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隆隆，轰隆隆……”

沉默已久的雷声，炸雷般突然响起，震得窑洞似乎都在颤。

铜钱般大的雨点，急聚地落下来，打在窗台、玻璃上，发出沉闷或清脆的响声。

地上很快形成了一条小河流淌着。

雨点一个劲地快速冲刷着地上的一切，仿佛老天爷借这雨水，洗涤人间一切的肮脏。

“三姐，你不用心焦，先吃点饭，我也一天没吃了，快饿死了。妈，还有饭吗？”

吴明故作轻松地宽慰着三姐：“嗨，三姐，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他一个公社副书记还翻不了天。有天理、有王法，别说他，就是比他再大的官，也抬不过一个理、一个法去。gcd的天下，不是他一个公社的副书记就能霸住的。”

“就是，咱告他去，还有没有王法？还能让他这么欺负人？！‘四人帮’都粉碎了，他还横什么？”

吴明一开口，大家都气愤地嚷起来了。

“可人家是公社的领导，咱一个平头土农民，能告得倒他吗？！倒不如让三女子和公社说一声，咱还是回来种咱的地，过两年找个好人家嫁了，过咱的日子。惹不起，咱还躲不起吗？

唉，忍了吧！自古老人讲，民不与官斗，斗不过啊！”爹愁苦着脸说完，又含住他的旱烟锅，浓浓地吐出一口烟。

“爹，你这就说得不对了！民不与官斗，是啥年代的事了，现在新时代、新社会，又不是老古以前‘八字衙门朝南开，有理没钱别进来’的时候，咱有理走遍天下都不怕，把官司打到京都中南海，咱也要争这口气！”二姐马上反驳。

“二姐说得对，现在不是黑白颠倒的年代了，多少老干部含冤被打倒，现在不都平反了吗？！他张卫青是什么人，咱不知道，但他从县领导的岗位上被降到咱公社来，肯定有问题。二姐夫，明天你和我到公社、县里跑一趟，看看这张卫青到底是什么东西。不要怕他官大，咱有理，有政府撑腰，公社不行，咱到县里，县里处理不了，还有地区、省里、中央，就不信治不了个他。

对了，我回来时我们宿舍的一个同学，给了我他爸妈、还有他叔叔的地址，听他说，他叔叔是咱地区的革委会副主任。”

吴明说到这里，拿出了郭勇塞给他的那张纸。

其实在火车上吴明已看过了郭勇给他的那张纸条，为了给他们壮胆、宽心，吴明现在又拿出让他们看：“看，我的同学爸妈也挺厉害，一个是省公安厅刑警总队的，一个在省委秘书处，那肯定都有一定的职务，最起码比咱县委书记官大，他叔叔叫郭天明，在咱梁州地区工作，那绝对也是地区的领导。

大姐、二姐，咱一会儿吃完饭，你们和姐夫们都回去，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他张卫青敢欺负咱，咱也不能怂了，咱土农民也有个土性子，他敢惹咱，咱也绝对治得他后悔让他妈养下他这个现世宝。”吴明拍着土炕的炕楞子骂了起来。

吴明的一番话，一扫窑里充斥的愁雾。

大姐和二姐马上舒展眉头，出去窑洞外面帮妈做饭，三姐也端起妈吗刚热好的鸡蛋面疙瘩汤，小口吃起来。

吴明这时候和两个姐夫聊起他大学的一些事情，大姐夫、二姐夫不时说一些家里猪、鸡的喂养情况。

外面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听见大地上淙淙的流水声、和远远传来河道里洪水怒吼声，混交在一起，使得这个傍晚久久地平静不下来。

第二天早晨不到九点，吴明正准备去公社看一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还没有等他吃完饭，就听到大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二姐夫急急忙忙冲进来。

“四儿，四儿，不好了，公社的那个书记，带了胡堡大队的五、六个基干民兵进村了。刚才在路上，他们打听咱家在哪里，让我看见了，这可怎么？”

ma的，欺负人都欺负到家了。

吴明的脸腾地红了，跑出窑门，顺手拿起院子立着的一把铁锹，闯了出去，随后二姐夫抓了一把镢头地跟在后面。

“二姐夫，你不要出来，和老人们在一起，守住院里。”

虽然吴明这会儿脑子发热，可他毕竟是四十多年的心理年龄了，还知道冲动是魔鬼，他奔出来后，看到二姐夫的这个架势，马上就冷静了下来：二姐夫这会儿是鱼湾村的大队长啊，自己冲动，不能把他也拉进来啊！最起码不能让二姐夫冒这个险，他还有个家呢！

“四儿，四儿，你这是要爹的命啊，这有啥事，也轮不到你在前面，还有你爹我呢！”

吴家老爹看到自己的儿子和女婿拿着家伙跑到大门外，从院子里提起一把斧头也抢了出来，冲着儿子和女婿骂了起来。

“好我的活神神，这是干啥哩？！”吴家妈妈迟了一步，看到老汉和儿子、女婿都拿着家伙奔出了大门口，马上着急得拍着大腿吼上了：“他爹，你和四儿他们说一声，可不敢和人家打，人家民兵有枪呢，里面装的可是真子弹！”

