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县革委会招集全县所有劳动锻炼的大学生开会，会议最后组织部长说：“你们在各点儿锻炼快一年了，大多数同志都表现不错。这次县委要求你们以干部的身份下村‘蹲点儿’[注1]，贯彻落实县委工作会议精神。工作细则统一下达到各单位，我就不在这儿多说了，回去有专人给你们安排……”
水库站长派出架子车把同学们的行李分别运到几个村，村党支部再把他们分别送到贫下中农家。
房东的女儿小惠见黄志海来到自己家感到格外高兴，她迎过来爽快地说：“早就听说你们来了一批大学生，真让人羡慕！进吧，我把窑给你拾掇下了。我叫小惠，你需要甚就叫我一声儿！”一边说一边帮黄志海把行李搬进窑，“你先忙着，我一会会儿再来。”
他正在整理东西，不一会儿小惠推门进来说：“老师，我知道你们城里人喜欢干净，我给你送一壶水来！”
“谢谢你的帮助！以后别叫老师，我姓黄就叫我老黄。”
“谢甚哩，我喜欢！我就喜欢你们有学问的人！”
“是吗，你念过书？”
“念过几年，后来我大不让我念了，他说：‘一个乡下女子早晚还不是嫁人，念那么多书有甚用？不如学好做针线！’头两年他就让我嫁人，我一死儿也没听他的！”
“你才多大呀就嫁人？”
“今年十九，我们这搭十六七岁就嫁人！”
“你以后也不打算出嫁？”
“要嫁就嫁给一个有学问的人！”
小惠是个有姿色、开朗大方的女子，这么有气质的人在农村是不多见的，她的心气儿很高也很自然。他看了看满脸稚气的小惠说：“人不大主意不小，还挺有志向！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几天来，小惠眼看着黄志海在她家出出进进，对这个帅气的小伙子仰慕得五体投地，以致让她睡不好觉。她想，人家黄老师的命咋那么好，家在北京城还能上大学，多神气呀！一定要找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也算没白来一世……
拿定了主意，她有意识地时时出现在他的面前。她用心观察，发现他经常紧锁眉头情绪不定，好像有什么心事，于是倾心揣测他闷闷不乐的原因。
一天晚上，见他面对昏暗的油灯自斟自饮，她走进窑洞说：“黄老师等一下！”话刚说完又匆忙走了出去。没多一会儿，端来一盘炒鸡蛋放在他的面前：“给你，下酒菜！”
“小惠，你……”他有些不好意思。
“喝酒没菜咋行啊？”她借机果敢地开了腔，“我见你有时候不高兴，倒底是为了甚？要当心自己的身子！”
他看了她一眼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一口气。她拿过他手里盛着酒的搪瓷缸一饮而尽，接着又给他倒上说：“来，我陪你喝！”
没有语言，你一杯我一盏，没多一会儿一瓶白酒喝干了，两个人都已经醉意浓浓。在微弱的灯光下，她见他的眼里闪动着泪花，她说：“黄老师，你咋哭了？”
她伸出不听使唤的手想给他去擦泪，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了她的身影，突然失去理智，把她抱在怀里哭出了声，然后喃喃自语：“红莲，真想你！我知道你不会那么绝情，你终于来了，怎么不早点儿来……”他疯狂地向她的脸上亲去，顷刻间，俩人激情绽放丢了魂……
深夜，从梦幻般的境域中醒来，他发现她躺在自己的怀里，啊！怎么回事！？他朦朦胧胧地回忆起刚才发生的事，对自己的越轨行为深感自责。木已成舟，再后悔也没用，他怀着极度不安和歉疚把她送出窑。从此，她每晚都来与他相会，每一次事后他都感到愧疚，但每一次都身不由己。
时间既无情又无义，他跟她有了特殊关系一晃半个月过去了。接到大学生们离村的通知，他依依不舍地离开了她家。
回到水库当晚，黄志海怎么也不能安睡，经过半夜冷静思考，终于彻底醒悟过来。他想，虽然和小惠相处的日子是快活的，但如果继续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撤回水库，从此可以离开她，应该是万幸！但出乎他的所料，从回水库第二天起，小惠每天傍晚都走**里山路到水库与他相会，然后摸着黑回家。
