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口那个扫雪的人,每年冬天都由她扫雪。
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她从来没和他说过,自然,他不可能把每个下人的名字都记得清清楚楚。直到有一天,薛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扫雪人,每年冬天如一而至。扫帚是干草捆的,大街上几文钱就可以买到,结实又耐用,可以用一整个冬天。
于是他从门前扫到屋后。
第一年冬天。
第二年冬天。
第三年……
见惯了白雪皑皑的场景,那么不管是在无趣的景色都能够忍受了。直到他变得母亲那么大,刘管事那么大,身体变得迟缓,宛如锁眼里满是粗锈的锁,今年的扫把还是这么结实。
风雪如约人。
然后他被吓醒了。披上衣服走出门,那扫雪人见了他,欠了欠身子和他打了招呼,于是他问扫雪人。
你叫什么名字?
回少爷,奴婢唤作乌止。
薛岚第一次见到萧绮川的时候,他还没有任何印象,是他娘和他说,你和那个漂亮的女娃娃是定了娃娃亲的,她满月的时候薛家带上了不足五岁的他登门喝了满月酒。避过酒肉嘈杂,他娘牵着他侧头去看睡在篮子大小的床里,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嘟嘟的脸儿,嘴角还挂着一丝涎水,也不知是在做着什么美梦。
这个年纪的娃娃不是都长一个样么,猴儿似的,他是看不出漂亮与否的。
“她就是你爷爷给你定的新娘子,你可要好好守着别被别人抢了去。”
他嫌弃地看了萧绮川一眼,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注意力被她身上小小的红色绣包吸引了去,那三角形的小荷包绣着一个川字,正是昨日里刚认得的字。
二水中分白鹭州,就是川。
他指着那个字回头看。
薛夫人眼里满是笑意,点点头道:“这孩子叫绮川,小名是阿川。”
“阿川?”
然也。
应完薛岚,薛夫人把贺礼交给了萧逸。萧逸忙说客气了客气了,刚转过身,又被薛夫人拉了回来。她偷偷往他塞了一个成人拳头那么大的金锁,悄声说道:“媳妇儿我给定好了,千万别给来路不明的人偷走了。这份不是满月礼,是给媳妇儿的见面礼……”
两家关系素来亲密,萧逸无奈笑了笑,一时为难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好求助一旁看好戏的鹤红信,在妻子的无言忍笑默许下收下了这份礼物。
没看到背后上演的剧集,小小的薛岚还盯着萧绮川,看她睡着安稳的样子,手指不自觉慢慢伸过去,戳了戳她的脸颊。果然和刚出炉的白面馒头似的,温温软软的。
天下所有的婴孩都是这般么?
被这莫名的骚扰异动给弄醒了,女娃娃睁开滴溜溜的双眼看了看眼前的人,忽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薛岚吓了一跳,还以为这女娃娃要哭了。以前见刘管事带着他刚出生的孙女来府中短住,那段时间他房间方圆五里都被那震天的哭声吵得鸡犬不宁。薛家夫妇俩倒是没说什么,刘管事自觉这样可不是什么长久之策,几天后就将孙女送回了老家去。
谁知这娃娃只是看着他,和他对视几秒,呵呵笑了出来,嘴角的涎水还淌着,亮晶晶的。
“哎呀,真可爱,和你岚哥哥还挺投缘的。”
薛夫人看到这景象,喜笑颜开用手肘捅捅薛岚,问道:“是不是呀?”
“……好脏。”
薛岚想要把手挣脱出来,可是萧绮川握着实在是太紧,他又不好使用蛮力,两三下之后他就放弃了,闭眼任由她拉着去。
“哎呀!”
薛夫人叫了一声,薛岚顿时有不好的预感,只觉得手指一热,似乎是进入了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还被吮吸几下,全身冷汗直流,不可置信得睁眼看去……
萧绮川“啵”地一声松开了他的手,还砸了咂嘴,一脸天真的样子。
某一年冬天,来了一个自称是神算子的命师。
算命的说薛岚路途风调雨顺,前程似锦,乃非富即贵之人。
谁不喜欢听好话呢,管他是真是假,薛夫人听完就赏了一个沉甸甸的荷包给命师,几个人吹捧着将金口命师送了出去。哪知道命师刚出门没多久,又折了回来,半分尴尬半分为难,眉头皱出了个川字,还是开了口。说这薛岚虽然福星高照,却有一劫,若是想要避祸就福,可让薛岚离家历练,等时机成熟祸乱散走,即可回来。
薛夫人还没褪去的笑意凝固在脸上,怎么就变了卦呢。
命师解释说大致没说错,只是刚才看薛家门户高贵,不敢多言,收了钱财若不说全实话要遭天谴的,良心不安之下道出了命格背面的祸端。
薛岚道:其实我早就想去平苍山拜师学艺,唯恐父母难为,此番正好能避祸就福,还望成全。
薛夫人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想法,只问缘由。
薛岚看向扫雪人常驻立的那个偏门方向,问薛夫人:
母亲可摆过棋谱?
