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时间以来,韩大顺的痴迷倾慕、康秘书和杨老师等人的频频示意,使邓玫玫难以平静,经过周密考虑,她终于做出了决定,暂时下乡驻点儿以躲避人们的纷扰,静观事态发展再做主张。
下乡驻点儿是农村干部的工作惯例,但是到什么地方、去多长时间并没有硬行规定,完全由自己把握。天一早,邓玫玫带上简单的行装刚走出门,韩大顺正好迎面走来,他说:“邓主任,你……”
“哦,好长时间没下去了,准备到小寨沟住些日子。”
韩大顺献殷勤说:“小寨沟离这搭有三十里,我送你!”
邓玫玫谢绝说:“谢谢你,这条路我常走,不用你送!”
经过几个小时的跋涉,邓玫玫赶到小寨沟,直奔孤寡的周婶家高声问:“周婶在吗?”
应声从窑里走出一个小脚女人:“哎呀,是邓女子!快进来!”
邓玫玫走进窑说:“周婶儿,您还好吧?”
“好,这回来了可得多住些日子!”
“这回来我就跟您一搭搭过,常住不走了!”
晚上,和周婶躺在炕上,邓玫玫说:“我每次到您这搭来住几天就走,还没跟您拉过家常。我还没问过您呢,您快五十了吧,家里咋就您一个人?”
“咳,我守寡三十多年了。”
邓玫玫吃惊说:“啊?这么说您从十几岁就是一个人?”
“话说来长了,我十七岁嫁到周家,男人比我大一岁。过门儿第二天他就参军走了,说是去打日本鬼子。没想到刚一个多月,就有人带信儿说他死了。我不信,求我大带我找他去,不管是死是活我得见着他。我大说我傻……我等啊,盼啊,几年过去了,听说把日本人打跑了,可是他还没回来,村公所的人告诉我说,我是光荣烈属。从那以后我才知道没甚指望了……在早我经血都是准的,就那个月没来,一准儿是怀上了。我听说他死了就天天哭,经血过了十几天一下子又来了,出了好多血,肯定是流产了,怪我没保住他留下的根……我要是把娃生下来,现如今我早就有一大家子人了!”
“抗战胜利的时候,您也不过就二十几,咋没改嫁?”邓玫玫问。
“我公公婆婆、我大我妈都劝我改嫁,还有人拖媒找我提亲……寡妇门前是非多!难哪……”
“这么多年您是咋过来的?”
“小叔子娶了媳妇就分家了。有一回我背柴下山,没留神把腿摔折了,村里派一个人来家照顾我。有一天她说:‘周嫂,您才三十几岁,依我看您不如再找个人家。’我跟她摇摇头,她又说:‘我娘家嫂子去世几年了,我哥带一个孩子也挺不容易,让他过来您瞧瞧咋样?’我说:‘别,别介!’她说:‘我看您是好人,我哥家日子也好过,为了我哥也为了您,明儿我就给他捎个话,让他过来。’我没答应,可是过几天她哥就来了。人家是为我好,我还能说啥?以后他天天都来,来回得走四五十里哩!”
“后来呢?”
“那个人倒是不错,可是一见到他,我就想起自己的男人。后来好几天他没来,一问才知道有一晚上天太黑,回去路上掉到山沟里也把腿摔折了……”
“都是因为您,人家才把腿摔折了。”
周婶歉疚说:“是啊,我对不住人家!”
“那么好的人咋还不成?您就没动过心?”
“一碰到甚事想不开,我就想自己的男人,使劲想他到底长得甚模样。”
“怎么他长甚样子您都不记得了?”
周婶说:“不是不记得,我根本就不知道他长得甚模样。那天他给我掀盖头,我心跳得厉害没敢抬头,夜里又看不清。我想他肯定壮实得很!我嫁给他就是他的人。一想到他,甚难事都能过去。”
邓玫玫感叹说:“看来您是个有情有意的人!”
“女子,咱们是女人,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咋能随便呢?”周婶动情地说,“我没改嫁,我对得住他。”
是啊,嫁人是一辈子的大事,咋能随便呢?她跟丈夫只不过才做了一天夫妻,竟然为他守节三十多年,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了解了周婶的身世,邓玫玫深感同情,她说:“周婶,眼看天就转凉了,做饭烧炕的柴草没有准备好咋行啊!明儿我跟您一起上山……算了还是我一个人去吧,您裹着小脚上山下山多不方便哪!”
“时间还早,不着急。”
“早点儿准备好踏实,免得到时候抓瞎。”
晌午邓玫玫和周婶背着柴草回来,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忙上前说:“二姑,回来了!”一边说一边接过周婶背着的柴草,看了看邓玫玫,“二姑,这是……”
“这是公社邓主任。”周婶介绍说,“这是我的侄媳妇招弟。我侄子刘柱子是军人,几年前当了排长;这门亲事是我给张罗的!”
