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宵禁时刻,受到最近边境的战乱波及,连丰城这种难受管束的小地方都挤出来些人手负责夜间巡逻。两人躲在两座房的狭窄缝隙中等夜巡人走过了才出来,城门已经关闭,要出门除了翻越高耸的城墙之外别无他法。若是沈夜一人自然是可以冒着暴露的危险翻越过去,以小赌大的下注而已,可带着不回轻功的萧绮川就没那么轻松了。
……说到底为什么她会跟到了这里,或者说他怎么被她带来了这儿?
匪夷所思。
那姑娘认认真真看着夜巡人消失的方向,还留意着周围的动静,蹙着眉头一脸认真的样子,一回头看他沉默不语,以为他在担心是否能够顺利逃脱出去,回握住他的手。
“放心,我有法子。”
连附近人家养的狗都睡得沉沉,确认周围安全后,萧绮川走到墙边,在城墙砖块的突起上摸摸索索半天,终于像是发现了什么,向沈夜招手。
沈夜走过去,发现她的手抵住的那一片砖块缝隙竟比其他的正常沟壑要深了一丝,若不是她明确指着,他也看不出来。
“这是……”
“嘘,走了。”
萧绮川气沉丹田,手腕发劲,将那砖块平推出去,半人高的城墙凭空出现了个窟窿。任是沈夜也没见过在城墙上开洞的,眯着眼睛凑近细看:那砖块边缘平整,不是当初建造时候留下的,倒像是被什么利刃所切开,自有削铁如泥一词,从来这些词语只是表个夸张的意象,想不到竟真的见到了削石如泥的存在。
两个人猫着腰躬身走了出去,沈夜摩挲着被切割的内壁,毫无起伏,平整顺滑。想来用刀者必然是一个内力深厚的人,但单是内力是做不成这种成果的,断面只有一次切割的痕迹,用的工具一定要是极其锋利的,还要削铁无声的吹毛利刃,若是真的存在要算上当世的宝器一件,比那举世闻名的龙泉剑差不到哪里去。
出了城,再依照原路将那墙块推回去。萧绮川看沈夜盯着出城秘洞了许久才把视线移回,知道他想问什么,却是摇了摇头。
“我也不知这是怎么做成的,只是母亲告诉过我有这么个地方,很小的时候来认过,实际上还是第一次真的走过来。”
“令堂又是从何得知这个地方的……?”
萧绮川摇摇头,检查过那墙壁与当初一模一样看不出破绽后,继续拉着沈夜朝树林奔走。
“咳。”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连忙用剩下的一只手摆摆手。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也不好把帐具体归在谁头上,沈夜盯着萧绮川牵着他的手,年龄比他大手却小了许多,掌心中的薄茧弄得他有些痒。前面那人似是要回头,他立马转头把视线移开到旁边去,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
到了一处四面都被树丛紧紧环绕的半开山洞,萧绮川松开沈夜的手。月亮又全然不见了,夜深露重,沈夜看起来倒还是清清爽爽的贵公子,她内力和武功都不如他,跑出一身汗来,现在被夜色冻了衣,不禁打了一个哆嗦。
山洞深又阴,平白无故添了寒气,全身的衣服都黏在身上难受得紧,还就这么大地儿,不能生火,两个人相视无语。
萧绮川想,果然那些话本折子里都是骗人的,什么淋漓香汗湿,她这一身灰尘到处都是狼狈,但若是李棠华那样的人儿,不管怎么折腾都是娇滴滴的样子,这样的形容放她身上才是真的。
“我的披风……”
“不用了,也不怎么冷……”
听他开口,萧绮川赶忙谢绝,哪知道沈夜还没说完:“我的披风估摸落在了百里楼附近了。”
思绪慢慢倒转回溯,醒来时印象中身上的确是盖过一件袍子,起身,转弯,然后……飞来几束银光……
“啊!”
慌乱躲避之间披风松开滑了去,萧绮川一拍脑袋,看沈夜穿得也不算厚实,生出了愧疚之意,道:“等过了这事我赔你一件新的。”
沈夜意外挑眉:“你还会做女工?”
老实姑娘摇摇头:“不会。”
“唉,那就算了吧,那是娘亲亲手给我缝的,外面的裁缝做得再好也不是那一件了。”
“是你娘做的吗?”
他叹气两声,没再细说,低下头去也看不清表情。萧绮川想起那个背部直挺的女人身影,不会像隔壁家的娘亲一样站在热情宠溺,但是说过的话绝对会兑现,喜好的一切事情都推推她的小肩膀鼓励。
“女工我不会,其他我能做到的我都应了就是。”
眸光一闪,他问:“之前见师兄他们的武器都不同寻常,不知道是哪位大师所铸?”
“是我爹,不过大师兄的是他自己打的。”
沈夜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默了几秒。萧绮川灵光一现,凑近他道:“虽然我不甚熟悉,但你不介意的话,我帮你做一把剑如何?我做的肯定比女工要好得多!”