这……的确不曾。
薛岚还未变声,略显稚嫩的语气中带着令薛夫人感到陌生的情感。
我便是棋谱。薛岚垂下眼看向自己的手,握起拳头:将来接替族中生意,管理事务,这是我的责任,每一步在棋谱上道明,最后一手也已写得清楚……包括娶什么人。
薛夫人心下一空,这是薛岚的命,就像冬去春来,春种秋收一般,是自然规律,也是命定天理,心中莫名难过起来。解释说与萧家的婚约怎么说也是祖辈的口头之约罢了,若是薛岚真的不喜欢,不娶便是,萧家也不是那么陈旧迂腐的,不可能有强娶强嫁之说。
薛岚点头,还是说:我已了解,但还是请母亲成全。如果棋谱已经写定,那么至少终手之前想尽力自己走上一走。
命师听了半天,适时插进话道:公子此策于天命也稳妥,实乃良策。
薛夫人为难许久,最终答应了他,只不过他们约法三章,去平苍山只是为了强身健体,到了时限便要准时回来。
薛岚应了。
而命师,离开薛家之时,拿到了两份沉甸甸的荷包。
薛岚第二次见到萧绮川的时候也是在冬天,免不了几年未见的父母殷切催促,除夕夜难得回了丰城,短住半个月。
天色渐晚,他又站在院子里望着没有一丝积雪的门口,把手插到袖子里,桌上是被风吹开的半本棋谱。
也不知从哪里溜进来的女娃娃,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看他。
母亲曾说今晚会邀请萧家来做客,看这女孩衣服不差,就是铺上了些泥土灰尘,估计是玩闹的时候沾染上的。
“你就是绮川?”
被盯得太久了,他先开口。
她一个激灵,就想逃走,又忍不住回头看他,问道。
“我知道你是谁,你喜欢我吗?”
第一次见面,真是突兀又尴尬。在山上的时候,也有师姐师妹说过类似的话,他慢慢学会了如何回应才不会让气氛凝固僵死,却是很难得被这么堵得说不出话。
“我们不太熟,所以……”他斟酌着字句缓缓说,还一边观察她的神情。
萧绮川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一副小大人模样,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那如果你心仪我,还会喜欢其他女孩吗?像是能歌善舞的罗姐姐……”
“不会。”
薛岚很肯定的说,完全没有把她当成一个孩子,他能感觉到她是在认真和他说话,就像师兄给他讲解心法的时候,又或者是师妹认认真真递给他一个亲手做好的香囊。他们是对等的,无高下也无尊卑,而是在进行一场独立的谈判,比两个国家之间的外交还要正式。
一时无言,薛岚抬头看了看天色,正准备回屋子,想到身后的人,回过头牵住她的手,绕开那个漂亮的花园从辅路回了屋。这年薛家修建花园,半途耽搁了,只好先拿些东西来遮掩,显得没有那么糟蹋。那些花丛底下藏着一个一个看不见的土坑,一不注意就要摔进去。他回来不过数天,大致的方位能记个七七八八,带着她笨拙地绕开。
“你真的很好。”
小小的萧绮川抬头,捏了一下他的手,然后松开了。
薛岚杵在半黑不黑的天色里,不自觉勾出一抹笑来,这个当初啃他手的女娃娃,看起来一副小大人模样,实际上还是幼稚得紧,倒还是有些可爱的。
雪又下了起来,纷纷扬扬,正好落到她的鼻子上。她一只手抓着不知从哪里捡来的花枝,上面竟然还开着不属于这个季节的花朵,一只手牵着他,两边都舍不得放,鼻子痒痒直挺挺打了个喷嚏。
哈——啾——
不禁握紧了他的手,还挥了挥握着花枝的那边。那花瓣被什么处理过了,虽然还保持着原本的颜色和样子,却显得有些皱褶和干瘪,异常脆弱。被她一辉,大部分的花瓣都掉了下来,是粉色的雪,从半空落下来。
“你知不知道这首诗?长恨春归无觅处……后面,后面是……”
萧绮川开始背诗,这是她唯一记得的一首,班上的秀才儿子总是嘲笑她脑子笨,什么也记不住。她生怕被刚见面的薛岚瞧不起,想显摆点墨水,却不记得后半句接的是什么了。
薛岚拿下衣襟上落下的花瓣,还给萧绮川。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他轻轻笑了一下,那时不知,收买来的劫数无意之间竟成了真。
她是他自己定下的劫。此中来去,再无觅处。