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作者:嘘着新歌老调的少年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4447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 (请记住小说网的网址)双水村在老王村长和粤籍老板们轿车的扬尘而去和望尘莫及里,俨然浮躁起来。人们不再安于田野,乐于天伦,开始经营起饭店餐馆、足疗按摩;几条看门狗嗅着轿车恶臭的尾气一路吠叫追随到村口;白马山采石场附近不夜的灯火让司鸣报晓的公鸡不分昼夜,鸣作一团;双水河里蔓生着墨绿的水草,河水变得像从染缸里倒出的废水一样污浊,让人不见其底。种种迹象表明,这里正发生着显眼的变化,或者叫变革。

此刻,只有熬老太和那只与之惺惺相惜的老猫,显得安之若素。熬老太照旧扭着小脚,颠簸在凤凰山脚下、双水河岸边的村路之上。她开始沿途拾荒,我曾几次目睹了她艰难地躬身拾起地面的矿泉水瓶,有时那些被丢弃在路面上的矿泉水瓶会被老王村长呼啸而过的轿车轧成和熬老太的嘴巴一样干瘪的形状,然后带走很远,而熬老太也会被这阵疾风刮得踉跄摇晃。然后她不等站定,便狼狈地追上去拾起那些瓶瓶罐罐,如获至宝,装进布袋。当我看见她一脸满足而真实的微笑时,太阳便照耀着萌醒的村庄,温暖着湍流的河水。

她每天不慌不乱、不紧不慢地拾荒,也只有她才会如此与世无争。在我看来,作为村长母亲的她选择在儿子的辖地拾荒,是对老王村长这个不孝之子的控诉。她却只是说:“如今身子骨不如从前,讨饭丢不起这张老脸,捡破烂好歹凑个温饱。”

的确,她的身体越来越垮,如同被开采的白马山一样,一天天看得见地垮下来。

她开始惧冷,一年四季都可以看见她筛糠一样在颤抖;嘴里也开始叨叨嗉嗉,我不确定她那像流水一般没日没夜的言语是在讲述、预言或者诅咒着什么;她的记忆力甚至比身体衰老得更快,抽烟的时候经常找不着火柴。但我笃信她一定还记得很多,比如落心。

然而,看起来她活得很轻松,不同于村里其他人为追名逐利而疲惫不堪。当我看见她畸曲的驼背时,就仿佛知道了岁月的沉重。

就这样,在一个躁动的村庄里,有一个驼背的老妪踽踽独行,从清晨走向黄昏。

每逢此景,我便会想及大庆,他也正在一座繁华的城市罅隙里艰难生存,在别人的眼里他会不会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匆匆过客。

2006年,在一个初春的午后,当料峭的春风从屋顶如同鸟群扑腾般掠过时,我放眼便看见了三两只新燕正裁剪着片片新绿从远处飞来。父亲站在路口眺望不久,折身进屋看闹钟去了。当我还在畅想新燕是否是姓钱的剃头匠屋檐下的那巢时,他重新回到路口,扫一眼春回的新燕,嘴里念念叨叨地说:“是回来的时候了。”

是的,大庆就是在那天的黄昏时分回到这个躁动不安的村庄,那时我已是一名在双水村实习一年多的大学生村官。说到村庄,不得不声明,我身不由己地不能确定自己是双水村的村民,或者燕子村,因为我们搬迁移民是安家落户在燕子村辖地上的化外之民。尽管特殊的身份让我本人尴尬纠结,那就当我们是一群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叛民吧,所以请允许我们从始至终都习惯地称呼自己的村庄叫作双水村,就像白马山被炸成了通途大道却仍叫白马山一样。

在大庆回到双水村之前,他曾一反寻常地在一周之内打了四个电话。前三次都在你来我往的寒暄问候后,闪烁其词地谈人生谈理想,当我想要究底追问时,他便匆匆挂断电话。最后一次电话,他才吞吞吐吐、畏畏缩缩地说:“我想回家。”

说完,他的话语便戛然而止,但我听得见他干咽口水的声音。

我唏吁地说:“回来吧。”

他便低声答应了,他说会在黄昏时分回来。

我是在一个燕雀归巢的黄昏,与大庆在采石场外面不期而遇。依旧是那两个彪悍的保安和两条凶悍的狼狗迎上前来,保安认出是我,便默不作声,拉着各自的狼狗回到保安亭。

我看见大庆肩头背一个发胀的包裹,趾高气昂地拉着他象征性地跨进采石场黄线。我想,好歹我也是双水村的大学生村官,虽说没个品级,却也是双水村的衣食父母。

大庆指着保安亭说:“这里以前是我们家的茅坑吧。”

我点点头,满脸坏笑地看着两个一脸尴尬的保安。大庆又说:“你还在这个茅坑里找到了三张情书哩。”