放好了柴草,三个人一起走进窑,招弟说:“邓主任累了吧,快上炕歇歇!二姑,做甚吃?您歇着,我做。”
“做甚都行。”
招弟从外边拿来一个窝瓜说:“我给您带来一个。”
招弟忙着做饭,邓玫玫问:“家离这儿远吗?”
“就在山那边七八里路。二姑就一个人,有空我就过来瞧瞧,帮她做点甚。”
“你过得好吗?刘柱子常回来吗?”
“家里事儿不多,没甚累活。原来他就在地区当兵,说不定甚时候就回来一趟,后来调到省城就不方便了。”
“你没到省城去看他?”
“去了一回,后来他就不让我去了,他嫌我不会说话还嫌我太土气,怕人家见笑。”
“怎么?到了省城他就嫌弃你了?”
“反正对我不像早先那么好。”
“结婚几年了,没要个孩子?”
招弟不满地说:“他一年都不一定回来几天……”
“他咋能这样?这不成了陈世美吗?”
“邓主任,您说我该咋办?”
“你们的事,双方家里人都知道吗?”
“他大知道,二姑还不知道。”
周婶说:“我说他咋不回来呢!你咋不早说?这小子,他不敢!”
招弟说:“除了让您生气,告诉您管甚用!”又对邓玫玫说:“公社给你们做饭的就是他大,您让他大给他写信说说他!”
“原来伙房刘师傅就是你公公啊!这么巧,这事我一定替你办。如今妇女解放了,关键还要靠你自己!”
三个人正在说话,一个三十来岁的男子一边走一边喊:“婶子在家吗?”
周婶迎出来:“是你呀二流子!有甚事儿?”
“我说婶子,你别总这样叫我行不行,我今儿有事来求你。”
“有甚事啊,光棍儿一条!”
二流子一手拉住周婶的胳膊说:“上窑里说话。”刚走进窑门,二流子一眼看见邓玫玫坐在炕上,忙说:“哎呦,邓主任也……”话还没说完,忙用衣袖擦去流出来的口水,又把周婶从窑里拉出来。
周婶说:“咋了,今儿咋神神道道的?”
“我是想,唔……”二流子裂开嘴擦了擦口水,“我想,我喜欢邓主任,求你给……”
“你胡说甚哩!?”没等二流子说完,周婶打断了他,“人家邓主任是从大地方来的,正经人,咋能跟你这个二流子,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婶子,你咋这么说?我知道她是北京来的大学生,到咱这搭就是来劳动改造的,跟我过日子不正合适吗?”
“去去去!你真浑,回你的窝里做梦去吧!”周婶生气地把他撵走了。
周婶回来,邓玫玫问:“二流子来做甚?”
“这个混账小子,他说喜欢你,以后少理他!”周婶的气还没消。
没过几天,一个五官端正、浓眉大眼的军人喊着二姑走进周婶的家门,周婶迎过来:“哎呀柱子!你这小子,可有年头没来了,甚时回来?”
刘柱子说:“今儿刚到。”
姑侄俩进了窑门,周婶说:“邓主任,这就是我跟你说的柱子――招弟的男人。柱子,这是公社的邓主任!”
“我听招弟说了,这不,刚回来还没歇脚我就过来了。”刘柱子奉承说,“一看就知道,邓主任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真会说话,我有甚了不起,哪有你们军人那么伟大!”邓玫玫有意地说,“你的命真好,有一个善良能干的好媳妇!”
刘柱子的情绪低落下来说:“邓主任,你说甚哩?其实,我……我不喜欢她,我……”
邓玫玫提高了声音说:“刘柱子同志,你说甚哩!?”
听了侄子的话,周婶也生气了,她说:“臭小子!招弟哪搭不好,为甚不喜欢她?”
刘柱子从省城回来,听招弟说了邓玫玫的情况,他坐不住了,兴冲冲赶来见她。进门刚说几句话,就在邓玫玫和二姑面前碰了一鼻子灰。
晚上,招弟紧紧依偎在丈夫身边情意绵绵说:“柱子,我想给你生个儿子……”等了半晌,不见刘柱子有任何反应,她摇了摇他的臂膀,“你咋了,说话呀!”
刘柱子的思路被妻子的话打断了,他说:“甚,你说甚哩?”
自从进了省城,他的视野开阔了,眼光也慢慢发生了变化,看看外面的世界再看看招弟,处处都不顺眼,为了不让组织上看穿这一点,他不得不在一年一度的探家时间回来一次。今天在二姑家见到了邓玫玫,竟然使他陷入梦幻般的境界,回家的第一夜只管想入非非,竟然把妻子抛在了一旁,一个通宵不停地翻腾。
第二天一早,刘柱子又来到周婶家,周婶说:“不在家陪招弟,又来做甚?”
