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初醒,已是夜深露重。对面那人望着窗外凝视了好久,手指摩挲着桌上的酒盏,温酒都已变得凉薄。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窗外月明星稀,月色照亮窗外那棵枯枝瘦树,恍惚中看见几个翠绿的芽儿,有种大梦一季的感觉了。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亥时三刻。”
一听这话萧绮川嗖地一下坐了起来,不知道流香又该怎么眼泪汪汪地守门了,得马上回去才行。沈夜瞧了她一眼,不远处的小二适时地拿来油纸将没吃过的糕点装好给她提着,将两人送了出去。
沈夜跨过门栏的那瞬间回头看了一眼那棵梅树,一只鸟影略过,带动树枝轻颤,好在那一点芽苞无所察觉,脸朝苍穹一副无辜模样。
阴风阵阵,从领口和袖口灌入,吹得萧绮川搓了搓手臂,沈夜拍拍袖摆的灰尘。萧绮川又打了一个喷嚏,抬起头,背上落下一件带着余温的袍子,还传来那股熟悉又陌生的淡淡香味。她想到了第一次见沈夜时候的情形,他一副淡然不惊的样子,身上飘来若有若无的香味,即使长途跋涉也是全无狼狈的样子。但是现在……现在呢,她说不上来,就觉得沈夜和最开始的不太一样了。
几声沉闷的砖瓦碎裂之声,沈夜双眉一簇回头看去,只见两只利箭穿风而来,灿灿银光带着冷然的杀肃之气。沈夜大袖一扬以一个奇异的角度用衣袖接住了淬着奇异光芒的箭尖,竟是淬了毒的!萧绮川被遮了眼只堪堪看见那利箭刺破了布料透出一点儿尖,思绪纷乱,明晃晃好像处身于那个边城附近的树林中了,一时之间竟不知做何动作。
“是母亲的人,走。”
左手一抖,那羽箭两声落地。沈夜拦过萧绮川的腰往旁边的巷子一闪。怀中那姑娘还没回过神来,木木在那发愣,沈夜在昏暗的地方看得清晰,带着她侧身一避又躲过了一波凌厉攻势,金属打在墙壁的声音在静静的巷子中异常明显。
叮一声将萧绮川从思绪中拉了出来,环视一圈在沈夜的耳边悄声说道:“往右边。”
脚步偏移往右一拐,右边是只能容纳一人的墙壁直接的夹缝,沈夜正要说些什么被萧绮川拉住手腕一扯,两人的身影凭空消失在了夜色中。
厚厚的灰尘被意外来客胡乱惊起来,慢慢落下去,落在两人的身上。沈夜忍不住拍了拍身上的落灰又是一阵纷纷扬扬,鼻子一痒还没动作萧绮川扑过来将他的嘴巴捂住。她另一只手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整个人半趴在他的身上,若是从旁观者来看此时此景实在是不太雅观。
沾满灰尘的手捂住嘴,呼吸之间都是尘土的味道。
沈夜屏住呼吸将她的手拿了下来,隐忍着给了她一个嫌弃的眼神。萧绮川他惯来素净的脸上,五个灰乎乎的指头印异常明显,差点忍不住笑了出来,赶忙捂住自己的嘴巴。
“……”
看她花猫儿一样的脸,沈夜嘴角扬了又沉,扬了又沉,最终什么也没说默默用袖子将脸擦了。环视一周发现这是某个人家的柴房,想来怪不得一股阴湿的霉味。萧绮川不知道自己脸上此刻情景,听了听外边的动静悄悄从通向另一个方向的门走了出去。
沈夜无声跟在她的身后,看她踮着脚尖像猫儿一样走路,五步一回头生怕他跟丢了,那样子实在是滑稽,好在他很给面子一直忍住了没出声。
前面一人做贼似的,后头那人闲庭信步欣赏夜半大只野猫儿。
也不知道萧绮川从哪儿知道的这些稀奇古怪的偏僻小路……不,有些甚至算不上是路,只是一些勉强可供人通过的地方罢了。
“刚才那是参梦坊后院的柴房,他们从来不锁门,也从来没有人去偷过。”
“你倒是对这些能过人的地方了如指掌。”
“以前走得多。”
萧绮川也没觉得有什么话中话,想到既然他的追兵已经找到了这里,那肯定已经暴露了身份,便开始和他细细讲解这条路怎么拐进来,又通往哪里,若是他今后再临时遇上那些凶神恶煞的人也能游刃有余地躲过去。
“对面那个墙角还有个狗洞,钻进去可以看见一个低矮的小隔间,若是需要障目往前路又有人围堵,那里也可暂时避一避的……你看我做什么?”似乎已经摆脱了那群人,萧绮川见沈夜默不作声只是看着自己,寒毛直竖,搓了搓手臂凑近了问他。
“我在想你真是个惊喜……惊奇女子。”
萧绮川忽略了他前头说的那个词,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但是情急之下哪有什么比人命更重要的呢?于是她道:“你只把它想成一个普通的洞就好,地势低还有障碍物阻挡视线,怎么说也不会比空旷的大街要来得危险……”
“嗯,有道理。”
沈夜恍然大悟似点点头,喔了一声不经意问出了口:“那你如何识得这么多避目小道来?”