沈夜还未表态,外边风声渐历混入了一丝不和谐的声音,他警惕起身,手中掂着几颗地上捡起的石子,嗖嗖分几个方向朝着树丛射去。
飞出的石子几声闷响,树丛平白无故发出惨叫,萧绮川没想到这些人竟悄无声息追到了这里,连那么隐蔽的道路还是留下了痕迹,被突然窜出的黑衣人吓得肩膀一怂。但她也不是手无寸铁的弱女子,立马从怀中拔出她那把匕首,月色凉薄,那精细曼妙的刀光平添几分冷热之感。
这次沈夜看清了,那刀身刃纹就是一副工笔画,山水落在杀气之前的最后一丝温存地,寒江平波流水偶有起伏,翻弄起几朵初生的雏菊,花随水去,花映水中。似画,是秋光,亦是寒光。
贼影身动,沈夜随即抽出剑挡在她身前挡下了迎面而来的顺劈,他那把染了锈痕的铁剑出鞘就遇上一阵强击,剑身就要承受不住,轻微一声豁开了一道口子。
两人对视一眼,沈夜借力使力,将萧绮川搂入怀中急急退了数步。脚步一停,铁剑瞬间折断了。
哐当。
为首的黑衣人声音被闷在黑布底下有些听不真切,怪异得让不寒而栗。他冷笑一声,喊道:“沈公子,你若是识相还是束手就擒,我们好让你无甚痛苦地上路。说到底我们也是奉命行事……”
“只是为了身外之物就要取人性命,沈家的夫人不觉得有违伦理,连你们学武之人的七尺之躯也不辩黑白行事么?!”
看着天真的小姑娘叉腰对质也好不退却,瞪大了双目要与他们这群杀手讲理,后面那几个黑衣人已经偷笑了出来。
“小小姐,我们只认钱不认是非,这就是江湖的生存之道。”
不过这天真的小小姐也活不了多久了。
“这江湖总要有禀行正道的人,你们……”
她还在那继续说,为首的黑衣人一挥手打断了她,他身后的人见这指令一应拔出兵器。劝说无望只能硬拼,萧绮川想得周到,她武功又不如沈夜好,她的目标只有最左边那个矮个放,用的武器也不算很长,匕首估计能博个五六分,若是给她抓到了破绽更是能够一举拿下他。
沈夜把断剑丢了,握着他的折扇,横着举到胸前,目光回闪落到紧张地握着匕首的人身上。
“你信不信我?”
“不信你信谁?”
尽管夜风还凛冽,整个冬日没了影子,只有林间枝丫还剩下最后一片枯叶,被冷风卷席落到地面。
“信我转过身去闭眼就是了。”
“可……”
萧绮川还待说些什么,看着沈夜的神情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自己掐断了疑惑背过身去。
沈夜看她背了身,带着笑意的轻声说了一句“好阿川”,胸前扇子铮地一声张开,漆黑的扇面渡了一层特殊的涂料,薄纸也能划破皮肉,每一根扇骨都是用精铁铸成的,顶端打磨成细枪尖的样子。蹭到脖子横着划过去,鲜血是红练,带着温度的写意绘画,倒也比那无事秀才的要有天赋。
天狗吃月,如今是簇簇红云染黑月。
月亮终于又窜出来,倾斜到沈夜身上。一阵惨叫和骚动后再没有什么气息,萧绮川先问了一句:“现在可转身否”,沈夜嗯了一声她才慢慢转过来。
地上是那些黑衣人的尸体,鲜血渗到土地里去,变成一滩滩黑色的印记,只有浓郁的血腥味提醒此地发生过什么惨烈斗争。
“他们……”
“若不灭口,嫡母会知道我藏身的地方,甚至波及到……”
萧绮川摇摇头,“你做得对,你一直是这么做才过来的,是他们对你不义在先。”
还以为她会说太过残忍,得饶人处且饶人,毕竟之前她还说了正道云云之类的话。沈夜已经想好要怎么解释了,如今她这个反应倒是让他愣住不知道如何应对。
“走吧,赶在天亮之前回家。”
萧绮川没有去看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拉起沈夜就走。沈夜的扇子还没收,拿在手上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他和她并肩走着,从一片片漏出月色婆娑的树影下过,到空旷处影子拉长了又变短,变短了又拉长,最短的时候影子连在了一起。
事情似乎不再与计划的一样了,演员没瞧戏折子,唱了另外一出。
沈夜局促地收起扇子,不小心瞧见一眼身边姑娘的侧颜,粉黛未施,睫毛乘了一层银白色的月光,乖巧地垂下来——本人与乖巧无关就是了。兀的他想到可爱,娇俏这类词,又赶紧把它们和萧绮川撇清关系。
树梢那头有个蜘蛛,好不容易结成了一张细密的网,不小心将自己的一只腿给套了进去。
完了。
两人的身形彻底消失后,为首的那黑衣人尸体哆嗦几下爬了起来,身上的血腥味都是周围人的,若不是他见惯了这种场景必然受不了了,刚才那姑娘居然还能面不改色走过去。
亏得他雇来这群不知道是来送命的杀手演了这么一出,自己却没好戏看,亏大了。
他抖抖身上的泥土,踮脚踏着轻功,如同晨风一般,鸟影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