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跟着拉行李的架子车来到县委招待所,见一个人站在大门口发愣。仔细一看原来是甄帅才,他惊喜地高呼:“嗨,甄帅才!怎么在这儿?”
甄帅才精神振作起来说:“王大?!你这是干嘛呀?”
“我调到二院了!”
甄帅才赞佩说:“嗬,高升了!走,我住南二号房!”
甄帅才引领赶车人把王大?的行李直接拉到南二号房,卸下来搬进屋。王大?从登记室回来急切地说:“你看,咱们虽说在一个县,可是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你这是……”
甄帅才的脸色顿时变得阴沉了,他说:“今天是欣莉的周年,我来看看她。她就在你说的候补烈士的墓地。”
王大?一下子沉重起来,叹了一口气说:“欣莉多好的人哪,真是太不幸了!这事早就听说了,可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详情。听说是窑洞塌了?”
“咳,一个临产妇的丈夫来叫接生。欣莉怀孕反应挺重的,我说我去,可是那人非得说找女大夫……”真帅才的眼睛湿润了,停了一会接着说,“听说那是个百年的老窑,按说应该没事儿,可……我到现场去了,塌下来一大块直接落在她和产妇的身上,一下子夺走了四条人命!人砸得面目全非,真后悔我没坚持自己去……我特地住在这个房间,这是我们俩到华城第一个落脚的地方……”
王大?屏住气默默听着,不敢插话。
甄帅才的话断断续续,他掏出手帕擦擦眼睛、摇摇头接着说:“你知道,欣莉是独生女,我没法向老人家交代……坑得他爸妈死去活来都住了院……咳,不说了,不说了……”
“今后有什么打算?”王大?关切地问。
甄帅才又摇摇头说:“打算?欣莉的事给我的打击太大了,真想赶快离开华城。可是,先不说这儿放不放人,没有门路我往哪儿走啊?”
王大?说:“不信命不行啊!事情过去了没法挽回,就想开些吧!帅才,我说话你别介意!别再悲伤了,把跟欣莉的情意留在心底,这一页尽快翻过去吧!”说到这儿他突然想起了小井林场的曹梅?,他试探说:“我给你物色一个人吧。本来这时候说这事儿不太合适,可是咱们难得见上一面。”
王大?把曹梅?的情况作了简要介绍,最后说:“你先冷静考虑考虑,不急于做决定。如果你有意的话,就找时间见个面。本来你就应该去小井,要我说干脆走一趟,顺便看看那儿的环境。呦!你看,净顾了说话,该吃饭了!”
甄帅才站起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以后再说吧!你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第二天一早,卫生局帮助找的一辆卡车停在招待所门口。在甄帅才的帮助下,王大?上了车。车子启动了,他忙挥手喊:“帅才,别忘了我跟你说的事!想好了及时告诉我!”
甄帅才伸手回应着,眼看着他远去了。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卡车在县二院门前停下来,司机从驾驶室出来对车厢上喊:“到了,这搭就是县二院!来,我帮你卸东西。”
“太好了,谢谢师傅!”王大?把行李一一递给司机,司机接过来一一放在院门口。搬完了东西,他从车上跳下来,紧紧握住司机的手说:“谢谢,谢谢!多亏了有您帮忙!跟我一起进去歇会儿吧!”
“不了,我还要赶路。”司机上了驾驶室回头向外摆摆手,汽车飞快地开走了。
王大?整了整门口的东西,怀着激动的心情矫健地走进县二院。刚走进院子,一个三十多岁、护士打扮的人端着方盘正好在不远处轻盈地走过,他往前赶了两步问:“请问院办室在哪儿?”
“往里走,从北数第二排第一个门儿。”她刚要走又停下来,“哎?是你!”
王大?一愣:“呀!护士长!您也到这儿了?”
“早就听说有个叫王大?的人要来,听名字挺熟的,原来是你呀!这么长时间了,你怎么才来呀……哦,你先去报到,咱们一会儿说话。”
俩人正在说着,一个中年男人走过来,护士长说:“张秘书,你看有多巧!这是刚调来的王大夫!”
王大?走上前握住张秘书的手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张秘书说:“不是一般地来晚了,晚了两个多月!我刚给卫生局写了报告,再不来我们就不要你了!哦,你的行程呢?”