他这一说,让我明晰地忆起了梦遥,而芳芳和静子却在我的脑海里忽明忽暗、闪烁不定。我拍拍大庆的肩膀说:“天要黑下来了,回吧。”

当我和大庆沐着黄昏暮色,说笑着走来时,父亲满脸收获的喜悦迎上来。在我看来,只有这种喜悦才算是最真切和厚实的。他拉扯下大庆的包裹,背上肩头。我此刻才辨认出这个包裹竟然还是大庆出门时背的蓝色牛仔包,颜色已经褪得斑驳不堪,边角也扯出不少线头。

父亲侧身比划,笑着对大庆说:“大喜比冬梅高出半个脑袋,大庆比大喜高处半个脑袋,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啊。”我想说是后来居上,但没有说出口。因为在我看来,大庆比起我算不了什么后来者,我们应该几乎是同时降生的,而且我还是一如既往偏执地认为是大庆比我多喝了几碗米油的缘故。

我看见我们的身影在黄昏里,影影绰绰。父亲矮小单薄的背影上,扣压着一个高大的包裹摇摇晃晃。父亲一个人一个劲儿地说话,他说:“大庆出门了七八年,吃了七八年的苦,遭了七八年的罪。我也是出过远门的人,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啊。”

说话间他就哭了起来,那是我记忆中第一次看见父亲像个小孩那般哭得生动。他一边哭一边不断揩掉眼泪,我轻声说:“我们都回来了,以后的日子会过活得好起来的。”

“我们以后的日子肯定会好起来的。”大庆也一时语塞,将我的话几乎是重复了一遍。

父亲听完我们的话,哭得更厉害了,我们也就不敢再作言语了。

夜幕泼墨一般降临,当我看见天际渐次闪烁的星辰时,几家灯火正从角角落落随即亮起。此刻,我闻到了空气中弥漫着烟火的味道,大庆说:“我闻到了家的味道。”

晚上,我和大庆抵足而眠。大庆在一番辗转反侧后说:“我想去看看冬梅了。”我用肩膀晃晃他,让他早点休息,他便呼呼睡着了。我想他确实累了,或者说他总算可以在自家睡一个踏实的安稳觉了。

第二天,我带着他去了刘君家,冬梅怀抱着金莲沐在无限春光下,石榴在一边欺负一条小狗崽。大庆一口气抱起两个外甥女,笑哈哈地说金莲和石榴都长得像极了冬梅,那语气就如同当年熬老太绘声绘色地夸赞冬梅是如何如何的和母亲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一样。

我说:“像谁都好,只要不像她们那混账爹。”

我说这话的时候,冬梅就深深地埋下了头,低声说:“都过去多少年了。”

我们说话间,刘君的父亲回来了。他热情地招呼我们后,便系上围裙进厨房做饭了。我跟进去,一边绊手绊脚地帮倒忙,一边扯东扯西地聊家常,大庆和冬梅在外院有说有笑。

吃过中饭,冬梅说要和我们一起回娘家住几天,我和大庆就分别抱着石榴和金莲,说笑着赶回双水村。一路上,大庆向我们讲述了自己的点点滴滴。

七八年前的那次孑身远行,让我终于走出了大山,迈进了城市,有一种蚕蛹破茧而出的豁然开朗。在火车站,我看见了形形**的人。有轻装上阵的,也有满载而归的;有挥泪话别的,也有相拥团圆的;有哭的有笑的,有老的有幼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看见了人群比在双水村开村会时更参差不齐的场合,而大家最终都踏上各自征途的情形,竟也如同村会散会一样乱哄哄。第一次坐上咔嚓咔嚓响的火车,像是做梦一般,根本不知道到了哪里,或者说不知道该在哪一站下车。然后,我便以一个扭曲的姿势安然睡着了。

任凭那个嘶鸣着的家伙,沿着脚下一道锃亮的铁轨一路蜿蜒飞驰。没有人知道那道铁轨来自何处,去将哪方。人们只需要在火车发出沉闷的喘息声的时候,睁开左眼或者右眼扫一眼窗外,竖起左耳或者右耳听一下广播,便再向左或者向右侧身酣然睡去。

所以,上了火车的人们大都像大庆那般安之若素地睡着了。有人坐在椅子上睡着了,有人像打坐一样盘腿踞在过道里睡着了,还有人欠着身体靠在火车皮上睡着了。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和着火车轰隆隆的叫嚣声,融成一片和谐。

那时,我正在人堆里昏昏睡去。我不确定自己是站着的、蹲着的、或者坐着的。只梦见自己像是坐在船上那般摇摇晃晃,又像是坐在何大胡子的拖拉机上那般颠颠簸簸,最后就像是童年骑在牛背上那般长啸奔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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