吴家老爹脸气得雪白，可听到老伴的喊声之后马上也冷静了下来，他看着不知道还在那里的对手，和吴明、马柳平说道：“四儿，他姐夫，人家有枪哩，要是差不多的话，咱也认了，咱也不稀罕他们那一碗饭，农民们多了，也没见谁饿死！”

“没事，爹，我吓唬、吓唬他们，打不起来，你儿我是北京念书的大学生，他们敢动我？！”吴明知道老人的苦心，他也不想让老人们操心，所以强做出一副笑脸，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还没有等吴明这句话说完，七、八个人九已经走到吴明家的坡底，领头的戴一顶蓝布鸭舌帽，后面跟着五、六个背枪的民兵，有的手里还拿着绳子。

“你们是哪个大队的？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走错门了？”

吴明居高临下底望着他们，冷冷地问道。

“我们是公社的，接到革命群众的揭发，说你们家大走资本主义道路，挖社会主义墙角。今天来这里采取革命行动，割掉资本主义的尾巴！你是谁？”

听到吴明上面盛气凌人的问话，下面不知道谁下意识地回了这么一句。

吴明清楚地看到下面有个民兵在那个鸭舌帽耳边说了什么，那个鸭舌帽马上精神大振，冲着他喊了一声：“呕，你是吴家的四儿，好，我是公社的领导，你是北京念书的大学生，革命道理你比他们懂得的多，你要主动站出来，支持我们的革命行动，反戈一击，割‘资本主义尾巴’，同这个家庭划清界限，一刀两断，站到我们革命队伍的这边来。”

这是个什么鸟啊，说的又是什么玩意？！

吴明又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他那张布满指甲痕迹的脸，嘲讽地说：“你是公社的张卫青副书记吧！你欺负了我姐，我没找你，你倒先送上门来了。你没睡傻吧？割‘资本主义尾巴’？现在是一九七九年，不是一九六九年，你醒醒吧！

十一届三中全会去年就开过了，让一部农民凭劳动先富起来，这是中央政策！你张卫青能大得过中央？

呵呵呵，张卫青，听你这名字，就不是什么好鸟！你保卫哪个‘青’？那四个人粉碎都三年了，你还念念不忘，思想有大问题啊。我看你就是个反革命！

我说张书记，你是犯了错误才到我们公社的，到底你犯了什么错误？‘打、砸、抢’吧！

你说你这个个‘三种人’还不老实接受人们群众改造，你真的想自绝于人民啊？！”

管他是不是“三种人”，他敢混淆黑白，咱也如法炮制，送他一顶大帽子戴戴。

吴明手拎着一把铁锹，居高临下地冷嘲热讽。

“那是他们对我的诬蔑！我响应中央号召‘造反有理’，还有错了？吴明同学，我警告你，你不支持革命行动，我们连你一块打倒，把他捆起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作文章’”。

张卫青说到这里，可能也是理屈词穷了，他扭头冲几个民兵喊：“还愣着干什么，对待敌人要疾风骤雨。谁不动手，我回去让你们大队每人扣1oo个工分。”

“谁敢？”没等下面的民兵们挪步，吴明大喊一声，举起铁锹：“张卫青，你个‘打、砸、抢’的三种人，不看书，不看报，天变了，不是你们‘造反有理’的时候了。睁开你的狗眼，今年7月1日、2日国家的新法律出来了，《人民日报》、省报都登了，依法保护私人拥有的一切合法财产，包括自留地，自留畜、自留树，不受任何机关，任何人的非法侵犯，我家养的鸡、猪都是自留畜，懂嘛，我的副书记大人！

新刑法明确定，严禁聚众‘打砸抢’，严禁非法拘禁，你们这是干什么？犯了法是要判刑的，三年以上五年以下啊！我说你们几个，干啥跟着疯子扬土土？你们坐牢他替你们去，还是给你们送饭？他连他自已也保不了啦！

用大字报捏造事实，公然侮辱他人，张书记，是你干的吧！你等着坐牢吧，这也是犯法的！估计最起码三年徒刑是跑不了，你啊，回去和家里的告个别，准备蹲监狱吧！”

新《刑法》198o年1月1日才实施，先用来唬一下这帮“法盲”。

跟在张卫青身后的几个民兵，都开始往后退：不是几个工分哄的，谁肯来？都是前后邻村的社员，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蹲监狱，那可不是几个工分能抵住的。

张卫青也被吴明的这番话给吓住了，但他现在已经被逼到这儿没退路，不好下这个台阶了。

他自然知道自己为什么来到玉平公社，更知道为什么要到这个鱼湾大队来。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候，大队支书胡云珍带着几个民兵，急急忙忙赶了过来（不过没带枪）。

“张书记，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到我们村有什么事，先和我们打个招呼嘛，怎么把外村的民兵也带来了？出了事谁负责？这事咱们得说道说道。”