“在门口呢!”
“用车车儿吗?”
“光棍一个简单得很,两人一抬就行了!”
张秘书帮着把行李抬到一个房间门口,推开门说:“这房子早就准备下了,连门都没锁。院长让我跟县上催了几次,你为啥迟迟不来?”
王大?笑笑说:“这不是赶紧来了嘛。”
“屋里烟筒、炉子都有。我帮你安上?”
“谢谢!我自己安吧。”
张秘书走了一会儿又返回来说:“给呀,门钥匙,还有一壶水!”他把暖壶和钥匙放在桌子上,“你先收拾,有啥事就找我!”
晚上,正在收拾行李,突然有人敲门。王大?把门打开兴奋地说:“呦,护士长!周老师!两位老师快进来坐!”
周大夫说:“都是同事别叫老师。”
“叫习惯了。”王大?一边说一边把灯点着,拿出一个搪瓷缸一个饭盒,分别倒了些水,“抱歉,我没有茶,凑合喝白水吧!”
护士长说:“你刚到,就别忙活了。哎,这屋子可够冷的,你会烧炕吗?”
“来了几年也没学会,一会儿就安炉子。”王大?说,“哎,咱北京来了多少人?”
护士长说:“听说这一个地区就有六七百,留在东岭的人最多,成立一个地区二院。其他各县都有人,跟当地的大卫生院组成县二院。到这来的有三十几个,好多人你都认识。”
“你们一来我就听说了,几辆大卡车把你们所有家当全搬来了,结果东西没地方放,急得接应人员和公社领导现到附近老乡家借窑洞用。”
“可不是嘛,刚到几天就赶上过春节,乱哄哄的别提有多热闹了!后来县里给盖了两排房子还不够住,直到现在还有人住在老乡家呢。”
“我记得护士长跟周老师的爱人不是搞医的,你们到这儿来,不是把家给拆散了吗?”
“你还不知道,这次不管家属是男是女,也不管原来干什么,全家一锅端,统统随医院人员下放。小邓大夫的公公婆婆也跟着来了,连烧锅炉的老杜都来了!”
“那么多非医务人员怎么安排呀?”
“改行呗!我爱人跟周大夫爱人都留在东岭了。小邓爱人是电子专业的,在这儿收费室。”
“哎,周老师,我在您那儿学习的时候,正在审查您为什么上两个大学,后来怎么解决了?”
周大夫说:“你说这时间又不能倒流,我已经上了两个大学怎么解决呀?第一次考大学时我没想学医,快要毕业了我又想学医,非得问我为什么,我怎么回答呀?批来斗去,始终也没交代清楚。”
护士长说:“除了她父母在美国还有上了两个大学,没发现她有其他问题,结果不了了之。到这儿以后还有新鲜事儿呢,她父母知道这儿生活不方便,给她寄来一箱子奶粉。哎,就有人给她贴大字报,说她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气得她把奶粉全倒在厕所了!”
周大夫说:“这说明我跟资产阶级彻底划清了界限。”
王大?说:“看问题偏激的人哪儿都有,我看您的做法也够绝的!”
周大夫说:“你说我怎么办?要不把它倒掉,说不定得有多少麻烦等着我呢,何必自讨没趣儿!连六?年[注1]都过来了,现在算得了什么?这么一弄,我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一下子就变成无产阶级的了!”
“您的思路就是与众不同,要不怎么上了两个大学呢!”王大?说,“哎,怎么没看见外科的人?”
“外科司徒大夫来了,就他和老乔是单身没带家属。”
“司徒老师不是有爱人孩子吗,怎么成了单身?”
“咳,别提了!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太较真儿。因为和爱人对运动看法有分歧,二十多年的夫妻散了。”护士长说,“都快五十的人了,孤身一人还有高血压,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
王大?感叹说:“真是人生的不幸!司徒老师原来在医院就是拔尖儿的,在这儿肯定是权威了!”
护士长说:“没错,现在外科妇产科全靠他支撑着。原来这儿外科只有一个陆大夫。妇产科来一个人,刚半年又调走了,就剩下原来的高大夫一个人。你现在搞哪科?”
王大?打趣说:“我?哪科也不科!我是红药水、紫药水到处抹!”