“小时候为了不回家躲我爹,城里能藏身的地方我都摸了个清楚。普通能藏身的地方都被我摸清楚了,不过大师兄他总能找到,所以渐渐我就发现了这些不容易被他发现的地方。”
“的确,你这些地方若不是对这城了如指掌是不会找到的,连有武功的人都很难发现……”
沈夜看着那个坠了完整蛛网的狗洞,倒是真心实意感慨了一句。
“这是自然!”
她有些高兴回道。
母亲早逝,在男人堆里长大。萧绮川既不是武学奇才也没有过人天赋,感觉也比一般娃娃迟钝得多,只有直觉出奇准确。
从小她就是一个藏不住秘密的孩子,这城内的秘密通道算是她仅有且最宝贵的一个,也没机会说与别人听,更怕赵承发现后将她捉拿回府。如今形势所迫带沈夜走了这一遭,居然还被夸奖了一句,说不高兴是骗人的。
正想再说两句,轻微的响动从那墙内传来,两人一惊看去原来是一只玄猫,垫着脚尖从墙内爬了出来。萧绮川这才回过神来,他们可是情况紧迫在被追杀的途中,居然被沈夜把话题扯到了毫不相干的地方上去。想到这里她脑子里的弦又绷紧了起来,两个人在暗处听了一会儿外边的动静,似乎是没追到这儿附近来了。那玄猫看了一眼他俩,眼神中碧绿的幽光是黑暗中两点鬼火,其中还有些许高傲不屑,看这两个人类在满是灰尘的地方鬼鬼祟祟不知做些什么,它摇摇尾巴踩着那面残垣跑到屋顶上就不见了。
趁着这片还算安全,萧绮川环视周围一圈,头也没回拽住沈夜的袖子就拉着他往前走。沈夜把扇子收进袖摆里,低头,再抬起头。黑云遮住的月亮缓慢地露出了一点边儿,一个角,开了一道缝隙。他看着萧绮川的背影,头顶有些毛毛躁躁的,还落了不少的灰,显得既不曼妙也不娴静,步履急急迈着大步走,不会轻功的极限也就是不发出一些额外的声音了。
“往哪里去?”
沈夜凑近了她的耳朵压低声音问道,气息浮动之间萧绮川却觉得耳朵微痒,不自在地立刻抬手挠了挠。
“这边可以不走城门,通到那片小树林里去。在里面那些追杀你的人必然找不到我们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在这时候出城……”
感受不到他的视线,与自己说话那人似乎看向了别处,她偏回头。果然那人又拿出了他那把的折扇,倒是没有打开,只空握着悠悠闲闲摇了起来,还盯着天上那轮几乎被云层遮完了的月。萧绮川舔了舔嘴唇,明明不是自己的事情,看他的样子开始干着急,用力拽了他袖子一下,用使了劲又很轻的语调一字一句道:“沈,夜,你,在,听,吗?!”
沈夜语气中带着笑,脸上硬是立马做出了一副严肃样子,看着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姑娘道:“我听着呢,走吧,趁着还没被发现。”,走着走着又补充了一句:“还好有你在。”
听他这么说,萧绮川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急急忙忙点了头,嘴上说的是“你知道就好,紧紧跟着我不要走丢了,这路漆黑难视又无灯火……”
说着又想去牵他的袖子,哪知道一抓竟是温热皮肤的触感,握住了他的手腕,像被沸水烫了一般她赶紧松开了。沈夜本来没有任何反应,任由她抓住他又松了去,只是恰好那顶上的玄猫喵了一声,沈夜连忙回扣住萧绮川的手将她拉回身边,确认只是那猫作祟后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无事了,只是猫。”
“那……手……”
一向干脆利落的萧绮川,说这话时也学会了吞吞吐吐,倒不是害羞或者是男女授受不亲的道理缘故,她一个带路人,却被后头的人牵着……不,这应该叫拉着么?
两个人手紧紧握在一起。是他拉着她,他跟着她。
“被发现的时候来得及反应些。”
这句话有点含糊,以他的武功必不要时刻子牵着手,这样反而拉拉扯扯影响了她带路。但他这么说,萧绮川也就没再提这事了,两个人手牵手,侧身走过狭窄的街道。
螃蟹似的。
差点儿笑出声,沈夜捂住嘴巴安静地跟着走,眼睛一闭,里面什么神色只有他自己知道,再一睁开,就什么也没有了。
谁也没开口,谁也不提用着别扭姿势走路的事。
月亮又露出了个边边来,只有这时才能映照出与往常不同的脸庞来,薄唇抿出个仔细看才有的弧度,沈夜不觉往前多迈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