“我想找邓主任说说话。”
邓玫玫听见他们的对话,从窑里走出来:“找我,你要说甚?说你媳妇的事?刘排长、刘柱子同志,你要好好待她!”
“邓主任,我不是……唉!”刘柱子沮丧地低下头。
为了躲避在公社的烦恼,邓玫玫特地隐身在小寨沟,没想到又引来了二流子、刘柱子等人的纠缠,弄得她心慌意乱。除了开会回公社一两天,两个多月以来她一直住在小寨沟,眼看冬天就要到了,她决定回公社休整几天。
回到公社当晚,韩大顺、康秘书、杨老师等人先后来到邓玫玫的住处问寒问暖表示关心。她感到难以应付,以需要休息为由把他们谢绝在门外。
第二天午中,刘柱子匆匆赶来:“邓主任,我有话跟你说!”
“这么远,你咋到这儿来了?”邓玫玫惊奇地问。
“我特意来找你,能让我进窑里说话吗?”
邓玫玫有戒备地说:“就在这搭说吧,一会会儿我还有事。”
“那我就直说了,我要跟招弟离婚!”
“离婚?好好的媳妇为甚离婚?这事我不管,你可以到康秘书那儿去咨询。”
“不!我就找你,我先告诉你,我要离婚!你等着,我喜欢你!我就喜欢你!”
刘柱子脱口失言,邓玫玫真生气了:“刘柱子同志,不许胡说!你是军人,说话要有分寸、注意影响!今天我非把你的事告诉你大不可!”
见她如此严厉,刘柱子低声说:“邓主任,你嚷甚哩,我真就喜欢你。我跟我大说了,让他多照顾你。”
邓玫玫放低声音说:“我看招弟挺贤惠,到哪搭找这么好的媳妇,要好好待她,快回去吧!”
“邓主任,你等着,我回部队再给你写信。”
邓玫玫斩钉截铁地说:“我不要你的信,来信我就退回去!”然后又放缓了声音说,“回去吧,我一会会儿还有事。”
“那我就先回了……”刘柱子垂头丧气说。
时间长了人言籍籍,邓玫玫寝食难安。这天,她走进卫生院。佟大夫忙站起来打招呼:“邓主任!你很少来我们这搭,快坐下!”
“最近睡不好觉,我想要几片安眠药。”
“咋,失眠了?”
“咳,都是些乱七八糟的烦心事!”
佟大夫说:“我知道,有人把你的心给搅乱了!我说话你别介意,我们这搭人结婚都早,哪有二十六七的女人还不嫁人的?你咋不知道着急呀?”
“这不是着急不着急的事。”她无奈地摇摇头。
“我跟你说,只要一结婚解决了人生大事,你马上就消停了!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不上那个韩大顺?”佟大夫看了看周围没有人,放低了声音,“干脆我给你介绍一个!”
“怎么你也要当红娘?”
“我说得不是别人,是我哥。”
“你哥?他怎么还没结婚?”
“咳,也该着他前几年不走运,结婚好几年媳妇也没怀娃,好容易怀上了结果是难产,大人孩子都没保住。几年过去了,他才从痛苦中解脱出来。今年三十三岁,跟我同行。我们家三代都是干这个的……”
佟大夫和邓玫玫正在说悄悄话,突然门外有动静,随后康秘书走进来说:“邓主任,我猜你就在这搭!刚才县妇联电话通知你去开会,”
“开会,甚时间?”
“后儿报到,会期五天。这还有你一封信!”
“谢谢你康秘书!”邓玫玫接过信说。
“谢啥,夜儿个[注1]来的,我忘了给你!你窑里没人,就到这搭来找你……”
佟大夫代邓玫玫取药回来说:“偶尔吃一次两次还行,可别老靠吃药!”
“谢谢佟医生!”
“别忘了我刚才跟你说的事,回去好好考虑考虑,我等你的回话!”
适得其反,佟大夫的善意关心不仅没有解除邓玫玫心中的忧烦,反而使她心绪更加烦乱。从卫生院回来还没进门,她匆忙打开了宋姗姗的来信。“你的事一切安排妥当,赶快回京,越快越好!”看完了简短的几句话,顿时多日的烦恼一古脑儿烟消云散。
她掩饰不住心中的愉悦,一抬头见康秘书还站在一旁发呆,她说:“康秘书,谢谢你,我得准备开会去了。”
“哦,不用谢!要是没甚事儿,我就走了……”康秘书懵懵懂懂地离开了邓玫玫。
注释1: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