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搬迁的移民都住进了新建的漂亮楼房,乡亲们悬着的心踏实下来,他们都说老王村长这一壮举着实是为人民造福,颂扬他是双水村的活菩萨。用他们的话说,“村长是谁,村庄怎折腾,只要让我们过上好日子,就算是混账乌龟王八蛋,我们都认。”而只有熬老太在一间离我家不远的矮小砖瓦房里定居。那间矮小砖瓦房里外都没有粉刷,看得明晰半块半截的红砖堆砌的轮廓。别人都说村里本打算用来做公共厕所的残砖剩料给熬老太砌了屋子,熬老太却毫不介意,她嘴里吧嗒着纸烟说:“没在大路边打地铺、喝露水,算是烧了高香。”她说话时,半截香烟随着干瘪的嘴巴抖动。
双水村渐渐可以听见采石场工地上马达的叫嚣声和双水河河堤上修路群众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这些振聋发聩的分贝让我想及了这个季节即将到来的嗷嗷喊叫的杀猪声。
那年,冬梅带着石榴、金莲和父亲住进了燕子村的新家,然后我们就顺理成章地在这栋尚溢着混凝土气味的楼房里迎来新年,围成一桌吃团圆饭。说句掏心窝子话,我有些留恋双水村的老屋。在此之前,我家没能像村子里那些有钱人一样,可以青砖红瓦地修房造屋。然而,我似乎不会去垂涎羡眼这些,只因在自家的那个黑土墙屏围的空间里,有着跟那堵土墙一样厚重沧桑的故事。
记忆中老墙左边张贴着我的“学习标兵”、“三好学生”奖状,右边张贴的都是大庆的。那些鲜艳艳、华丽丽的奖状是填满我们童年虚荣缺口的幌子。墙角还有我和大庆、冬梅用木炭题着各自的名字,冬梅的字写的工整漂亮,我的字写得不堪入目,以至于大庆曾经自我感觉良好地借题发挥,说什么“字如其人”云云。
老房子都是有门槛的,自古门槛便与悬于其上的门匾共同彰显着主人的地位。我祖上回溯三百年也无门荫可倚,门匾也就望尘莫及的奢物,门槛倒是与生俱来的就有。它在老墙里就像是镶嵌进去那般珠联璧合,也就是这样一个安放得恰到好处的门槛,让我朝朝暮暮进出在家的怀抱;让我骑坐其上玩耍、凝盼或是怅然若失;让我蹒跚学步的时候便知道了什么叫坎儿。
然而,老屋在马达的一声嘶鸣中轰然倒塌,发出沉闷的叹息,扑腾起丈高黄尘。
寒假回家时,我的两条腿不听使唤地走向老家,一公一母的两条杂毛狗首当其冲地将我像第三者一般驱赶出境,后面狐假虎威地跟着两个高大彪悍的制服保安。当我想要说什么的时候,他们拎起拳头,吹胡子瞪眼地喝斥我。其实我也只是想告诉他们,他们天天在里面吃饭、打牌和睡觉的传达室就在我家茅坑的旧址。
我怏怏地走开,看见凤凰山头洒下的无限夕阳里正辉映着不远处的父亲。
父亲迎上来,打量着我说:“我就怕你走到这里来哩,采石场里头炸得石头像出膛的炮弹一样飞得又高又远。”
我说:“怕是大庆回家也要习惯性地走到这儿来,再被他们驱赶。”
父亲安慰我说:“新家也好,好歹跟你们妈住在一个山头了。”
父亲说这话时,我不禁心头一酸。然后在冬日暖阳的照耀下,和父亲并肩走向凤凰山脚下的新家。我看见夕阳正将双水河染成一条橘黄色的绸缎,在傍晚的微风里荡漾。
当我们在新家欢度过第二个春节的时候,老王村长已经呼啦啦开着一辆别克从我家门口一飚而过。我兴奋地跑进屋给大庆打了电话,笑哈哈地说:“老王村长的别克真拉风;老王村长真是一枝独秀;老王村长以前走路,现在开车,都像一阵疾风一样呼啦啦地刮过。”我口上这么说,却是满腔愤慨。在九江上大学宝马奥迪什么都见过,只是如此一个穷乡僻壤,能见到一辆别克,着实让人叹为观止。
大庆只是淡笑一下,说:“以前跟你说过的,车可以让肩膀变宽,让腿变长。”
“你给人修过别克么?”