刘房伟见自己的好朋友精神状况有了好转，心里感到宽慰，但却让他为难起来。面对黄志海的所为，他无法表示支持或者反对，只好自觉把宿舍让出一段时间供他们尽意，直到小惠走了他才回房。
黄志海有心与小惠断绝来往，可是他难以启齿。一天，他在床上抱着她说：“小惠，以后别再来了，咱们……”
她撒娇说：“咋？你够了，不喜欢我了？”
他为难地说：“不，不是。我是说你总这样跑来跑去……”
“我喜欢，我愿意，我不怕！”
他无言以对，都怨一时把握不住自己才搞成今天这个样子，扯又扯不断放又放不开！今后可怎么办呢……她温柔地依偎在他的怀里，用手轻轻地触摸他……他闭上双眼回味与她缠绵时的惬意，顿时欲火再次点燃……他们的关系已是藕断丝连，欲罢不能。
一天，她把头紧紧地贴在他的胸口上说：“志海，跟你说个事。”
“你说什么事？”黄志海不经意说。
小惠说：“我怀上了！”
“啊！你说什么！？”黄志海吃了一惊，猛然坐起来，“这怎么办？怨我，都怨我！
小惠说：“咋了，你不高兴？怕甚哩，堂堂的男子汉敢做敢当！如今，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不如赶快把咱们的事办了！”
“啊！办事！？”黄志海又是一惊。
聘闺女、娶媳妇在农村是头等大事，特别是农村女子招赘一个北大毕业的有为青年为婿，更是小惠一家人值得骄傲和炫耀的特大喜事。尽管当时生活并不富裕，但小惠家碾米磨面、杀猪宰羊，人们融入在繁忙喜庆氛围中，在没有黄志海家人参与的情况下，按照当地的习俗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他们的婚事作为特大新闻轰动了全县，县委将黄志海用实际行动扎根农村的事迹在全县做了宣传表彰。不久，又将其调到县委大院工作，一时间成为众多大学生和知青们学习的楷模和羡慕的对象。他的生活发生了巨大变化，不仅摆脱了繁重乏味的体力劳动，还能经常与年轻美貌的妻子同床作乐，心灵上得到了慰藉。
夏末的一个星期天，黄志海带着两瓶汾酒来到水库，人们聚集在刘房伟的宿舍。刘房伟不满地说：“有了美差事、有了美娘子就把哥儿们忘了，真够呛！怎么好长时间没来？”
他歉疚说：“我真想你们……”
刘房伟问：“县里有什么新闻？”
“新闻没有。来吧，两瓶白酒，一醉方休！”
没有像样的酒菜，男同学们用神侃伴随着酒水下肚。他说：“今天我特地来告诉你们，小惠快生了，我就要有接班人了！”
“真够快的啊！都要当爸爸了，祝贺你！”
他似乎觉得有些沉重，他说：“不知道怎么回事，马上就当爸爸了，可是我总觉得还没做好精神上的准备。”
“水到渠成，还要什么精神准备呀！你跑得可够快的，我们望尘莫及了！”
“咳，我这也是没办法呀……”
看来他的心情并不愉快，刘房伟鼓励说：“当爸爸，大喜事，打起精神来迎接我们的第二代！”
“对，听你的，你们也打起精神来祝贺我！”他把半碗酒端起来一饮而尽，接着拿起酒瓶又倒了半碗，“今朝有酒今朝醉！喝呀，你们喝呀，祝贺我要当爸爸了！”他又把碗端起来。
“志海，慢点儿喝！”刘房伟婉言拦住了他。
显然他已经有了些醉意，他说：“没事儿，我的量大着呢！”
刘房伟夺下他手里的碗说：“我们都知道你的酒量大，可是不能让你一个人都喝了，也得给我们留一点儿，我们还得喝呐！”
“你喝，你快喝……”他晃了晃脑袋，“我可警告你们，别学我，千万要把握住自己！别学我……后悔来不及……”他看了看面前几个模糊的身影，眼睛潮湿了，“你们干嘛这样看着我，怎么都不说话……”
刘房伟说：“你看，两瓶酒，干了！躺下休息一会儿吧。”
“不用，我觉得有点儿热，干脆咱们下水游泳吧！”
“不行，刚喝了酒，待会儿再说！”
“没事儿！我跟水库有感情，好长时间没游泳了！”
东风吹马耳，他自己走出宿舍来到水库边，脱去外衣偷偷跳入水中。刘房伟也随着跟了出来，见黄志海下了水，也脱下外衣跃身入水和他并肩向对岸游去。黄志海说：“又到这儿游泳了，真痛快！”
刘房伟一边游泳一边说：“我也好长时间没游了。领导说了，不许在水库随便下水！”
他说：“水库这么大，找个僻静的地方谁知道？这水库就是窄了点儿，还没过瘾呢就要到岸了！”
刘房伟说：“上岸歇会儿吧！”
“刚热身，上什么岸哪，往回游！”俩人兴致倍增，即刻掉头你追我赶从对岸往回游。黄志海抢先游在前边大声喊：“房伟加油，马上就到岸了！”
