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子渊拿了酒过来,遍寻不着胡牧歌,想着胡牧歌可能又像小时候那样躲在哪里睡着了,大晚上若是公然动用许多宫人寻找,怕是要惊动陛下和太后,宋子渊只能自己小声呼喊着胡牧歌的名字。
胡牧歌听到宋子渊的唤声,忙将手帕收了起来,放在怀中,从小径钻了出去。
“你怎么在这里?”
宋子渊看到从小径中跑出来的胡牧歌,举起右手,晃了晃手上的酒,问道。
看着酒,胡牧歌笑道,“方才走到这里,一时想不起来这是哪里,就走了进去,想看看这里是哪里来着。”
“这里就是当初子辰哥哥......”
一提到宋子辰,宋子渊哑住了,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顿了顿,准备继续开口。
胡牧歌打断了宋子渊的话,道,“我们还是去那个亭子吧,那里视野好。”
楚王宋子辰,如今在宫中,仍然是一个禁词,就连胡牧歌和宋子渊,都无法轻易提及,不是不能提及,而是不知该如何提及。
这其中,太过复杂。
而人们,不喜复杂。
“这皇城,建了有一百多年了吧。”宋子渊斜倚着庭中阑干,透过远处高耸的檐角望向万里虚空。
“大晋至今百余年,皇城还是这般坚固,开国帝后实属惊才绝艳。不仅文采斐然,城市规划和建筑更是可堪鬼才。”胡牧歌称赞道,大晋百余年历史,纵然涌现过不少杰出帝王、皇后,可若是最耀眼的,当属开国帝后这一双璧人。
“这累累城池,起初建造之意,是为了保宋家子孙平安,可这百年来,宋家多少子孙后代都葬命于此。”宋子渊举起酒杯,清酒在月色下格外透亮,酒醇香,月迷离。
不知是何处传来古琴暗哑之声,与这迷离月色,肃静宫闱,倒是有了一种难言的契合。宫中丝竹乐器多是靡靡之音,偶然听得这暗哑寂辽之声,两人都觉得耳目一新,古琴之声为这宫城增添了一丝别的韵味,不再让人觉得斑驳城墙满是血腥之气,反倒徒增了几分时光荏苒的悲壮。
“敬这弹奏之人”,胡牧歌高举手中的酒杯。
酒杯轻碰,清脆作响,仿佛给耳边渐渐消弱的古琴做个了结。
若说这世间,美酒易求,美人多样,可是知己却难逢。
两人不多说话,却默契十足,都不去寻觅这古琴弹奏者何人。
宫中能够弹奏此种琴声之人,想必也是不喜喧闹,若是去了寻觅到了,惹了人家的清净,真的是闯入者的过失。可,若是弹琴之人让自己失望,那真的是徒增烦恼。是以,两人都默契的遥敬一杯酒,杯酒敬琴音。
“好酒”,酒壶之中的酒已经倒不出来,脚步开始有些虚浮,胡牧歌从亭子一跃而下,站到场中,昂首对着子渊道,“美酒已入肚,佳音已穿耳,不如你我切磋一番。”
亭中少年将酒杯一掷,飞身而下,与亭下少年接连过招。
“你这只手,怎么了?”