大庆冷冷地一说:“砖瓦工还修过人民大会堂哩。”
父亲便啧啧地说:“四个轱辘就是比两条腿跑得快。”
村里的人们都知道,老王村长给粤籍老板开了后门,走了捷径,像一个掮客一样从中拿取好处,又从政府的移民补贴中做了手脚,自然成了暴发户。
如今的老王村长上哪儿都是开着屁股冒烟,轱辘转圈的别克;他把车身擦得跟他的黑皮鞋一样铮亮;晴天雨天都把天线杆抽得老长;有人没人也把喇叭按得响亮。用村里流行的话说,便是“打雷天也要听着广播按着喇叭开车上公厕”。
他几乎每天都要红光满面地开着别克在村子上下转悠,用他的话说“几十年的习惯改不掉了”。有几次他在我家门口停下,只见他像城里人一样,下车时先将脑袋像破壳的雏鸡一样探出来,上车时却像软体缩进硬壳的蜗牛一样先将屁股捩进去,最后才缩进脑袋。虽说看起来笨手笨脚,却也像模像样。当我们都指指点点地背着老王村长评头论足时,熬老太不动声色地说:“我儿现在长本事了。”
这让我想起当年老王村长是如何莫名其妙冲着我和大庆用三个“爬”和三个比喻将何大胡子形容得淋漓尽致,而今他也算是一路风光了。
别克开到老孙头家门口时,又急刹停下,发出一声尖叫。大正月里,老孙头的两个儿子正争执地面红耳赤,旁侧的两个儿媳妇也正针锋对麦芒地破口对骂,俨然一种水来土掩,兵来将挡的架势。
老王村长探头下车、拍打衣服、腋下夹包一气呵成。他走到老孙头面前,询问情况。老孙头不顾颜面地说:“家丑啊,他们妈的坟茔在那白马山山脚上,通知明年开春要炸掉。”
老王村长笑哈哈地说:“村里不是有政策嘛,要迁坟的补贴三百,不迁坟直接炸掉的也赔偿三百。”
老孙头苦着脸说:“穷不改门,富不迁坟。如今这迁与不迁都是行不通。老大说当时老二还小,安葬他母亲的费用是他出的,补贴的钱该是全给他;老二说补贴的钱该是全给他,因为母亲的坟茔在自己的那片山地上,当时分家时说好了的。”
说完,老孙头呜呜地抹着眼。此刻他的烟袋已经开始渐熄,他便扬起烟袋嘬着嘴,狠狠地吧嗒两口,边咳嗽边说:“看来还是计划生育,只生一个就落好了。”
老王村长一听老孙头说到“穷不改门,富不迁坟”,心里一阵不安。他想到自己去年还自作聪明地迁了三座坟茔,怕是会弄巧成拙、销吉致凶。然而,等他再一想是请了镇上赫赫有名的贾半仙看的风水,自是富贵吉安的福地,也便落下心来。
尽管如此,他还是不禁打了个寒战。
他侧身看见了逐渐围聚上来的村民,便故作镇定地打着官腔说:“那么这个按照原则,只有死者的监护人办理。”他说话的时候目光来回扫视一遍村民们,当他说完,一阵心虚:自家老爹的坟茔不也是没有得到熬老太同意吗?然后他便再次窥伺一轮村民的表情。
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警觉性很高的村长。此刻,群众们雪亮的眼睛还未洞察出他的忐忑,然后他就像老鼠趁着猫闭目养神的空当溜走那般故作从容地捩臀进车、拉紧车门、鸣笛亮灯,一气呵成。
他开车的时候心里多少有点后悔,他想要是能私下塞给老孙头几百块钱,不至于故人被后人拿出来讨价还价,也算是积点阴德。这个想法在他的脑子里就像车窗外那些光秃秃的杨柳树一样,一闪而过。当他看见一个老妪拄着拐杖步履维艰地走在坡路上时,他再一次深刻地领悟到“钱,真他娘是个好东西”,好东西自是不能说给就给的。
他回头一想,这两年日子过得像人间天堂,有钱有权,有车有房。他便像受了点化一般突想到这些都归功在前年将他爹的坟茔迁得好,所以他就觉得很有必要去拜谢贾半仙。然后就九十度急打方向盘,掉头飙向花津镇。
当老王村长驱车赶到花津镇的贾半仙家时,贾半仙也刚从乡里风尘仆仆地回家。他再一次探头下车、拍打衣服、腋下夹包一气呵成,走下车上前紧握贾半仙的手,亲切地说:“贾半仙,感谢你给我爹看了一块福地。让我财发...”他想说财发子旺,可是一想到王家十几年前就断了香火,也就戛然而止,然后改口道:“让我发财。”
贾半仙正要像往常一样一字一顿地纠正应该如何毕恭毕敬地称呼他“真半仙”时,老王村长给他手里塞去一个厚实的大红包。贾半仙没有丝毫反应的时间,当即五体投地地冲着老王村长长揖重拜、连连叩喊:“活菩萨,活菩萨,活菩萨...”