周大夫说:“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一件可笑的事。有一天我跟小邓大夫一起值夜班,突然跑来一个人说他牙痛得没法睡觉,让我们给他拔牙。我们把握不好拔牙的适应症,也不知道用哪个型号的拔牙钳,更拿不准往哪儿打麻药,急得我们俩团团转。后来只好把原卫生院的大夫从家里请来,三下五除二解解决了,病人特别感激。从此就传开了说:‘北京来的洋医生连牙都不会拔!’”
王大?说:“这点儿我体会太深了!但从另一个角度说这件事,拔牙解除了病人的一时痛苦,可是少了一颗牙是一辈子的事。这颗到底牙该不该拔?能不能通过其他治疗把它保住?有多少人能说清楚拔牙的适应症?话又说回来了,不拔这颗牙又该怎么治、拿什么治?用北京的框框要求,到卫生院什么都干不了!”
周大夫说:“你看,他比咱们早来两年感受就是不一样,我就没想那么多。”
王大?说:“要认真追究起来问题多得很、复杂得很。哎,你们在这儿生活还习惯吧?”
护士长说:“来了快一年了,慢慢适应吧!”
“原来这儿曾是个县城,还曾是省政府、地区公署所在地,后来跟华城合并了。这儿交通方便、有集市、有蔬菜、气候比县城还好,跟我们小井比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大坑底,您就知足吧!”
熟人见面有说不完的话,护士长转了个话题说:“哎,你有三十了吧,还是一个人?”
“无可奉告!”
“瞧瞧,这还保什么密呀?你要还没有朋友,我帮你物色一个!”
“哦,还得现物色呀,算了还是听天由命吧!”
“你那几个同学都到哪儿去了?”
“您是想问那个往针管里抽空气的孙英翥吧,她不是我们班的。那个人又忠诚又老实,心地也特别善良,就是太笨!哎,这儿怎么分科?班怎么上?”
护士长说:“看你还跟学习的时候那么积极!病房大致分内儿和外妇两个科。平时有一两个人出门诊,我看就算综合门诊吧,把握不好就随时找人会诊,没什么准谱儿。你们大夫还分科,我们护士哪科也不是,我们是‘小脚踢足球’――横划拉[注2]!”
王大?笑笑说:“护士长说话真有意思!跟我们在卫生院时一样什么都管,会不会都得干!这么看来,我这个万金油就好适应了!”
护士长看了看表对周大夫说:“时间不早了,咱们走吧!”
“再坐会儿吧!”
“你刚来,折腾了一天,得好好休息,以后有的是时间咱们慢慢聊。”
“谢谢两位老师来看我!”
“谢什么呀,见着老熟人就感到特别亲切……”
送走了护士长和周大夫,屋子里安静下来。王大?收拾好东西又安装了炉子,已经有些疲惫,可是激动的余波还在荡漾。在寂静的深山里工作了三年多,今天来到了一个新环境,还是北京人聚集的地方,怎么不让人兴奋呢!躺在炕上,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也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竟然一夜没有合眼……
第二天,王大?利用空闲时间走遍了医院的每个角落,详细了解了各方面的情况。晚上,他尽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拿出笔和纸给县委张书记写信。
“张书记:您好!我在曲水庄已经安顿下来,谢谢您对我的关心!我一来就遇到不少熟人,原来都是我的老师,所以到这儿一点儿也不觉得陌生。下面我把了解的情况向您汇报一下。北京下放人员不少,其中勤杂人员和家属比医务人员还多。仅有的几名医生都是儿科和内科的女同志,缺少外科等手术科室的医生,院内人员结构很不合理。现提供一些信息供您参考:目前小井的李婉一、范家湾的龚正平、耿家川的邵文东,他们分别毕业于北医和上医,正处于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年龄,由于条件的限制,在原单位发挥不了多大作用。县二院的工作方兴未艾如日将升,医疗诊治技术亟待开拓和发展,不如把他们调来曲水庄加强二院的力量,与县一院并肩成为华城名副其实的重点医疗机构……愿您有机会到曲水庄来!”
给张书记写完了信,又把在小井给宋姗姗写的信拿出来,从头至尾看了几遍,决心明天一起发出去!
注释1:一九六?年是我国一九五九年至一九六一年三年困难时期的代表年份。
注释2:什么都干,什么都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