过了几招,宋子渊才发现胡牧歌右手似乎出招迟钝,比往日都慢了半拍。
“无碍,方才不小心撞了一下。”
“好”,话虽如此,宋子渊还是收了手上的力道。
月上中梢,宫中各宫苑的灯也都慢慢熄灭了。
“太子还在和户部侍郎商讨政务?”宣宗喝完药,问道。
方才已经有人来禀告过,太子此刻正在御花园和户部侍郎喝酒,酒罢两人还在御花园中进行了武艺切磋。宣宗听了之后沉默不语,吓得过来传信的太监大汗淋淋,片刻之后,宣宗才让他出去。
此刻宣宗却说道,“太子和户部侍郎在商讨政务”,周遭众人都心领神会,心中默默记住:今日太子和户部侍郎一直在东宫商讨政务,不曾喝酒,也不曾比武。
宣宗这番苦心孤诣,太子宋子渊并不知晓。若是他知道,定然不会在御花园中光明正大的喝酒比武作乐。宫中虽然戒备森严,宫墙也固若金汤,可是宫中的消息确实最最不牢固的。
任是何等厉害的刑罚,严苛的制度,都没办法将这些获取信息的苍蝇全部都打死。
重金利诱之下,从来都不缺乏愿意传递讯息的贪婪之辈。
宋子渊身为当朝太子,参政五年,主政一年,主政一年期内,国中灾难四起,所以主要重心都在平定灾乱,新的项目工程上并未有所建树。这一点已经有御史直接上奏宣宗,厉责太子主政过于平庸。
宣宗将这些奏折压下,并未告知宋子渊。二月由钱塘江大坝引出的贪污**一案处置结束,太子雷霆手段,一举将贪污众臣悉数送上了断头台,同时实行了分级对待,贪污少者,受责罚,但只要诚心悔过,便还有为国尽忠的机会。
自那之后,短期内,再无御史上奏。这些御史的厉害之处,并不是在于他们的笔锋有多厉害,言辞有多犀利,而是他们在民中的威望极高。
御史主司监察帝王百官言行举止,皆是由当世名望推举而出,是以在民中颇得百姓信赖。
其实,这也不难理解,按照胡牧歌此前的话来说,这个官职无论如何都是个不赔本的买卖,就是虽然他官不是最大的,但是他可以公然说这比他官大、官小的所有人的过错,若是被所举发之人陷害,那御史便能青史留名,若是所举之人虚心接受顺势而改,那御史还是可以得到赞扬。
宋子渊并不在意这些御史之言,在他看来,君子自省,何须外人督之?
然而,他不知道,他所有的不在乎,皆是现在有宣宗在背后为他阻挡了下来,为他布局了一个个机会,让他能够免去御史的口中利剑,笔下利刃。
“陛下,也早些歇息吧。太子刚成年,以后定然会克制些。”福总管挥退了殿中人,将窗子关上,隔去了外面的虫鸣。
“他,是没有我当时的福气啊。”宣宗叹了口气,将手中的药碗放在桌上,坐到龙塌边,双手搭在膝盖,道,“把窗户开着,朕想听听外边的虫叫声。”
福总管在窗子旁边犹疑了一下,还是将撑杆拿了起来,将窗子支了起来,“陛下,老奴把帐子给您合好咯。”
福总管走到龙床前,将蚊帐轻轻合拢一些,又将艾草找了些出来,放在薰笼里,这才弯着腰慢慢退了出去。
宫中此刻已经下了钥,胡牧歌也喝的有些醉意,不便再回府,宋子渊命人将胡牧歌扶到偏殿去休息,自己转身又走进了书房,将白日里两人讨论的海防诸事整理一番。
等到太监下去,胡牧歌睁开眼睛,哪里还有半分醉意。
他静静躺在床上,看着这熟悉的床和房间,悲喜莫辨。
子渊住进东宫的时候,总是睡不好,母亲便说服了陛下让自己来东宫住了几日,陪着子渊吃饭读书玩耍,住的就是这个房间。
后来渐渐又大了些,做了太子伴读,学问做到了深夜,都是在这处偏殿住下。纵使这偏殿没有写着名字,却也不约而同的被当作是自己在东宫的一个住处。
等到再大一些,胡牧歌渐渐明白东宫不是自己能随便闯入、居住的场所,从那之后,这次好像是第一次再跨入这间房吧。
有几年了?胡牧歌一时想不起来了。
三年?还是四年了?
这些年,子渊都一直留着这里给他。这房间如此整洁干净,相比每日都有人细心打扫。从床上坐直,趁着月色,看着屋中各处摆设器具,都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好像从未有所改变。
子渊,一直都待他这样好,比亲兄弟都要亲。
有时候,佳人都还会吃醋,拉扯着子渊的袖子闹道,太子哥哥,你为什么不陪我玩,为什么牧哥哥一来,你就有空玩了?
