被口号声吸引，纷纷跑出卫生院，见一行十几个人一边呼口号一边向公社走去。

“咋了，又出啥事了？”

“一准儿发现坏人了！”

听到口号声，莫书记从窑里出来下了坡，关心地向人们走过去问：“你们做啥嘛……有事跟我说！”

领头人说：“好，你来得正好，今儿就是找你来的！”几个人把莫书记团团围住大声喊，“交代你的问题！”说着两边的人一手扭着他的胳膊一手抓住他的肩膀。

莫书记不解地问：“你们跟我说清楚，咋呢？”

领头人说：“你包庇三青团，还不老实交代！”

“唔，我明白了。同志们，停下来、停下来，听我慢慢说！”

领头人挥一下手说：“放开，听莫书记说！”

莫书记说：“你们说的是卫生院沈院长吧？他的问题早弄清楚了！三青团是解放前的组织，解放时沈院长刚十几岁，跟三青团没关系；我也差点儿把他冤枉了！好好的沈院长，来咱们小井十几年，硬把人家给整走了！你们听谁个说的？为啥对着我来？”

十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头不语。莫书记说：“咋不说话，哑了？跟我说，咋回事？”

带头人不好意思支支吾吾说：“是王书记……”

“哪个王书记？”

“就是新来的年轻的那个，厉害得很，谁敢不听……莫书记，这不能怪我们。”

莫书记生气说：“这个小王，唯恐天下不乱，刚安定下来，他又要做啥嘛？”

见公社坡下乱哄哄的一伙人，崔社长走下来询问了情况才知道事情的原委。他对带头人说：“你是大队支书，脑子里缺根弦弦，咋不好好想想？这是莫书记，要是换了别人非把你这支书给抹下[注5]来不可！”

带头人把崔书记拉到一边轻声说：“你不知道，一开始小王书记让我组织人批斗你，我知道你有人缘口碑好。我跟他说：‘在小井想批斗崔书记，喂没事！’他还找过别的支书，都没弄成！晓这里头这么复杂？”

崔社长说：“你心里明白就行了，再不要往外说了。”

“崔书记，别人我不敢，就能跟你说，可得提防着！”

“我知道，谢谢你提醒我！”

王大?处理完病人，从病室走出来遇到崔社长，崔社长把他拉到一边说：“现在我的处境不好，你个人多注意些。”

“我早就看出来了，有人想整您；平时关系不错的人也都怕引火烧身跟您疏远了。”

崔社长说：“今儿来就是告诉你，别总跟我那么热乎，躲我远些！”

王大?缺少这方面的经验，不知道审时度势，他说：“我严格要求自己，全心全意为小井人民服务，行得端走得正，扪心自问无愧畏；知道啥好啥不好，就要跟您亲热让他们看！”

“你这个人真是个犟板筋[注6]！”

王大?心里说：“别看小王在别人面前冠冕堂皇，好像天底下就只有他一个人革命，实际上他沽名钓誉的面目早就暴露无遗了。”

崔社长嘱咐了王大?正要走，公社钟干事走过来，对他“啊啊！”地比划着。他觉得莫名其妙，前些天还好好的，怎么今天只“啊啊！”不说话？于是问：“钟干事，你咋了？”钟干事还是用“啊啊！”做回应。

“小王书记找他谈了一次话，一下子就哑了。”崔社长说。

“知道谈啥了吗，是不是受批评了？”王大?问。

崔社长说：“晓呢，都十几天了！”

“钟干事现在是病人，我得去问问小王咋回事。”

王大?找到了小王说：“王书记，我发现钟干事不会说话了，不知道咋回事，你是不是批评他了？”

小王一本正经绷起了脸说：“咋了？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对呀王书记，我是跟你说话呀！”

“你问这个做啥？”

“我是医生，了解一下情况好给他治病。”

“拉倒吧！他有啥病啊！装哑！”

“王书记，这是概念性的问题！哑是装不出来的，谁能装那么长时间呀？不信你可以试试！”

小王极不高兴地说：“你啥意思？”

“看把你急成啥样儿了！我为啥问你是不是批评他了？如果他对批评不理解，或者冤枉了他，他又不敢辩解，由于郁闷就能患癔症性失哑，这个病痛苦得很！咱们不能看着不管，否则有可能永远恢复不了说话的能力！”王大?说。

“说得也太玄乎了，你唬谁呀！”小王很不服气。

“看来王书记还是不信。看你他这个样子，连班也不能上，你心里痛快吗？人家家里人好受吗？不抓紧时间治疗事情就麻达了！”

小王觉得他的话太难听，可是也有些道理，于是说：“你想给他治？”

“那当然了，不想给病人治病还叫啥医生？”

“你打算给他咋治？”

“他已经失哑十几天了，得想个周全的办法试试看。”

钟干事来到卫生院，王大?主动招呼：“钟干事，这几天你觉得咋样？”

他摇摇头摆摆手，王大?关切地说：“看你这样太痛苦了，不能总这样下去，我给你治一下试试咋样？”

钟干事高兴地点点头。王大?把他让进屋说：“来，坐下。”