那声音喊得你全身得劲、舒服,让胃疼的健胃、便秘的通便、肾虚的补肾、阳痿的壮阳;喊得你全身上下二百零六块骨头酥麻得像爬满了蚂蚁;喊得你飘飘乎,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谁。
老王村长扬手挥摆,在那一声声比喊妈还亲切的喊叫声中再捩臀进车、拉紧车门、鸣笛亮灯,一气呵成地扬长而去。当他驶出半里,踏实地点上一支烟的时候,仿佛还听见车内余音绕梁的叩喊声。
然而,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刚才适时打住的财发子旺。他想自己当年带头结扎搞计划生育,如今断了香火,想来缺憾。他意识到离婚是件火烧眉睫和难以避免的大事,秋菊那种保守的女人是绝不会容忍他尝试借腹生子的,而她连更年期都快到了,造人机器也就转不起来了。回头想想自己,虽说当年结了扎,断了电,但也不妨一试,阉猪还有发情的咧,就当自己是半个男人。更何况借此离了婚,往后就不用再像前几次做贼一样半夜里溜进“如意”酒楼老板娘的房里,要是弄回一个捏一把就能掐出水的女人,也就不枉做一个“阉人”了。
回到家,他一脸漠然地向秋菊摊了牌,秋菊一听到老王村长嫌弃自己这个糟糠黄脸婆了,便像发疯一样重演了十几年前落心溺死时的歇斯底里的哭喊。她感觉天塌下来,眼前一黑。
老王村长想:给她撂下个十来万,离婚的事估计也就**不离十了。然后他开着车出去了,临走前他冲着屋里悲泣的秋菊说:“要不你喊个一口价。”
说完,他听见屋里秋菊的哭喊声越来越大,震得整个房屋都在颤动。他现在不想听见如此闹心的哭喊,看看今夜的夜色竟如此美妙,便开着别克去往县城了,他知道那里会有更美妙的景色等着他去创造和观摩。
秋菊在家里想想这么多年来,竟然落得热脸贴了个冷屁股。她越想多越走近死亡,当听见翌日鸡鸣报晓的时候,她又想到“早死早超生”,就从容地闭上了眼睛。在闭眼之前,她还像快放幻灯片一样倒带了自己的人生,最后她想出一句话来形容:到头来失去的一无所有,跟死人比只算是多口气。但是秋菊到死都没有想起,老王村长早是个阉人了,再婚也是造不了人的了。
就在秋菊的双眼慢慢合拢的同时,老王村长的脑袋“轰”地一声响,从山岗跌落至崖谷,从疯狂到达沉静。而这次创作美妙的时间,显然太仓促,就好像是下了一场暴风骤雨。在他开始创作之前搭在床头烟灰缸里的半支烟还剩一截,他便从那种美妙的感觉上翻下身来,光着身子拣起那一截香烟,继续抽起来。水仙坐起身来,将温热的胸脯熨帖在他的颈背上,柔声说:“是不是太累?”
老王村长狠吸一口烟,然后像平日里用印戳在印台里杵印泥那样,将香烟在烟灰缸里反复摁了两圈,确认掐灭才扔掉。在他站起来穿衣服的时候,羞愧地说:“我是个阉人。”
“我是不孕,你是阉人,我俩搭伙双保险。”水仙边说边将老王村长刚穿好的衣服又剥落下来,拉进被窝。老王村长听完一愣,定定地看着眼前的漆黑片刻,才懊丧地说:“八月的马蜂十月的蛇,开花的竹子抽丝的蚕。王家是到头了,该败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王村长在口口声声“富贵不忘结发妻”念叨了一个月后,他的别克副座上就出现了那个绰约多姿的酒楼老板娘水仙。有人脑子转过弯来反问他:“你不是早瞎火了么?净唬人,瞎了火还能煮熟饭哩?”
老王村长佯作不屑地说:“奇迹是需要伟大和智慧的人民群众创造的。”
他依旧开始满面红光地游弋在双水村、燕子村,用他的话说:人要发财走运,门板都挡不住。光凭白马山那棵摇钱树就绰绰有余了,现在恁是多出来那块埋他爹的福地和一个能让自己创造、感受美妙的女人。他想,或许这就是奇迹来临的前兆吧。
然而自此,老王村长人生的悲剧也就洪水猛兽般袭来。那块所谓的福地,在村民的眼里越来越定义成了绝地,那是一种广陵散绝、断子绝孙、家门多绝的绝。
直到两年后,也就是我回到双水村做了一年村官,老王村长被我以贪污受贿罪状告并判刑十年时,村民们确定了那块“福地”真是一块绝地。
村庄历经着风风雨雨,朝朝暮暮。它养育的人有的背井离乡,有的安居乐业;有的已经作古,有的正要降生。村庄的命运如同一只老船,正在被它的村民们拉纤一般向一个遥远的地方拉扯。
</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