掏出怀中的手帕,指尖细嗅之下,还有少女清致淡雅的芬芳,胡牧歌攥紧双手,埋首膝间,等到月亮下了树梢,等到天边泛起了鱼肚白,等到城外不知哪一户的农家响起了第一声鸡鸣,等到大雾散开城门士兵开始了新一天的交替,少年才缓缓从膝间抬起头来,像是下了什么决定似的,将手帕放在袖中,下床出殿。
“胡大人,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要小的去打洗脸水吗?”守在门口的太监被开门的声音惊动,揉了揉眼,确定是屋里主子起床了,赶紧爬起来弯着腰问道。
“小声点,帮我打点水,我洗个脸。”胡牧歌嘘了一声,示意他小点声,这处离宋子渊的太子寝殿不远,他不想惊动了子渊。
“是,小的这就去打水来,大人稍等。”小太监忙压低了嗓门,小声说话。
清晨大雾初散,空气中带着不知从何处飘来的清新,让胡牧歌觉得鼻肺清明,就连着神思也都跟着清明了起来。
从石凳上起身,摸了摸旁边竹子上凝结的露珠,胡牧歌起身走了出去。
打水太监回到偏殿,见院中无人,以为胡牧歌是进了屋中,便将水放在院中,蹑手蹑脚走到门口,喊了声,“胡大人?洗脸水打来了?”
无人应答。
小太监以为胡牧歌没听见,便加大了几分嗓门,道,“胡大人?洗脸水打来了。”
还是无人应答。
“是不是又去睡觉了啊?也是吗,这么早,怎么就起来了呢?”小太监喃喃自语道,说完蹑手蹑脚走进房中,却发现房中空无一人,被褥都叠得好好的。
“胡大人不见了”,小太监蒙圈的在房中左看右看,又走到院中看看自己打来的洗脸水,撩了几碰水在脸上,让自己清醒清醒,看看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
这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见了呢?小太监不住的摇头,觉得定是自己醒的太早,脑子不清醒出现了幻觉。
“小品子,胡大人呢?”
小品子将脸从盆中抬起来,道,“胡大人不见了”。
“说什么呢?小品子,好好说话,胡大人起来了么?若是起来了,这会儿该用早膳了,快叫胡大人,太子在候着呢。”
小品子跪在地上,道,“胡大人早上起来说要洗脸,让我打水,我打了水,回来,胡大人就不见了.....”
门外太监叹了口气,道,“起来吧,我去回话,你还是按照原来太子的要求,好好把这房间收拾收拾,别打坏了这里的东西。”
“谢谢公公,谢谢公公”小品子连番感谢。
“太子,胡大人早起便走了。”
宋子渊顿了一下,道,“好,本宫知道了。”
“那奴才伺候主子用膳”,说话间,这太监上前将粥盛到碗中,放在宋子渊身前。
柏府。
柏远山正准备出门上朝,马车行了几步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为何不走?”
“回老爷,是小少爷。”车夫打开车门,回道。
透过马车大门,柏远山看到柏桐正站在马匹前边,呵斥道,“不成体统!”
车夫赶紧从马车上下来,将脚蹬放下,在旁边候着。
柏桐并未踩着这些脚蹬,直接就跃上了马车,道,“爷爷,之前说好了,四月底就让芝儿出宫,可是现在都五月了,眼看过几日就要最后的甄别了,难道真的要让芝儿当选太子妃吗?”
“放肆,这里是什么地方,说话这般肆意妄为!”柏远山呵斥道。
柏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嗓子因为连番赶路沙哑无比,“爷爷,芝儿不适合宫中生活,宫里什么环境,您最清楚,芝儿要是去了那样的地方,怎么能快乐!”
冷笑两声,柏远山看了看自己天真的孙子,“快乐?真是稀罕。”
“爷爷,您最爱芝儿了,芝儿从小在您身边长大,您若是不帮助她,便没有人能帮助她了。”柏桐嘶哑喊道。
“你妹妹都比你懂事的多!”柏远山丢了这么一句,就对着车外的人说,“来人,把这不懂事的给我拉下去,别耽误了上朝。”
“爷爷!”
“这是你妹妹必须要走的路!她不走也要走,我没有办法!这是陛下的旨意!你妹妹都懂,你怎么就不懂呢!来人,把这个不懂事的给我拉下去,关到府中闭门思过!不许给饭吃!”
马车慢慢开始朝着皇城驶去,柏桐最后的声音还在柏远山的脑海中盘旋,“爷爷,你和祖父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芝儿,你们真狠心!真狠心!”
真狠心.......
柏远山觉得自己真的就是狠心,若是不狠心,怎能坐稳着三朝丞相的位置,怎能保住这柏府至今的高门府邸铮亮如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