他坐在桌旁，王大?对外面喊：“小苏，把血压计和注射器拿来！”

小苏应声把血压计和注射器拿进来放在桌上。王大?说：“你这种病还是挺常见的，我治过不少，效果也都不错。”一边说一边把自己的手提箱搬过来放在炕上慢慢打开，从一大叠东西底下拿出一个小包，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打开包装，露出一支贴着英文名的注射药。他说：“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治疗你这种病效果最好。就还有这一支了，我一直舍不得用。为解除你的痛苦，我只好忍痛割爱了。小苏，给他量一下血压、记录脉搏，把药抽出来准备注射。”

小苏一一照办，王大?给他认真听诊后说：“注射这种药，嗓子会有发热感，只要一发热，你就说‘热’；这是你恢复说话能力的最好时机，如果你不出声，今后恢复就困难了。而且，如果嗓子发热了你还不说，就得继续注射，用药过量有可能使心脏突然停跳！”

钟干事紧张起来，王大?又给他听诊，并说：“你放心，只要好好配合肯定是安全的。小苏再量一下血压！”

见他慢慢平静下来，王大?对小苏说：“打针吧！”

小苏把注射针刺入了他的静脉，王大?说：“我给他听心脏，你推药，注意慢慢推。现在开始！”

小苏慢慢推着针栓。王大?说：“热了没有？一发热马上就说，千万别用过量！”

药液一点一点注入了钟干事的血管，突然他急着说：“热，热了！”

“放慢速度！好，现在跟我学，说：‘一、二、三、四、五’。”钟干事分别一一跟着学。

“连着说：‘一二三四五’！”

钟干事连着说：“一二三四五。”

“跟我说：‘**万岁’！”

钟干事说：“**万岁！”

“好极了！你已经恢复说话能力了，从现在起抓紧时间练习。”王大?让小苏拔下针头，“现在连续练习说‘**万岁’，然后再练习说‘我能说**万岁了’、‘我已经恢复说话的能力了’！”钟干事循序渐进认真练习，越练口齿越清楚。

恢复了说话能力，钟干事高兴地走出门，在外边等看治疗效果的马一良问钟干事：“现在咋样了？”

他伸出大拇指说：“王院长，攒劲得很！”

马一良急忙闯进屋，高声问：“你弄得啥名堂，一下子就让他说话了？”

“疗法简单实用，因人而异、因地制宜。给他注射一支常用药，溴化钙！”

马一良表示吃惊：“溴化钙？不是治疗过敏的吗！”

“是啊，但这个药有个特点，注射后会使人嗓子有发热感。唔，千万别跟他说明了，用的是暗示疗法。不只是一支药的问题，整个过程中每个动作、每句话都是在实施治疗，用得适当效果良好，这就是暗示疗法的奥妙之处！”

钟干事精神状态大有好转，恢复了工作。人们在背后议论开了。

“你瞧，那么长时间不说话，王医生把他在房子里关了一会会儿，一下子就能说话了！”

“晓用了啥好药？”

“人家就是有本事，不佩服不行！”

小王听到议论声，把王大?叫去冷言冷语问：“我想问你，钟干事到底为啥装哑，你跟他说了些啥他就说话了？”

“王书记，我跟你说过，癔症性失哑不是装出来的，跟癔症瘫痪一样，处理不好后果严重！”

“你唬谁个，我啥不知道！”

“这是我们业务上的事，我不想跟你辩论。从我的工作角度出发，希望你能正确对待他，实际上挺他痛苦的！”

“痛苦啥嘛，就是想跟我对着干！”

“王书记，你找我还有啥事吧？”

“咋了！没啥事就不能找你？”

“我不是这个意思，本来我是想找你请假的。”

他马上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请啥假，卫生院的工作乱七八糟，请假？喂没事！”

王大?强忍心中的不快说：“王书记，你有时间多到卫生院走走，欢迎你指导。现在我跟你请假，我该回家探亲了。”

“搞革命嘛，回啥家呀！？”

小王的话调子高得让人够不着顶，王大?的犟劲上来了：“王书记，我个人的事还没向你汇报呢，现在就汇报：我快三十了还没结婚呢！我看你也经常回家，你是不是想告诉别人，你不搞革命了？”

小王万万也没想到，王大?如此造次，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弄得他直眉瞪眼理屈词穷。见他一时无话做答，王大?接着说：“我不过是个草民，革命不革命无碍大局；你是大领导，要是不革命就可能误大事！我休假回家是去谈恋爱，你要不准就把我的终身大事给耽误了！”

小王说一不二横行一方，却没见过这样的死拧种。他期期艾艾说：“回回！去吧去吧两个礼拜！”

王大?眉飞色舞地说：“谢谢王书记，我走了！”

注释1：厉害、坏。

注释2：肠内容物不能顺利排出体外就是肠梗阻。可分为若干类型，绞窄性肠梗阻是在梗阻的同时，肠管的血液循环发生障碍，病情较重。肠管血液循环正常，称为单纯性肠梗阻，病情较轻。

主食3：麻烦。

注释4：小。

注释5：抹下，拿下、撤职。

注释6：死心眼儿、倔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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