“前面是溢洪道，小心点儿！”刘房伟提醒说。
“放心吧，没事儿！”话音刚落，黄志海的小腿突然抽筋，匆匆伸手去揉搓，这时一股涡流滚过来……
刘房伟见状急忙赶过去，刚要伸手帮助正在挣扎的黄志海，又一股涡流席卷而来，一下把他打入水底。刘房伟在离岸边三十多米处抵抗着涡流游来游去反复寻摸，再也没有见到他的身影……
这是一个普通的星期天，黄志海嘱咐小惠：“再过几天就该生了，有什么反应及时告诉我。我抓时间再到水库去看看同学，天黑前就赶回来。”
丈夫走了两个钟头，小惠肚子突然疼起来，有经验的母亲说：“怕是要生了，躺下别动，我去叫接生婆。”
小惠的预产期还没到，不仅早产了几天，产程也明显缩短，在接生婆的帮助下不过三个小时，一名健壮的男婴顺利地呱呱坠地。就在这同一时刻，年仅二十六岁的黄志海抛下妻子和没见面的儿子，不知带着怎样的心情结束了他短暂的一生。
水库的几个职工和同学乘着小船在附近水面上寻找两个多小时，黄志海的尸体随着翻滚的涡流漂浮在水面上……
小惠爸听说黄志海发生了意外，慌慌张张告知妻子：“孩子他妈，志海出事了，这可咋弄哩！”
小惠妈急切地问：“咋，出甚事了？”
“听说是在水库淹死了！”
小惠妈惊恐地说：“啊，你说甚哩！？天哪！这可咋跟小惠说呀……”
眼看太阳下了山，天黑下来，小惠妈给女儿端来晚饭。小惠问：“志海出去一天了，咋还不回来？”
“别管他，你先吃。”
“我给他生了儿子，回来让他高兴！”
“谁知道他甚时候儿回来，别等他！”
“快让我大去找找他，等他回来我们一搭搭吃。”
见女儿的执著劲儿，小惠妈终于忍不住了，她说：“孩子，你的命不好啊……”
小惠不满地说：“妈，大喜的日子你说的甚话！”
这么大的事没法再隐瞒下去，小惠妈说：“孩子，志海他……他在水库淹死了！”
事情发生得这么突然，小惠一听惊愕起来：“你说甚！？淹死了？我不信！他在哪儿？快给我拿衣裳来，我去看他！”
“不行！你刚生了孩子，不行，你不能出去！”
小惠哭喊着说：“妈，我的命咋这么苦啊！志海，你咋不管我们了！也不看看你的儿子，你咋这么狠心就这样走了！你咋……我的命咋就这么不济啊……”
黄志海的事惊动了县委大院，组织部同时用电报和长途电话通知了他远在北京的父母。黄父接过电话，差一点儿瘫在地上。他努力控制着悲伤，摇摇晃晃回了家，定了定神委婉地对妻子说：“听说志海溺水了……”
“你说什么？不可能，他的水性那么好，绝不会溺水！是不是搞错了？”
“这么大的事还能有错？”黄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志海从小没吃过一点儿苦，一下子到了那种地方，唉，孩子太可怜了！”
这时黄母也清醒过来，她捶胸顿足哭着说：“都是我们不好连累了他！孩子，是我们对不起你，我可怜的孩子……”
黄父劝慰妻子说：“事情已经这样了，再伤心也没用。赶紧想办法，现在咱俩的事还没弄清楚，肯定脱不了身，这事就让志山替咱们去处理吧……”
黄志山作为代表到县里处理哥哥的后世。综合各方面的意见，把尸体葬于烈士纪念馆墙外已经有八、九个坟头的一块荒地上。
父母对黄志海的婚事本来就不大赞成，又处在非常时期，顾不得承认没见过面的孙子。黄志山处理完哥哥的后事，没有与小惠及其父母单独会面，带着悲伤匆匆离去。刚生了孩子的小惠未能与心爱的丈夫诀别，在家痛心泣血不时地呼唤丈夫的名字……
身在太原的夏红莲意外听到黄志海不幸溺水的消息也卧病在床。身体一向健康的她突然病倒，丈夫对此疑惑不解，关切地问：“红莲，怎么不舒服？我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没事儿，休息几天就好了。”
“想吃什么你就说，让妈给你做或者我去给你买。”
“你放心吧，真没什么事儿。”
“没事就好，小心肚子里的孩子……”
邓玫玫和劳动的大学生以及水库的职工们无不为黄志海发生意外感到惋惜……
行乐及时时已晚，对酒当歌歌不成。一段不该发生的风流韵事，酿成的这场情节并不复杂但却感人肺腑又令人回味无穷的悲剧，以如此惨烈的结局而告终。
注释1：为了解情况或为敦促、推动某项政策的贯彻执行，派干部到一个地方住下来工作，称为“蹲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