胡云珍精着呢，好事、坏事，先把你套住再说！要不哪方面出了事，他都得担责任。

“说道个屁！”张卫青好不容易有个人出面给他台阶下，他哪能不知道一转头就走。

那几个民兵急忙跟在后面，心里那个悔呀，真不该跟上这个混球来——以前还听过人家吴家二女婿讲怎样喂蚯蚓呢！都是这混球害的，以后再咋见人家。

“突、突、突”一阵黑烟，张卫青带着他那伙人坐着手扶拖拉机走了。

吴明安顿一下家里，和胡云珍打个招呼，就准备和二姐夫去公社，马上就被胡云珍拦住了。

“四儿，让你二姐夫在家照应着，我和你一块去公社，这张书记也太不象话了，动我村里的人，屁也不跟我放一个。”

行，既然有大个儿在前面顶着，二姐夫那也不用出面了。

到公社后，吴明先找了公社王书记王成，这是公社原来的管委会主任，任力走后他就顺其自然地成为了公社书记，吴明虽然不熟悉，但也见过几次面。

王成听了吴明说的事情经过后，大为光火：“这个操蛋货，差点给我捅下大乱子！地区因为他动乱的时候犯过‘打砸抢’的错误，清理‘三种人’时要开除他。县里有的领导说他以前也做过不少工作，毕竟又当过县革委会副主任，手上没命案，才顶着地区领导们的压力，打发到咱公社和我搭档。我还以为他‘吃一堑长一智’不敢瞎闹了。今天我从县里刚开会回来，就听说了他和你姐永丽的事，还没顾得上问他，又给我闹下这事，真是个惹祸精。

吴明，你不用担心，我这件事情上肯定会一碗水端平的。”

真是“三种人”啊，看来我吴明还真没有冤枉他张卫青。

吴明心里暗自想到：不管人家王成书记是不是不知情，就凭人家说的这话，咱也不能太难为他。

不过，这个张卫青还真不能放过他！

“王书记，我想先给任力书记打个电话。”吴明想清楚了之后，脸色平静地对王成说道。

王成也知道吴明想干什么，尽管他心里有点不高兴，还是耐着性子和吴明说道：“你可能不知道，任书记去中央党校学习一个月了，走了七八天啦。”

看样子任力又能上一个台阶，中央党校可不是白学的。

吴明心中暗自一喜，随即又和王成说：“这个我还真不知道，那我给地区郭天明副专员打个电话，王书记，这个电话能打吗？！？”

搬神降土地也是必要的，越过公社和县里虽然说不太好，人家又没说不处理，但关键是他公社没权处理，咱县里除了任力副书记也不认识别人！像张卫青这一级干部的处理权在县委，你王书记说了也不算啊。

原来以为吴明搬出任力，也就是想压一压他们公社这一级，王成听吴明说这话的时候，心里还是很不高兴的，可他听到吴明说的后半句话，马上就警觉了起来：“什么，吴明，你认识咱们地区的郭专员？”

到了这个时候，吴明反倒显得平静了下来：“郭专员是我同学的叔叔，我回来的时候，他也挺关心这事的，让我给他回个电话。”

这牛皮得吹响一点啊，要不然这电话就打不成了——当时社员们到公社打电话，都要经过公社领导们的批准，特别是涉及到上访的这种事情。

王成也不知道吴明说的是真是假，但能知道行署有郭专员的人，估计也不会说假话：“好吧，现在我带你到机房去，等电话也得一段时间。我先去和张卫青副书记谈一谈。”

这个时候全国也只有bj、sh等大城市才安装了程控拔号电话，其它地方都是老式的人工交换机，在类似于吴明他们玉平公社这样的单位，都有一个电话机机房。

比如说玉平公社要想和县里、地区通话，必须先由公社机房分机接通县邮电局总机，县邮电局总机再和地区局总机联系，地区局总机再和地区大院分机联系，这个程序反正是很麻烦、很复杂的——这其中不仅是等待时间长，通话声质差，有时甚至得等一、两个小时。

吴明正无聊的在机房等电话时，王书记进来对话务员说：“你先出去一下。”

按理说，不管什么人接电话，作为话务员必须在场，这也是当时的一种机要制度——不知道为了防范什么人。

可现在公社书记说话了，话务员也只好悄悄的走出自己的岗位。

等话务员关上机房的门之后，王成书记才对吴明说道：“刚才我和张副书记谈了谈，他已经认识到自已的错误，愿意向你姐、你家赔情道歉，并保证以后对你姐不打击报复。吴明同学，我认为，咱们也应该给他个改正错误的机会。你看，咱们是不是到此为止？要不，我让话务员撤了这个电话。”

“不行！”吴明听到是这样的结果，毫不犹豫地回答：“王书记，我不是和您有什么意见，我要让他张卫青觉得我们土社员、烂农民，也不是这么好欺负的！我要让他张卫青知道，他这次算踢到铁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